夜里的凉风吹拂过田野间的成片秧苗,周梅梅像是觉得冷,吸了吸鼻子,皱着眉头道:“你要不上我那儿将就一晚?”
周梅梅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发什么疯才问的这话,可能是因为逢春看着比她还惨,又或者因为她和逢春那揍她的爹睡过几回心里过意不去。她想不清楚缘由。
逢春表情发懵地看着夜色里身影模糊的周梅梅,很长时间都没做出回应。
她愣了好半天,周梅梅也就受冷着风站着等了她好半天,最后等得不耐烦了,丢下句:“要来自己就跟上来,别之后冻死了变成鬼来找我,怪我没收留你。”
说完转身自顾自走了。
逢春望着周梅梅的身影,恍惚之间,突然觉得这背影看着有些像姚春娘。
一样的瘦,一样的独来独往,身边从来没有第二个并肩同行的人。
就在那背影快要消失在夜色里的那一刻,逢春擦了擦肿痛的眼睛,挪着沉重的双腿迟疑而缓慢地跟了上去。
河边终于散了个清静,齐声手拿帽子,闭眼靠在树下,把后面接连几天要做的事都盘算了一遍,都快睡着了。
他站了一会儿,等所有人都没了影,戴上帽子,这才朝家里走去。
第三十四章 流言蜚语
以往村里有哪个男人如果到了适婚的年纪,心里又装着喜欢的姑娘,长了个木头脑袋的便直接找个媒婆上门说媒,成与不成全凭媒婆一张嘴。
聪明些会来事儿的,便懂得在农忙时候跑到姑娘家帮忙割稻收谷,卖力气争表现,讨了未来岳父岳母的喜欢,又向姑娘表明了自己的心意,之后再请媒婆上姑娘家说亲,这事多半也就成了。
齐声属于第二种。他自己本是家里唯一的劳力,也还忙里抽空,在深夜下田帮姚春娘把秧苗插上了。
可他这个人虽然会来事, 可脑袋却又木了一点儿,只顾闷头做事,也不知道讨个喜卖个乖,到姚春娘跟前说一声。
姚春娘心里不知情,第二日赶集,从自己撒了稻种的田边过时,便觉得哪里不对劲。
她站在田边,表情呆滞地看着连根草都不见的空荡荡的水田,惊叫一声,不可置信地怒骂道:“哪个天杀的把我的秧苗给扯了!!!”
医馆,正带着唐安看牙的齐声毫无预兆地打了个喷嚏,他揉了下鼻子,有些奇怪地瞅了眼外面晴朗暖和的天。
谁在骂我。
如今过了时节,就是再撒上种重新发苗,移种时也赶不上时候,今年收成多半不会好。姚春娘心里装着这事儿,揣着一肚子气上了街,四处打听了一番哪里有卖现成的秧苗的,打听无果,又去了何老板的糖店。
她几个月前送何老板的小花篮子,何老板很喜欢,两人后来便商量着做了个小生意。姚春娘做了篮子挂在糖店里买,卖的钱她和何老板七三分。
上回她带来十一只,卖得干干净净。姚春娘数了数手里的钱,发现做篮子竟和绣帕子赚得差不多,还不伤眼睛,如今辛苦钱到了荷包里,她总算松开了皱了一早上的眉头。
何老板见她不太高兴,往她称好的糖里添了一把送她,打趣道:“大早上怎么愁眉苦脸的,你不晓得你那篮子卖得有多好,我都没吆喝,挂在门口就有人来问价。”
姚春娘把自己秧种被人扯了的事给何老板说了,何老板安慰道:“这不妨事,一般大家稻种都撒得多,总有多出来的,你去找人买上几把,用不了多少钱。再者你回去多把篮子做点花样,我试着把价提一提,卖多点赚多点。”
做生意的嘴都会说好听话,姚春娘舒展开眉头,笑了笑应了声好,又称了三两店里最贵的蜂蜜奶酥糖。
眼下糖铺里没什么客人,何老板一边称糖一边和姚春娘聊天:“最近有一对老疯子到处在找孩子,你知不知道?”
姚春娘一听立马来了兴致,道:“什么老疯子?”
“真事啊,可不是道听途说,我嫁到雨宁村的妹妹前几天见了面给我说的,雨宁村你知道吧,就隔壁的隔壁村。”
姚春娘道:“雨宁村我知道,我娘家隔壁就是雨宁村。”
何老板笑了笑:“哎哟,那可巧了。”
她神秘道:“之前地动不是闹得厉害吗,雨宁村有一对老夫妻,家里有个十九岁的女儿,好不容易找了个倒插门成了家,怀孕五六个月的时候去给山下的男人送饭,被从山上震下来的大石头砸了,女儿女婿和未出世的孙子一下子全都没了,老两口承受不了打击,”
何老板说着一摊手,惋惜道:“就这么疯了。”
“这也太惨了。”姚春娘皱眉道:“好端端的一家子就这么毁了。”
“是啊,但你继续听我说,那老两口疯了之后啊,非说自己孩子还没死,还好端端地活着,老两口便开始一个一个村挨家挨户地到处找孩子。听说两人不找正常孩子,尽找些有问题的,什么聋子哑巴,看着痴痴傻傻脑子不灵光的,专打听这种人家。”
姚春娘越听越不对劲,缩了缩脖子,觉得有点吓人,猜测道:“这怎么听着像是拐人的牙婆子。有毛病的儿女多半从小家里也爹不疼娘不爱的,这老两口到时候拿点儿钱,如果真能把人带走,老了不就有人养了吗?”
何老板点头:“我妹妹也这么说,我觉得也是。今儿我听人说那老两口往咱这村里来了,不知道到时候又要上哪家去认亲,你要是认识谁家有不正常的人,可注意着点儿。”
姚春娘脑子里立马就想到了逢春,不过逢春马上就要嫁人了,想来也出不了事。就算逢春爹不疼娘不爱,马平和曹秋水也该算得明白嫁女儿比卖女儿划算这笔账。
姚春娘点了点:“好。”
她听完八卦,提着篮子打算去书信馆给家里寄点儿钱回去,没想一转头,看见一个四五来岁的小姑娘吞着口水,眼巴巴地看着她装糖的篮子。
姚春娘总买糖,脱不开她老是请人吃糖的习惯。她见小姑娘一个人,摸了摸小姑娘脑袋上冲天的小辫,笑着问她:“想吃糖啊?”
小姑娘老实地点了点头,像是有点害羞,怯生生道:“想。”
姚春娘手不老实,摸完人家的头发捏人家的脸,哄骗道:“叫声姐姐,姐姐就给你糖吃。”
小姑娘半点没怀疑,眨巴眨巴透亮的眼睛,仰头看着她,小声喊:“姐姐……”
姚春娘满意地笑了笑,抓了一小把糖给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话,忽然听见一个怒冲冲的声音插了进来:“二丫头!!”
姚春娘循声看去,一个老妇人大步走过来,一把打掉了小姑娘手里的糖,骂道:“姥姥和你说过多少次了,别和不认识的人说话,什么不三不四的人给的东西你都敢吃,也不怕闹肚子。”
她说着拉起小孩儿的手,表情厌恶地瞥了一眼姚春娘。
小姑娘被老妇人生拉硬拽拉着往前走,走了两步,回过头不舍地看了眼掉在地上的糖。
这不看还好,一看又被老妇人伸手在脸上抽了一巴掌,教训道:“还不听话!你以后长大了要学那寡妇样吗!”
小姑娘捂着脸扯着嗓子嚎出声来,踉踉跄跄地被拽着跟着走。
姚春娘没想到突然会来这么一出,请人吃糖不成,还要被恶毒地骂上几句。她心疼地看着掉在地上的蜂蜜奶酥糖,放下篮子蹲下去捡,嘴里气道:“你个老泼皮,不吃就不吃,干什么作践我的糖!”
上了年纪的老人骂人最是厉害,她扭头冲地上的姚春娘“呸”了一声:“作践?你这种到处勾搭的狐媚子,活该被作践!”
她像个泼妇恶声恶气骂了几句,引得街上的人停下来看戏,一道道眼睛看向她和姚春娘,低声议论起来。
“那捡糖的姑娘谁啊,被骂得这么难听。”
“张家的小寡妇啊,嫁过来就克死了丈夫那个。最近我听人说她和江家那养牛的牵扯上了,不知道真的假的……”
“听说的事儿,真假都不知道这老太太就这么骂,我看骂得这么凶,还以为这寡妇勾了那老太太的女婿呢……”
周围人议论纷纷,老妇人指着地上的姚春娘道:“看吧看吧,就这个不要脸的女人,乱勾搭别人家的男人,人家媳妇儿刚生啊,她就上赶着去,没皮没脸的东西。”
她语气愤恨,好似自己在替天行道,得意得很。
姚春娘恨死了被人说闲话,以前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也就罢了,今天居然有人敢跑到她跟前来污蔑她。她气得把手里捡起来的糖砸向那老妇人,猛地站起来,道:“胡说八道的老贱妇!我撕了你的嘴!”
“你、你干什么,你还想打人啊!”老妇人见姚春娘要动手,脸色一变,拉着号啕大哭的女孩快步往前挤进拥挤的人群,很快便消失不见。
姚春娘恼恨地看着老妇人消失的方向,气得眼都红了。
何老板和姚春娘打了多次交道,自然知道她是怎样的人,见铺子前还有人围着看戏,想出声为姚春娘说句话。
可姚春娘却像是看出来了她的好意,她看了眼周围的人,道:“你别说话,你这铺子摆在这儿,以后还要做生意的。”
说完,怒火中烧地拎着篮子走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姚春娘回去的路上总觉得有人在背后戳她的脊梁骨。
她想了一路,也没想明白“她和江平勾搭上”这话是从哪个长舌鬼嘴里传出来的,一路上越想越气,回来的路上看见空荡荡的秧田,心里更难受了,竟硬生生把自己给气哭了。
送唐安去学校的齐声回来时,正遇上刚到家的姚春娘,他喊了她一声:“姚春、春娘。”
他声音低缓,姚春娘一听声就知道是他,她偷偷擦了擦泪,回头看了他一眼,没吭声。
齐声只当她不想被人瞧见两人说话,看了看周围,见没人,抬腿走了过去。
姚春娘不想让他看见自己在哭,掏出钥匙假装开门,低着脑袋没看他:“什么事?”
齐声看着她的背影,问道:“你昨天是、是不是给小、小安糖了?”
姚春娘此刻对这话题敏感得很,开锁的动作一顿,道:“是给了,不能给吗?”
她语气有些僵硬,可齐声却没听得出来,他道:“她不、不吃糖,以后别、别给她、她。”
不能吃糖这话是医生千叮咛万嘱托过的,齐声觉得要管住唐安不如在姚春娘这儿招呼一句管用,哪想时机不巧,刚刚撞在姚春娘满身火气上。
他话一说完,姚春娘忽然用力抽出了钥匙,转身满目委屈地看着他,眼里蓄着清泪:“你什么意思,你也嫌弃我是不是?”
齐声一愣,道:“不、不是。”
他下意识伸出手,想去擦她下眼睫上挂着的泪水,可姚春娘不肯给他碰,猛地偏头避开了。
她抬手擦了把泪,回身用力拧开锁头,背对他道:“不吃就不吃,谁稀罕给你们糖吃!”
“他们欺负我,如今你一个连话都说不清楚的结巴也想欺负我,你信不信我拿棺材把你们钉里面闷死。”
“春、春娘……”齐声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姚春娘正在气头上,哪里听得进去,委屈又生气地骂了两句,摔门进屋了。
第三十五章 和好
吃过午饭再睡上一觉,醒来又到了下地干活的时候。村里的男女老少拿着锄头背着背篓、拎着秧苗,陆陆续续出了门往地里去。
齐声也不例外,他换上衣服戴上斗笠,去了河沟边的水田。
田里今日依旧忙得不可开交,齐声顾着一大块肥田,附近几块田里多是一家老小一起忙活。
周围干活的男女手里忙得闲不下来,嘴里却又乐此不疲地交换谈论起村里村外听来的家长里短的消息。
这家婆媳闹了架,那家儿子揍了爹,谁家狗没看住咬伤了路人……就连在集市上看见谁称了几斤好肉这种芝麻小事都能拿出来议论一番,评一句“花钱大手大脚的败家子”才罢休。
齐声往常并不爱听这些琐事,但今天他却像是突然改了性,虽然旁人说话时他仍低着头没搭腔,但看他插秧时偶尔放缓的动作,显然是正听得认真。
插个秧田短短几个时辰的功夫,齐声听他们从村东聊到村西,这家聊罢聊那家,听得耳朵疲了,秧也插完了。
他蹲在河沟边洗净身上的泥,戴上帽子安安静静往回走,到了桥边,看见几个女人蹲在河边洗衣服。
齐声今日的确奇怪,此时放慢了脚步,又开始光明正大地偷听。
几个女人为了方便说话,靠得近,声也放得低,不像田里做活那几位声量豪迈。但齐声耳朵尖,仍将她们的话听了个大概。
他不声不响,一边走一边听,虽然听得认真,但脸上挂着的表情却毫无波澜,像是对几人聊的东西并不感兴趣。
齐声有些失落地叹了口气,打算转进岔路回家,却突然又从身后零碎的只言片语里敏锐地听见了“姚寡妇”三个字。
他脚步一顿,慢慢停了下来。
齐声取下头上戴得平稳的斗笠,手一松,拙劣又刻意地将笠帽丢进路边的泥田里,然后又弯腰捡起来,走到河边,蹲下慢吞吞地洗。
他离几人不远不近,隔着三四步远,恰好够把她们的话一字不落地听得清清楚楚。
几个女人听见他洗斗笠的动静,扭头看了他一眼。
亏得齐声长了张老实人的脸,闷得像是就算别人告诉他他家地里挖出了金子,他都不会因为好奇而多嘴问一句。
果然,几个女人并没把齐声这个寡言少语的结巴当回事,转过头又开始你一句我一嘴接着聊。
“我婆婆今天上午在姓何的糖铺前看见的,刘老太婆牵着外孙女,当街指着姚寡妇的鼻子骂,说她是勾人的狐狸精,哎哟,骂得那叫一个难听,姚寡妇气得发疯,要不是刘老太婆跑得快,怕是要被姚寡妇撕嘴。”
齐声听得皱紧了眉,随后又听另一人道:“勾人?勾谁了啊,平日也没见姚寡妇门前有男人去啊。”
“你还不知道啊,就住那上边的江平,之前江平大清早牵着牛来帮姚春娘犁她那块巴掌大的水田,钱都没收。再后来,姚寡妇家里深更半夜又传出男人的声儿,这除了姓江的,还能有谁?”
齐声听到这儿,手里的动作猛地一顿,立着的帽子从指尖滑下去,拍在水面上,溅了他一裤脚的水。
有人嬉笑了一声,打趣道:“何大姐你咋知道得这么清楚,你去听姚寡妇墙角了?”
“你这妮子!我一把年纪听什么墙角,是我嫂子那边的舅爷嫁女儿,请来的那李媒婆给他们说的。”
“那媒婆又是怎么知道的?”
“媒婆不要脸,偷听墙角了呗!哈哈哈哈……”
几人的笑声放肆地回荡在潺潺河边,齐声用力甩了甩帽子上的水,皱着眉头站起身,一路沉默着回去了。
齐声出门时,姚春娘的家门紧闭着,回来时也依旧关得严实,院子里安安静静,房顶的烟囱也没升烟。
他回家洗过澡,做完饭,扶着唐英上了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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