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就是齐声的妹妹,唐安。今日地动,学校自然也不安宁,先生顾不过来,给学生放了一天的假,让他们回家看看家中是否安好,明日再去学校。
学校离家有段路,唐安背着个书包和同学一起,快傍晚才到家。
她是个好学的,别的学生遇上地动,扔了书跑得鞋子都掉了,她竟还把书笔塞进小书包里齐齐整整地全背了回来。
齐声起身擦净手,指了指里屋,意思让她去问问奶奶想吃什么。
唐安应好,没一会儿蹦蹦跳跳又回来了,高兴道:“奶奶说吃饺子!”
冬日太阳落山早,齐声走出厨房,看了眼外面已经暗下来的天,迟疑着道:“会、会晚。”
剁馅擀皮再包上饺子,等饺子下锅天怕是都黑透了,他年轻体壮倒是能挨饿,但唐安和唐英一个小一个大,却都饿不得。
屋里唐英听见齐声的话,开口道:“小声啊,春娘今天送了饺子过来,就放在外面桌上,你煮上吧。”
齐声听见这话愣了一下,他扭头看向桌上扣着的竹盖,揭开盖子一看,下面的确盖着一大盆白白胖胖的饺子。
万幸姚春娘在饺子上盖了张竹盖,才避免这一盆饺子落了灰。
姚春娘包饺子,喜欢往皮里塞足了馅,因为这样就能少擀几张面皮。唐安爬上凳子把脑袋凑到装满了饺子的盆面前,夸张地“哇”了一声:“好鼓啊,像元宝。”
除了刚开始怔愣那一瞬,齐声倒没多大的反应,径直端着饺子进了厨房。
饺子煮得快,没一会儿就呈上了桌。饭桌上,唐安吃着吃着,突然想起来了什么似的,扭头眨巴眨巴着眼问唐英:“奶奶,春娘姐姐为什么给我们送饺子啊?”
唐英用勺子喝了口撒了葱花的饺子汤,摇了摇头:“奶奶也不知道,你问哥哥。”
唐安于是又看向闷头吃饺子的齐声:“哥,姐姐为什么送饺子给我们啊?”
齐声不说话。
唐安已经习惯他这闷葫芦模样,她抱住唐英的手,假装生气冲着唐英撒娇:“奶奶,你看哥,他又不理我。”
齐声还是不说话,只从大盆里舀了两个饺子到她碗里,堵她的嘴。
唐英伸手摸了摸唐安的脑袋,并不掺和。
唐安食量小,吃得快,几口吃完后下了桌去厨房烧水,准备待会儿洗澡用。
桌上只剩下唐英和齐声,唐英擦了擦嘴,突然对着身边的齐声来了一句:“我昨天在屋里模模糊糊听见你和媒婆说话,说你要嫁人了?”
她语气温和,内容却叫齐声听了喉咙一哽,差点被饺子咽住。
唐英不怎么过问这些事,突然一提,叫齐声有些措手不及,他扭头看唐英的表情,见她还是微微笑着,慢慢摇了下头:“没、没有。”
唐英轻轻“哦”了一声,表示知道了,随后桌上又安静下来。
齐声本以为这事过去了,没想过了一会儿,又听唐英问:“小声,那你想娶个妻子吗?”
不等齐声答话,唐英自顾自地继续道:“你二十多岁,年纪也不小了,可以自己留意着,喜欢上哪家的姑娘就和奶奶说,奶奶去替你说亲。”
在齐声刚满十八的时候,唐英提过一回这事,齐声当时没这意思,便说妹妹还小,他没这打算。
但现在齐声听了唐英的话,却没直接拒绝。
齐声五岁时唐英就把他带在身边,知道他的性子,听他没吭声,便又道:“也不必只盯着没嫁人的姑娘,便是嫁了人如今没了丈夫,只要品性好,都好。”
齐声大致听懂了唐英的意思,他动了动嘴巴,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做回了闷葫芦,默默收拾起碗筷,进了厨房。
天怒难消,半夜三更万家寂静,地面又开始晃起来。这次晃得不厉害,比起白天那动静小许多。
睡梦里的姚春娘听见床架子“咯吱咯吱”响的声音,吓得瞌睡瞬间就清醒了,她睁开眼,连衣裳都顾不得穿,穿着一袭薄里衣就从床上翻起了身。
白天背唐英那一下扯了腰,姚春娘本以为没有大碍,没想此时倒开始隐隐作痛。
她揉了揉腰,裹着被子跑出门,看见隔壁齐声也正背着唐英出来。
唐安跟在齐声身后跑出来,显然也是刚从梦里晃醒,脑袋后的辫子睡得乱七八糟,头顶毛茸茸的,像朵炸开了的蒲公英。
但她带出来的东西倒挺多,一手抓着她的书包,另一只手抓着她的衣裳,她随手把书包扔在棺材上,往棺材一坐,拿起衣服慢吞吞往身上套。
她倒是乐观,不哭也不闹,看见姚春娘后还冲她摆了摆手:“春娘姐姐!”
姚春娘被屋外的冷气冻得打了个喷嚏,她紧了紧身上的被子,问唐安:“你不怕呀?”
唐安老实地点了点头:“怕呀,不过有哥呢,如果我出什么事他会救我的,就算房子塌了他也会再修一个的。”
唐安倒是十分信任齐声,把修房说得和造棺材一样简单,她说完还扭头问正扶着唐英坐下的齐声,求证般严谨:“对吧,哥?”
姚春娘也转头看向齐声,齐声当真顺着唐安的话点了下头:“嗯。”
唐安听齐声回答她,咧开嘴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她自豪地对姚春娘道:“你听见了吧,春娘姐姐,我哥可厉害了。”
说完又扭头问齐声,傻乐道:“是吧,哥?”
这回齐声不理她了。
地动百年也难遇上一回,本以为晃上一次就结束了,哪想半夜又震一次,这下弄得大家都不敢回屋睡觉,打算在外面熬上一宿再说。
为了给木料挡雨,齐声院坝一侧的顶上扯了张不大不小的棚,遮了半边院子。
他找来一只火炉,在棚子下生了火,又进进出出不知从哪找了两块板子和板凳,在火炉边搭了张简易的木床。
旁边唐英盖着被子,靠在一张摇椅里昏昏欲睡,唐安用火钳夹了夹炉子里的火,估计着柴不够烧,进屋去抱柴火了。
齐声这边炉火通明,暖如春日,隔壁姚春娘裹着被子孤零零地坐在屋檐下,只一盏灯火幽暗的煤油灯相伴。
她坐在小凳子上,并拢了双脚,有些害怕地看了看远处黑黢黢的深夜。夜风一吹,看不清的地方便响起奇奇怪怪的窸窣声,像有什么东西小心翼翼地在贴着墙走。
姚春娘知道这是在自己吓自己,但她就是控制不住。因为她怕鬼,怕得要命。
姚春娘看向往床板上铺被子的齐声,拖着小板凳朝他的方向挪了一点,然后又挪了一点。
她看了眼睡着的唐英,压低了声音叫他:“齐声。”
齐声耳朵尖,他放下被子,抬起头看她。温暖的炉光晃动着,远远照在她动人的眉眼间,映得那双水灵灵的眼像盛着亮人的星光,又像是装着莹莹的泪。
姚春娘看了看他宽得挤得下四个人的木板床,眨了下眼,小声道:“你们是要在外面睡吗?”
齐声点了点头,见她欲言又止地轻轻咬了下红润的唇,眼巴巴地看着他,轻声问道:“我可不可以和你们一起睡?我、我有些怕。”
她像是怕被他拒绝,一双眼眨也不眨地看着他,两只手有些紧张地捏紧了被子。
齐声并没有问她怕什么,也没迟疑着思索多久,几乎是姚春娘话一落,他便在她期待的目光里,再次点了下头。
第八章 撞鬼
姚春娘被夜色里四面的风吹草动一吓,脑子发热说要同齐声一家子人一起睡,但怎么睡,睡在哪,她压根一点没想过。
齐声也不开口安排,只管沉默地铺好床,又把抱出来的棉被抖开。
他不管做什么事都秉有两分手艺人的习惯,临时搭的床也铺展得平整,床单过长的边角整整齐齐压在褥子下,做木活般细致。
姚春娘帮不上忙,回家里穿好衣服后,便搬着她的小凳子坐在火炉旁安安静静地边烤火边等。
齐声在一边忙得头也不抬,她面前炉火明耀,火光照在她白净的脸庞上,乍一看像个落魄了还要人伺候的闺阁大小姐。
唐安本来蹲在炉子边温书,看着看着像是觉得姚春娘格外好看,视线渐渐偏移,落到了她脸上。姚春娘察觉到唐安的目光,伸手戳了戳她的小梨涡,从衣兜里掏出一大把糖给她。
唐安眼睛一亮,放下书跑到唐英面前,分了一半小心翼翼地放进了睡着的唐英的外衣兜里。
唐英觉浅,被她这一弄就醒了,摸了摸口袋里的手,低低喊了声:“小安?”
唐安听见唐英叫她,下意识回道:“唉,奶奶。”
回完后意识到自己吵醒了唐英,第一反应是回头去看齐声的脸色,见齐声没责怪她,这才放下心。
齐声背对姚春娘,姚春娘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见他抬手指了下床铺。唐安心领神会去扶唐英:“奶奶,哥把床铺好了,咱们去床上睡吧。”
唐英撑着椅子慢慢站起来:“好。”
唐英年纪大了,换了个地儿后,没一会儿就又睡了过去。
唐安帮唐英盖好被子,也跟着钻进了被窝,紧紧黏着唐英,像只小树袋熊,睡下后,还从包里掏出了一颗糖塞进了嘴里。
没有小孩不爱吃糖,唐安美滋滋地眯起眼,从被窝里伸出只手,轻轻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小声道:“春娘姐姐,快来和我一起睡。”
姚春娘看了看她,又回头看眼前往炉子里加干柴的齐声,坐着没动。
唐安和唐英贴在一起睡,姚春娘要是躺上了剩下半张床,那齐声怎么办,难不成和她睡一起吗?
唐安似乎也发现了这个问题,她语气天真:“哥,你睡哪儿啊?你要睡春娘姐姐旁边吗?”
姚春娘听见这年少无知的话,脸庞一热,抿了抿唇没吭声,这要换了别人说这种话,她指定早已经动起嘴皮子问候起人来,可唐安年纪小,不懂这些,她听见了就只能装哑巴。
这是齐声家的坝子,是他铺的床,齐声不说话,姚春娘也没厚脸皮到直接往床上钻。她看向空出来的摇椅,提了提自己的棉被站起身,打算在椅子上凑合一晚。
但没想齐声却先一步动了起来,他一言不发地拿了床被子坐近摇椅中,侧过身,背对三人闭上了眼,动作利索地像是本就没打算在床上睡。
姚春娘愣了愣,看了眼他宽厚的背影,又看了看床上他留给她的被子。
他衣裳穿得薄,被子也盖得薄,姚春娘心里有些忐忑,这大冷的天,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受凉。她思索着,裹着被子慢吞吞蹭进他铺好的被窝里。
齐声留给她的棉被像是今年新打的,她一躺进去就闻到了一股好闻的棉花的味道,没一会儿,动得发凉的手脚就回过了温,就连隐痛的腰都好像放松了几分。
夜风微弱,炉火摇晃,干燥的木柴在火焰中时不时发出一两声放鞭炮似的噼啪声。
狸猫喵喵叫着跳上床,乖乖蜷着柔软的身体躺在了床尾,姚春娘睁眼望着头顶被火光照得明亮的棚子,不知道是因为身边躺有别人还是因为睡在露天的院坝里,一时毫无睡意。
唐安年纪小,觉得半夜睡在外面这种事新奇得很,同样精神得离奇。她贴着唐英轻手轻脚地翻了个身,看向睁着眼还没睡的姚春娘,好奇道:“春娘姐姐,你是不是怕鬼啊?”
她嘴里还含着姚春娘给她的糖,说话听着有点黏糊,姚春娘听她这么问,侧躺着看向她,有些诧异地问:“你怎么知道的?”
唐安听她承认,有点得意地笑了笑:“因为我刚刚看见你绕着棺材走了好大一个圈,一般怕棺材的都怕鬼。”
姚春娘问她:“那你怕吗?”
唐安摇头:“哥说这世上没有鬼,都是自己吓自己。”
姚春娘听见这话,默默把小半张脸缩进了被子里,她小声道:“我以前也是这么觉得,不过自从我遇到过鬼之后,我就信了。”
她说着,还谨慎地看了眼四周静悄悄的黑夜,像是怕暗处有什么脏东西听见了。
唐安听她这么说,半信半疑道:“真的啊?姐姐你别吓我。”
“当然是真的,我骗你做什么。”姚春娘说起这事依旧心里发怵,她挪着身体靠近唐安,以耳语道:“我那时候还很小,具体多大我记不清了,可能四五六七八岁吧。有天我和他们玩躲猫猫,躲在草垛子里时不小心睡着了。然后他们没找到我,竟然也不叫我,丢下我全都回家了。”
唐安很是捧场,愤愤不平道:“他们怎么能这样,真是太过分了!”
“是啊!”姚春娘生气地哼了一声,继续道:“我睡醒后,掀开草垛子发现天都黑了,喊她们的名字也没有人理我,就只好一个人回家。”
说到这,姚春娘放低了声音:“然后我走着走着,突然在路上遇到了一个从来没见过的小孩。我那时候胆子可大了,半夜遇到个人也不害怕,我还给了他糖吃。但我回去后和我娘说了之后,你知道我娘说什么吗?”
田埂间突然传来一声虫鸣,唐安紧张地咽了咽口水:“什么啊?”
“我娘居然跟我说村里压根没这么个小孩!如果不是村里的小孩,那还能是什么?”
姚春娘表情格外认真,听得唐安鸡皮疙瘩都冒起来了,她害怕地缩了缩脖子,却还大着胆子问:“会不会是弄错了啊?”
姚春娘道:“不会弄错的,我们村男孩很少,两只手都数得过来,谁家男孩大半夜还没回家,一定有人来找,但是我娘第二天去打听后发现那天晚上村里的男孩都在家待着,没有在外面瞎逛的。”
唐安皱着脸,吓得都快哭了:“那春娘姐姐你和他说话了吗?他、他们都说过鬼是不会和人说话的。”
姚春娘也皱了皱鼻子:“没有啊!所以才吓人!”
唐安信奉了多年的无鬼论在此刻崩塌,她内心挣扎,吓得都快成了和齐声一样的结巴:“可、可是哥说没有鬼啊。”
姚春娘小声道:“那是因为他没见过,他要见过,他也就会和我一样相信鬼了。”
背后说人小话总怕人听见,姚春娘说完,下意识回头看了齐声一眼,见他还保持着之前的姿势,像是睡着了半点没动过,这才放心地转过头。
唐安胆怯地蜷起腿,把自己除了眼睛之外的部分严严实实藏在被子里,继续追问:“那姐姐你之后还见过那个鬼吗?”
“没有,就撞见过一次。”姚春娘嘟囔:“我娘还请了八字先生给我祛邪,八字先生让我以后夜里不要在外面乱跑,说我如果再撞见他就麻烦了,会被他缠上的。”
唐安又怕又好奇:“被他缠上会发生什么啊?”
姚春娘摇头:“我也不知道,不过被鬼缠上总之不会是好事,希望下半辈子都不要再碰见鬼了。”
唐安心跳如鼓,已经开始求取撞鬼的对策:“那如果碰上了怎么办啊?”
姚春娘沉吟一声,思索着道:“我听他们说鬼和恶人一样,喜欢欺负弱小,如果你越怕鬼,鬼就越会来欺负你,如果撞见了,找个不怕鬼的人把它吓跑应该就行了。”
“那如果吓不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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