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庆喜听了这话,眉头皱得更深,她看了眼身后,见没人,又问:“春儿,二叔是不是找你拿钱了?”
姚春娘心头一颤,不知道姚庆喜是怎么猜到的,但脸上却没表现出来,她看向姚庆喜:“二姐你怎么会这么说?”
姚庆喜没回答,她不知道想通了什么,摇了摇头道:“春儿,你今天不该回来。”
姚春娘不明白她这话从哪里来,就算她和齐声的事儿被她爹娘知道了,顶多挨一顿打,遭一顿骂,挺挺就过去了,也算不上多严重的事儿。
可姚庆喜的表情却全然不是这么回事。
她快步拉着姚春娘进了屋,然后将门一关,落了锁,又严实拉上了窗帘子。
姚春娘见她这样防备,心头渐渐升起一股不安的情绪。
姚庆喜点燃油灯,在床边坐下,拉着姚春娘,表情认真地看着她:“春儿,你坐,我有事儿跟你说。”
第五十三章 企图
姚春娘和姚庆喜已经有一年多没见,此时姚庆喜面色严肃,姚春娘心里也跟着慌得没底,实在猜不到姚庆喜心里藏着什么事,要关上门掩上窗才能告诉她。
姚春娘在床边坐下,开口问:“姐,你这样弄得我心慌,是想说什么啊?”
姚庆喜抓着她的手,亲切地握在掌心,焦着眉眼道:“你得先答应我,你听了之后不能急,如果有人问起,你也不能说是我和你说的。”
这话听着就有些严重了,活像是要捅破个天大的阴谋。
姚春娘心中忐忑,表面却镇定地点了点头:“好,我答应你。”
姚庆喜紧紧握着姚春娘的手,思忖了好一会儿,才迟疑着缓缓开口:“前几天一个晚上,我和你姐夫两个人夜里守灵。那大门敞着,夜里风冷,我就上楼打算取两件厚衣裳。黑咕隆咚的夜,我路过你爹和大叔睡的那屋时,却看见门缝里透着光,里边隐隐传出说话的声音,听着是在商议什么事,可声又有些急,像吵了起来。”
姚春娘猜到些许,问道:“是不是跟我有关?”
姚庆喜点了点头:“是。”
她说到这儿,忽然站起来,轻手轻脚走到门口,而后快速开门往外瞧了眼,见外边没人偷听,这才又拴上门坐回了床边。
姚春娘看着她这一连串举措,心里愈加发怵。
姚庆喜握住姚春娘的手,继续道:“那时月亮都挂头顶了,已经很晚,我听他们这时候不睡觉还在吵,心头奇怪,担心是因为办我爹的白事牵出的矛盾,就躲着没出声,站在门口听了会儿。”
她说到这儿,又沉声嘱咐了姚春娘一遍:“春儿,说好了,你待会儿听了可得稳着,别瞎闹。”
姚春娘心头跳得飞快,忙不迭点头:“好。”
姚庆喜这才接着道:“你也晓得,咱姚家家门不兴,就弟娃子一个香火,你爹和大叔都争着抢着想过继到自己门下养,打算着老了有个靠山,死了之后也好有个人抬棺端牌。”
姚春娘听着这话不高兴了,撇嘴道:“女人不也能端,非得带把儿的才顶得起棺材吗。”
姚庆喜摇头:“能又如何,在男人眼里,总是他们能干些。就说我爹这事儿,明明我和你三堂姐都回来了,可二叔和大叔两个人不论啥事儿都问你二姐夫,叫他拿主意,压根没打算过问我们两个亲女儿一句。”
她顿了顿:“总之,你爹和大叔都想养弟娃子。那晚上我听他们起初也是因为这个事吵起来,可听着听着,又不太对劲。后来,我大着胆子把耳朵贴门上听了半晌,才听出名堂来。”
姚庆喜一双眼定定看着姚春娘:“你爹和大叔原是早就商量好了,说谁家养弟娃子,就得给另一家一大笔钱。多少没说,不过我听吵得那阵仗,这钱肯定不能少。”
不用姚庆喜说,姚春娘就已经知道答案。
三兄弟,老大老幺家家生了三个,就姚二东只有一个女儿,他做梦都想要个儿子。
从姚春娘五岁起,她就见姚二东老是把牛羊的那玩意儿割来混着中药炖来吃,难闻又恶心,砂锅都炖坏了几只。
如今老三留下个儿子,姚二东不可能把这样一个白来的儿子让给老大家,别说给钱,姚二东砸锅卖铁都要把这儿子攥在自己手里。
姚春娘心中心绪起伏,面上暂且还装得冷静:“我爹肯定要争弟娃子,大叔家估计也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提出这样一个条件。”
姚庆喜看她面色平静,不忍道:“是说好给你爹养,可你知道那一大笔钱要从哪儿来吗?”
姚春娘倍感不祥,她抿唇看着姚庆喜,姚庆喜道:“说要拿你婆家留下的房和地来付。”
姚春娘一愣,饶是心里有所准备,却还是气得猛地站起来:“什么?!”
这一声喝得屋里的油灯都好似晃了一晃,姚庆喜急急站起来,捂住她的嘴:“春儿!小声些!”
姚春娘本以为姚二东就只是打算把她嫁出去再收一道礼钱,没想竟对张家留下的东西动了这不该有的心思,叫她如何冷静。
姚春娘愤怒又不甘地看着姚庆喜,呼吸急促,被捂着的嘴动了动,含糊地想说什么。
姚庆喜年长姚春娘十多岁,力气比姚春娘也大得多,死捂着她的嘴不松手,提醒道:“春儿,你答应了我的,可不能急!”
话音落下,手掌下的嘴巴慢慢闭上了。
姚春娘合上眼,冷静了好半晌才睁开,平缓了呼吸,慢慢拉开了捂在嘴上的手。
被娘家人这么算计,换了哪个女儿不心寒?何况姚春娘如今还是个寡妇,一人在外过了苦日子,娘家人叫她回去竟还是为了这种事。
姚庆喜很理解姚春娘的心情,可在当爹的眼里姑娘就是不比儿子,换了谁白捡一个儿子,都会想方设法地留下来。
姚庆喜看着沉默不语的姚春娘,宽慰道:“起初你爹说慢慢凑,可大家都是兄弟,住得又近,门对着门,瓦压着瓦,谁家锅里有几米饭、菜里有几滴油都清清楚楚。是大叔不肯,说这一笔钱你爹凑上十多年都不一定凑得齐。如你说的,他早就打定了要你婆家留下的田地,所以才提了这条件。你爹没办法,这才想把你困在家里,趁你不知情,偷偷把你在梨水村的房地都给卖了,把钱给大叔。”
姚春娘心寒地笑了一声:“谁提的有什么紧要?我爹这不也是答应了。我还当他怎么突然叫我回来,原来是打了这个主意。”
姚庆喜叹气:“你现在回来了,要走就难了。我估计用不着几天,他们就得瞒着你去梨水村把你的房地给处理了。”
姚春娘自认留足了心眼,可没想在家人面前还是不够用。姚庆喜见她面色难堪,苦口婆心地劝道:“春儿,在想清楚对策之前,可千万不能胡来。”
姚春娘轻不可闻地应了一声。她此刻的确想不管不顾地下楼闹上一场,可姚庆喜说得对,不能闹,如果她爹捆着她不让她走,她半点法子都没有。
姚春娘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仔细回味着姚庆喜的话,而后忽然咂摸出点不对味。
姚庆喜像是突然起了好心才突然将这事告诉她,可讲起时一字一句说得慢又细,连受了冷去拿衣裳这些小事都讲得清清楚楚,怎么看都不像是一时兴起。倒像是把这话在心里提前想过一遍。
姚春娘觉得蹊跷,倒不是怀疑这事儿的真假,只是觉得姚庆喜没必要冒着这样的风险把事情告诉自己。
姚庆喜如今没了爹娘,如果叫姚二东他们知道是姚庆喜多的嘴,以后姚庆喜在娘家受了欺负当真是没有任何人会替她出头了。
姚春娘想到这儿,狐疑地看着姚庆喜:“姐,你为什么和我说这些?”
姚庆喜也不瞒着,她坦白道:“都是姐妹,这事儿莫说我听见了,就是你三姐听见了,五妹听见了,也是会和你说的。而且除此外,我也有私心,不全是为你好。”
她像是觉得接下来的话有些难以启齿,犹豫了一会儿才道:“弟娃儿终究是我的亲弟弟,我其实是想把他带在身边自己养,以后等他大点,我和你三姐也有个倚仗。我想着你知道了你爹和大叔的打算,肯定不会同意拿钱出来,那我趁机也就能把弟娃子带走,也算有了个说法。”
姚春娘没想到会是这个原因,她诧异道:“你也想养弟娃?那你婆家肯吗?”
“你姐夫心地良善,是点了头的,不过还不知道他娘怎么想,我猜多半不同意。”
提起婆婆,姚庆喜愁眉苦脸,姚春娘看她两手环抱着手肘,并不完全相信姚庆喜的话。
她道:“姐你有事瞒着我,你小时候每次瞒了我什么事都这样抱着手。”
姚春娘学她的动作给她看。
姚庆喜被她戳穿,恨得拍了自己手臂两下,“啧”了一声把手放了下来。
她见瞒不住,索性破罐子破摔,有些尴尬地凑近姚春娘耳边:“其实,其实就是你姐夫他那儿磕了一下。”
姚春娘一愣:“磕坏了?”
“也没那么严重,反正不太中用了,之后试了好些次,每次就都不太行。所以我俩才计划着把弟娃子接过来。弟娃子是我亲弟弟,比起几个叔叔婶婶,再怎么也是我和他更亲。”
姚春娘恍然大悟:“姐夫这次回来忙前忙后,原是为这事儿。”
“是,上回家里出事儿他没回来,就是躺床上起不来呢。”姚庆喜臊得脸红,叮嘱道:“你可千万别跟人说,丢死人了。”
姚春娘点头应下,尴尬的气氛弥漫在屋中,姚春娘实在好奇,忍不住又凑过去问了一句:“真不行了?一点儿都不行了?”
姚庆喜叹道:“本来就软,现在跟抄了水的茄子似的。”
她说着摆了摆手:“不讲了,不讲了,我才三十多岁,讲起来都难受,偏偏他人又好,想分都找不到借口。还是想想弟娃子的事该如何办吧。”
这事儿没有别的办法,姚春娘想都没想就和姚庆喜道:“姐,你明天能上街一趟,帮我往梨水村捎封信吗?”
姚庆喜疑惑道:“梨水村有人能帮你?谁啊?”
姚春娘咬了咬唇:“齐声。”
第五十四章 死人
清晨,大雾。
梨水村,北山坡下,一个男人脱了上衣,扬起锄头开垦脚下坚实的荒地。
北坡挡住了朝起的太阳,晨时的浓雾聚在山中,向山顶看去,只能看见山坡上半人高的荒草和伫立山间的圆石。
一阵山风吹过连绵入海的荒草。草浪中,一道瘦弱的身影忽然悄无声息地从杂草中钻出来,顶着被锋利的草叶刮花的脸,躲在一块圆滚滚的石头后,胆怯又紧张地看着山下干活的男人。
锄头挖入湿硬的荒地,摩擦过埋在地里的碎石发出刺耳的声响。
瘦弱的身影立在石后,目不转睛地看着男人,等到男人一点点靠近山坡,这道身影忽然动了起来。
她将手放上石头,铆足了劲用力往下一推,圆石竟当真动了起来,碾平茂盛的山草,快速滚下了倾斜的山坡。
随即那身影跑动起来,顾不得被草叶刮破的脸,跑到另一块石头边,再用力一推!
随后又一块,仍是一推!
一块接一块石头轰隆滚下山坡,有些被枯木碎石挡住,有些翻滚而下,如同一艘艘在激流中顺势而行的船,越来越快,越滚越急。
湿润的土地和沾着露水的荒草包裹了这震天动地的滚石声,声音融入山中,好似山中有怪物在吼叫。
山坡下的男人听见声音,下意识抬头一看,在看清滚下来的石头后,吓愣住了似的没动。
等到他反应过来时,已经来不及,他紧握着锄头,双腿发软地往后退了半步,一块石头砸在他身前,而后另一块快得看不清颜色的石头却已经朝着他的脸滚了下来。
啪——仿佛冬瓜被板凳用力拍碎。
没有惊叫,没有求救,几声石头落地的声音之后,山坡又恢复了往日的寂静。
鲜红的血混着脑浆迸溅开,地上的男人仿佛死鱼一般抽搐着,半个脑袋都碎成了泥。而他的手里,仍旧紧紧握着锄头,没有松开。
山上的身影害怕地探头往山下看去,在看见压在男人脖子上的石头后,趔趄退了两步,仓皇失措地转过身,朝着另一条路往山坡下跑。
可才跑上两步,她却见另一道更为瘦小的身影站在荒草中,满目震惊地望着她。
而后,那小小的人影像是反应了过来,冲过来抓住她颤抖的手,带着她一瘸一跳地跑往了雾气弥漫的山坡下。
姚春娘托姚庆喜寄出去的信还没到齐声手里,就被去河里捉鱼的唐安半路从信差手里截下带了回来。
自从那回在河里捡了条笨鱼,她仿佛从中得了趣,每次回家都约着朋友跑去河里摸鱼捉蟹。
可今天运气不好,鱼没摸到两条,却半道听说了死人的消息。
唐安挎着齐声新给她做的小鱼篓子,拿着信快步跑回家,冲着坐在门口择菜的齐声大声喊:“哥!哥!不好了,村里死人了!”
唐安神色惊慌,仿佛被吓着了。她快步跑到齐声身边,取下身上湿漉漉的鱼篓子,紧紧靠着齐声坐下:“村里死人了,哥。”
村里老人多,齐声一年要打几副棺材,死人对他而言算不得稀奇。
他没搭唐安的话,反倒对唐安今日抓了几条鱼感兴趣些,探头往唐安脚边的鱼篓子里望了一眼。
可惜她今日收获不丰,只几条巴掌大的小鱼。
齐声在心里打算着是煮鱼汤还是炸小鱼,唐安看他满不在乎,又道:“哥,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村里有人死了。”
齐声拿了两头蒜放她手里让她剥,慢吞吞接话道:“谁死、死了?”
唐安心不在焉地剥着蒜头:“就是那个那个,叫马什么的,逢春姐她爹。”
齐声听到这儿才终于有了点反应,他有些意外地看着唐安,问道:“怎么死、死的?”
唐安有声有色地比画:“说是在地里干活的时候被坡上滚下来的大石头砸破了头,逢春姐她娘中午去送饭的时候看见他倒在地里,人都已经凉了。推开石头一看,说血把地都浸红了,眼珠子都滚出来了,可吓人了。”
她说着,像是想起了那血腥的场面,打了个寒噤,缩拢了腿往齐声身边挤:“听说之前寻孩子的那对夫妻的女儿也是这么死的,真是飞来横祸,意外得叫人全无防备。”
唐安心有余悸:“哥,咱家没有靠山的地吧,你可千万小心点,可不能出事。”
“没、没有。”齐声看她吓得不轻,摸了下她的脑袋:“别想了,锅里烧、烧了水,去洗、洗洗,待会儿给、给你炸小、小鱼吃。”
唐安乖乖点头,她剥好齐声给她的两头蒜,起身拎着鱼篓子进去了。
但很快她又扭头回来,在兜里掏出张纸递给齐声:“对了,哥,这有封你的信,送信的半路给我的。”
信上并没署名,但会给齐声写信的,除了回了娘家的姚春娘也没有别人。
齐声伸手接过,手指一捏,发觉信封极厚,像是装了好些张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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