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见院里传来姚春娘的声音,皱着眉往院子里挤:“麻烦让、让让。”
众人看热闹不嫌事大,想瞧瞧齐声一个人来这儿究竟是要做什么,纷纷让开了路。
更有甚者已开始窃窃私语,猜测齐声是不是也和周寡妇有一腿。
院里的场面实在不太好看,周梅梅摔倒在地上,手边躺着一把沾血的锄头。她龇牙咧嘴地捂着腰,试着动了两下,却没能站得起来。
马平倒是好端端地站着,一只手死死拉着姚春娘的手臂,另一只手上握着根结实的木柴棍。
再一细看,他那握着棍的手正哗哗流血,袖子都浸了,浓稠的血液顺着棍子滴落,在脚边汇了一小摊鲜红的血水。
而逢春没了依傍,吓懵了似的垂着头站在墙边,抖若筛糠,却半字不吭,像只可怜的肥兔子被两个老人抓着手上上下下地打量。
在看清院子里的状况后,齐声实实在在愣了一下。
他寻着姚春娘的身影,仔仔细细地将她打量了一番,见她没受伤,长舒了口气,站在原地并没莽撞地搅和上去。
马平目光贪婪地看着老两口,似在等着痴傻的老两口看花眼,认他马平的女归他们的宗,再喜极而泣地扔给他一大笔钱。
他解决个麻烦,老疯子找回女儿,实属皆大欢喜。
而周梅梅和姚春娘却满脸担忧,生怕逢春就这么被两个老疯子给带走。
老两口睁着浑浊的眼,凑近逢春看了又看,看了又看,最后失望地松开手,念叨着:“不是我儿,找错人了,不是、不是……”
马平一听这话,顿时急了,拿着木柴棍“梆梆”杵地,不甘心道:“怎么就不是?你死的是个姑娘,这不就是个姑娘,痴痴傻傻,哪点不对?”
那两老人听见这个“死”字,遭了刺激,神志不清地拿拐杖往马平背上抽:“没死!没死!不是个姑娘!不是个姑娘!”
周梅梅和姚春娘倒松了口气。姚春娘趁机挣开马平的手,扶起了地上的周梅梅。逢春哭着朝她俩跑来,抓着她俩往屋门口靠,似在担心两个老人的拐杖滑脱了手,伤了她们。
兴致勃勃抱手看戏的一圈人见马平挨揍,乐呵道:“老马也真是活该,把别人当傻子糊弄,就是该被打一顿。”
马平带老两口来看逢春前收了不少钱,按理来说,收了钱事儿却没办成的情况,他即便挨了揍也只能混着苦往肚子里吞。
可马平生来一副黑心肠,卖女不成,又听众人戏谑,恼羞成怒之下,竟一把抢过了老两口的拐杖,面目狰狞地高高抬起,朝着老两口弯驼瘦削的身躯就要打下去。
两位老人被他拉得一个趔趄,险些摔了。
眼见着拐杖就要朝头顶落下,老夫妻俩害怕地缩起了肩膀,围观的人见此,接连发出惊喝声:“打不得!打不得!”
观望许久的齐声拧眉快步冲上去,夺过了马平手里的拐杖。
马平被突然出现的齐声打了个措手不及,他看着眼前人高马大的齐声,恼恨道:“姓齐的!你滚远点!少多管闲事!”
他言语凶狠骂了两声,齐声却并不怕他,冷漠地看他一眼,坚定地站在了老两口身前,摆明了就是要插手今日的闲事。
逞凶斗狠之人素来欺软怕硬,马平已有四十来岁,骨头连着皮,除了肥肉堆满的大肚子,四肢看着干瘦得像棵活不了几年的老树,跳起来怕都不及齐声头顶高。
此刻他对上年轻力壮的齐声,若说心头不虚必然是假话。
尤其齐声这种看着老实的本分人,突然搅和进别家的事,会做些什么最让人捉摸不透。
十多年前河下就出了件杀人焚尸的命案,凶手便是个人人都觉得老实的中年男人。
可院子里外这么多双眼睛盯着,马平又不甘心示弱,白白叫别人看了笑话。
他稳了稳心绪,同齐声道:“这是我家的家事,跟你齐家没有半点关系,你要是个晓事理的,就一旁待着去。”
打得过就动手,打不过就动嘴,他这烂怂样实属令人恶心。
围观的人起哄道:“那照老马你这么说,这还是周寡妇的院子,再怎么也是周家的事儿,跟你老马又有啥关系。”
“就是,该讲道理时你马平不讲,这时候一见齐木匠,你倒知道讲理了,哪有这样说话的。”
马平被堵得说不上话,他捡起地上的木柴棍:“滚滚滚!滚回家喝奶去,碍着你们啥事儿了!生孩子没眼的东西。”
齐声没有理会身边的喧闹,他沉默地把拐杖还给两位老人,趁机偷偷看了眼姚春娘。
姚春娘压根不知道齐声什么时候来的,看见他冲出来拦住马平时,还吃了一惊。
此时视线相对,两人默契地都没说话,齐声只看了一眼,见姚春娘微微冲他摇了摇头,很快便收回了目光。
院里几方对峙,谁都不肯退步。
老两口杵着拐,神色怔忡地仰头望着帮他们的齐声,过了一会儿,两人突然神色激动地扔了拐杖,颤颤巍巍抓住了齐声的手臂。
苍老如树皮的脸庞上堆满悲伤,两人张开了薄削萎缩的嘴唇,从喉咙里呵出几声短促又激动的气声,半晌后才语调颤抖地哭喊出声:“我的儿……我的儿!”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在场的人不约而同都怔住了。
看戏的人呆了,姚春娘也傻了,唯独被老两口拽着的齐声面色平平,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夫妻俩抓着齐声的衣裳,又抬起手去摸他的脸,哭得老泪纵横,翻来覆去就两句话:“我的儿啊,我的儿,爹娘可算找到你了……”
姚春娘懵怔地看了眼齐声,又看了眼老两口,听他们嚎了几声后,忽然反应了过来。
敢情这两老疯子是犯了病,没看上面黄肌瘦没法给他们养老的逢春,倒看上她年轻体壮的男人了!
齐声看着身前拉着他不放手的老两口,叹了口气,伸手拂开他们的手臂,刚想说什么,余光里一道人影忽然快速地晃了一晃。
姚春娘想也没想,三步并作两步跨到齐声面前,把他的手从老两口手里抢出来,张手一拦,护鸡崽一样把齐声结结实实护在了身后:“你们认错了!”
齐声愣住,垂目看着紧张的姚春娘,忽而浅浅勾了下嘴角。
在场的人一见这状况,眼珠子诧异地在姚春娘和齐声身上来回转了好几圈。
那表情很是得趣,仿佛突然明白了村里关于姚春娘传了许久也没个定论的风言风语,有种真相大白、恍然大悟的畅快感。
姚春娘才从老两口手里争抢过逢春,知道这夫妻俩疯得有多不讲理,如果他们认定齐声就是他们要找的儿,肯定会缠着齐声不放。
那到时候她找谁成亲去?
不成不成!
姚春娘心乱如麻,顾不得以后和齐声会被人怎样说三道四,老母鸡护崽似的护着他,开口道:“这不是你儿!人家有爹有娘有奶奶,还有、还有妹妹,你们要认儿,上别处认去!”
她紧蹙着眉,一双眼防备地看着两人,仿佛人高马大的齐声当真会被这两瘦巴巴的老人给拐走似的。
老两口不听,哭得鼻涕混着泪:“是我儿!是我儿!你让开!爹娘错了,爹娘错了,跟爹娘回去吧!”
姚春娘气得跳脚:“回个屁!都说你们认错人了!”
老两口一听,捡起拐杖又要发疯抽人。
齐声赶忙握着姚春娘的手将她拉到了身后。
老两口脸色变化如翻书,抬起的拐杖又放下去,眼里噙泪,面色慈爱地看着齐声,伸手去拉他:“乖儿,乖儿,爹娘错了,走吧,走吧,跟爹娘回去吧,咱们回家。”
姚春娘从齐声背后探出脑袋,慌张地拽了拽他的袖子,急忙同他道:“你给他们讲,他们认错了,你不是他们的儿子,不能跟他们走。”
齐声安抚地握了握姚春娘的手,看着面色期盼的老两口,如她教的那样缓慢开口道:“你们认、认错了,我不、不是你们丢了的儿、儿子,回、回去吧。”
他结结巴巴的声音一出来,老两口脸上的笑顿时怔住了,随即缓缓松开了手。
夫妻俩垂下头,露出了极其失望的脸色,悲伤地低喃:“你不是我儿,找错人了,又找错人了,我儿不会说话,我的乖儿是个哑巴……”
乐极转悲,期待再一次落空,夫妻俩仿佛透支了所有的精气神,失魂落魄地拄着拐杖,一步一趋地离开了。
远方夕阳沉落,坠入山谷,黄昏照在她们干瘦的身躯上,仿佛两块弯曲被烧着的柴火。
两位老人频频回头不舍地看着齐声,他们悲伤的神色好像在说:他怎么就会说话,他怎么就不是个哑巴呢?
第五十一章 身世
老两口一走,马平卖女的打算也跟着破灭了。
他捂着因流血而发凉的手,厌恶地扫了眼半路杀出的齐声,又面色阴狠地盯向了周梅梅和逢春,怎么都咽不下心头的恶气。
他拿齐声姚春娘没办法,沉着脸和逢春道:“今天晚上老子如果没在家没看见你的影儿,老子明天就把你绑了卖给村东的老瞎子。”
逢春听见这话,死死抓着周梅梅的衣裳,怕得直抖:“梅姨,我、我不想跟老瞎子过。”
周梅梅不是逢春爹娘,早料到有一天马平会上门来抓逢春回去,可怎么也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突然。
她捂着痛得麻木的腰,望着马平,竟还能挤出一个妩媚的笑:“老马,你反正要卖女儿,卖谁不是卖,不如把逢春卖给我算了。”
马平正在气头上,并不吃她这一套,他不屑地冷笑一声:“臭寡妇买女人,说出去也不怕人笑话。做梦去吧你,你给金山老子都不卖!”
周梅梅放低身段得了这么个回应,气得翻了个白眼。她还想争几句,又听马平威胁道:“你要敢拦着这死丫头不让她回家,我把你这没爹没娘的也一起绑了,扔粪坑里淹死。”
他扔下狠话,不再多留,舔了舔因失血过多而发干的唇,捂着手臂的伤口,阴着脸挤开人群走了。
祸精一走,院子里很快安静下来,里外围着的人又站了一会儿,高高在上评了几句,见没了看头,背着手也渐渐散了,留下院里四人面面相觑。
马平的话不过是没本事的威吓,可逢春却把他的话当了真。
她看着马平离开的背影,缓缓松开了周梅梅。周梅梅一愣,猛地抓住她的手:“傻姑,你不会真想跟马平回去吧?”
逢春低下头,声细如蚊音:“梅姨,我不想你被粪坑淹死。”
周梅梅猜到她想做什么,劝道:“可你现在回去,会被你爹打死的!天下没有过不去的坎,你留下来,姨和你一起想办法。”
可逢春仿佛一下子变聪明了,她抬起头,冲着周梅梅挤出一个笑:“他不会打死我,他还要把我卖给老瞎子呢。”
父母之命,是天底下的女人最无力挣脱的枷锁。姚春娘看着逢春和周梅梅,想说些什么,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因为姚春娘很清楚,如果她是逢春,除了顺从马平,也没有别的路可走。
逢春天真道:“梅姨,我不想你死,我也不想嫁给老瞎子。”
她说罢似乎也觉得自己这话好笑,尴尬地憨笑了笑。
她自顾自捡起锄头放回屋里,又拎出一桶水把地上的血冲干净了,来来回回跑了几趟,准备把这收拾干净就离开。
姚春娘不放心,她看齐声裤腿沾着泥,猜到他是从地里赶过来的。她对齐声道:“你先去忙,我等会儿来找你。”
齐声摇头:“我在这等、等你。”
听见这句话,姚春娘的心忽然就稳定了下来,她抿唇笑笑:“好。”
周梅梅被马平用硬实的柴棍砸伤了腰,没伤到骨头,可背后却也瘀红了一片。
姚春娘把周梅梅扶进屋里,让她躺床上给她擦了药。姚春娘叫住忙里忙外的逢春,问她:“逢春,你真打算回去吗?”
周梅梅趴在床上,同样担忧地看着她。
逢春闷闷的点头。她关上门,打开柜子,脱下身上周梅梅给她的衣服,换回了自己第一天来这儿穿的那身打满了补丁的衣裳。
看样子是打定主意要回去挨马平的揍了。
逢春慢吞吞在床边坐下来,看了看站着的姚春娘,又看了看疼得满脸汗的周梅梅,担心道:“梅姨,是不是很疼?”
周梅梅摆手:“死不了。”
逢春“哦”了一声,她拉开窗帘,让沉落群山的黄昏照进屋子,又从怀里掏出帕子给周梅梅擦了擦汗。
擦完,她依依不舍地坐了一会儿。屋内静悄悄的,三个人都没说话。
最后还是逢春打破了寂静,她把手里的帕子放在周梅梅枕边,站起身来小声道:“梅姨,春娘,我回去了。”
她嘱托周梅梅:“我走了之后,等你伤好了,要记得要给我的花浇水。”
逢春害怕马平,可她也清楚,她是曹秋水的女儿,马平也永远会是她爹,她总要回去,她逃不掉。
没有哪个像她一样的姑娘逃得掉。
逢春不哭不闹,仿佛认了命。倒是周梅梅红了眼睛,她知道自己没本事护住逢春,也留不住人。
平日百般嫌弃,这时候都成了不舍,周梅梅摆手:“去吧,你要是真被马平打死了,我夜里去把你家房子点了,烧死马平给你报仇。”
姚春娘听得不是滋味,却无可奈何。
三个女人拧成一股绳,也救不下一个要被当爹的卖掉的女儿。
世道就是这么荒唐。
离开周梅梅家后,姚春娘陪齐声去地里拿了农具,和他并肩走在回去的路上。
两人的关系如今已经不是秘密,姚春娘也不再隐藏,她大大方方抓着齐声的手,半点不避人。
不过此时她人虽在齐声身旁,心却游离到了天边。
她忍不住担心逢春回去后挨打怎么办,一时又想起之前那非要认齐声作儿的疯夫妻。
齐声见她心不在焉,叫了她一声:“春、春娘。”
她没应。
于是他又叫了一声:“春、春娘。”
“嗯?”姚春娘愣愣回过神,仰头看他。
她眉心无意识地皱着,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齐声握紧她的手,安慰道:“别想、想了,有些事,你没、没办法。”
姚春娘颓败道:“我知道,可是一想到逢春会被马平卖了,我心里就堵得慌。”
齐声见她愁眉不展,慢吞吞道:“如果逢、逢春是个男、男人,也聪明,她可、可以逃,逃到别、别处谋生。”
先不说男女的问题,姚春娘叹息道:“可是逢春不太聪明。”
齐声应道:“而且她还、还是个姑、姑娘,你之前说、说她家里没、没人向着她,所以她一、一定会被马平卖、卖给别人。”
这要换了别人,这话像是说给姚春娘添堵。可说这话的人是齐声,他只是在用自己的话劝她不要为无力改变的事劳神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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