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你靠得住,多谢了。”燕山景犹疑道,“你帮小司看过了吗?他也是和我一样的情况吗?”
崔霁回头看世子,世子一个人坐在河滩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咳了一声,实话实说道:“他体内也有蛊。”
燕山景便放下心来:“哦……他说他是明月池的刀卫,会在身体里种蛊吗?我不太懂南理的传统。”
“明月池司家?我说怎么那么耳熟。除了雪廊姬氏,南理的蛊学世家就是明月池司家了。不过,我也对南理的传统所知甚少,具体情况,小燕你还是得问公子本人。”
燕山景嗯了一声:“我一会儿去问他吧。我老觉得,他有事情瞒着我。很不对劲。”
燕山景不能告诉崔霁哪里不对劲,她总不能说,是因为小司失去了他那么宝贝的贞洁,居然到现在都没来兴师问罪吧。她都做好哄的准备了,结果他现在,在,河滩边——打水漂?
姬无虞不肯过来的原因是,他觉得羞耻,因为崔霁一脸纯良地说,他会帮他美言几句。虽然他无需崔霁美言,但要夸他的话,那就夸!他凑不了这个热闹,他保不准会在原地不好意思地转圈。
崔霁听燕山景说,她认为世子不对劲,心中咯登一声。俗话说,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虽然这是一句傻话,不合适的伴侣自然要拆开,但燕山景和姬无虞显然互相在意,外形上又那么般配,还同生共死,万一毁在他面前,他却无动于衷,不是君子所为。
崔霁自认感情经历颇为丰富,便认真道:“世子……”
“世子?”
崔霁沉默了,他怎么脱口而出世子两个字了。
“你是说,姬无虞吗?”燕山景迟疑地问道。
将错就错吧。
崔霁认真道:“世子姬无虞是个很好的人,诚恳善良,刻苦勤奋。和外界的声音不一样,姬太君知道她的孙子去接亲,还很忐忑,怕你不喜欢世子。”
燕山景低头:“我知道。”
她知道?崔霁瞪大了眼睛。
“姬无虞的确是个真诚的人。我……”
“太君跟我说,世子从小就养在祖父身边,他祖父本来就是中原人,来南理多年,还是格格不入,所以阿虞跟着祖父长大,习惯和姬氏其他人不同,更不要说信仰。所以外界多对贬大于褒,认为他不务正业,身为雪廊世子,却不喜养蛊。”
燕山景讶然,这些事她真的是头一次听说。
“然而世子心地善良,对养蛊和祭司都有他的看法,见解鞭辟入里,因而太君才在三兄弟选了他当世子。”
原来姬无虞有兄弟?燕山景惭愧,姬无虞的信笺里,一定说过这些,只是她根本没细看。
“太君还跟我说,世子从小就没什么朋友,但从不因为孤独而伤感,反而很耐得住寂寞,他从来不会和其他世家公子一般花天酒地,他有他的追求,就如同当年的茶剑道人一样。看起来有点怪,但实际上,她偏偏觉得这个孙子可以成大器。”
崔霁原原本本转述着姬太君的评价。姬太君是南理数一数二的蛊学大师,说起她的二孙子,颇为怜爱。她也评价过姬家老大和老三,只是崔霁不会无故提起。
燕山景轻声问道:“他很孤独吗?”
“至少没有同龄朋友。”
燕山景的心都皱了起来,因为没有同龄朋友,又因为性格爱好和其他人不同,加上养在中原出身的爷爷身边,所以年幼的姬无虞才会对远在净山门的她那么热情吧。
她竟然从未认真回应过他的信。
姬无虞按正常脚程,他要么已经到了净山门,看到了她的拒婚书,要么还在路上,甚至她如果去幽阳谷,还会和他迎头碰上。
崔霁的本意是宣扬世子的优点,比如见解独到,耐得住寂寞,又或是不随波逐流,不理外界评价。这都是他认为顶顶好的品质,他一定帮了世子一个忙。
虽然高洁的品质,可以靠旁人慢慢品,但酒香也怕巷子深,他这么直白地宣传了,燕姑娘将来与世子相认,必然会更珍惜眼前人。他欣慰地点了点头。
而燕山景完全没把司青松和姬无虞联系到一起。
她眼中的姬无虞从一个一丝不苟的小古板变成了一个寂寞孤独的瘦弱公子。
她叹了口气,她更纠结了。她那封拒婚书里的道歉篇幅,显得不够用了。毕竟当年,她真的做了很过分的事。
燕山景认真地看着崔霁:“崔兄,我记得你在红林梅州的时候,和一个桃源剑的姑娘有婚盟。”
“嗯,我和她已经成过亲了。”崔霁笑了笑。
“啊,什么时候的事?还没恭喜你呢。不过现在恭喜也不迟,你们……”
“有点迟。我们和离了。”崔霁笑着说出了这句话。
燕山景转头看向别处,不知如何作答。崔霁是她认识的第一个和离的人。
“青青和我志趣相投,早年间我们也有一段和和美美的时光。但我志在天下,我想要救助天下人的疾病痛苦。而她同样有不同的抱负,她已然离开了桃源剑,正在四处云游。我们商量过,既然都在远行,聚少离多,还是除却了这个夫妻名分,不要受一纸婚书束缚。我们仍是朋友,所以燕长老你不必觉得冒犯。”
崔霁心平气和,甚至仍挂着微笑。
“啊,那其实也是一段人间佳话。”
“是吗?”崔霁摇了摇头,“我并不觉得好。”
燕山景说不出话来,与崔霁半年不见,他竟然有如此多的变故。
“青青误以为,我对她无甚喜爱了。其实那不是事实。”崔霁苦笑,“为我保守秘密吧。”
他也嘘了一声,燕山景点头。
崔霁低头皱了皱眉,便抬眼看燕山景:“你刚刚问我婚盟,是何用意?”
“哦……没什么。我只是不太了解男子的想法,也没去过南理。那个东西,不好直接问小司。他可能会很生气。”
“你说。”
燕山景轻声道:“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只是让我困惑了很多年,也没法问当事人了吧。我九岁的时候收到了来自雪廊世子的礼物,是一个空瓶子,里面只有一点水。我那时太忙,无暇发问,一搁就搁了很多年。”
“在下不知。燕长老为何不直接问世子?”
燕山景捂住了自己的心:“我……我做了一件很荒唐很离谱的事。这么多年,没人知道。”
她紧锁眉头,痛苦地闭上眼睛。
“你说世子没有朋友,我更觉得我当年的行径很对不起他……可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道歉。我甚至连当面见他的勇气都没有,我写了退婚书,还写了道歉信,但我唯独不敢见他一面。”
“或许你可以告诉我呢?你也知道了我的秘密,不是吗?”
燕山景抱住膝盖:“也好……我心里实在很乱。和值得信任的人说说,我大概能理清思路。”
“嗯。”
“我和世子幼年时通了五年的信。那五年间,我读书很少,因为天赋被发掘得早,所以有很多师父。世子如你所说,是个真挚的人,他的信措辞认真,语气老成,我很不爱读,甚至很不耐烦。”
“既然是幼年时,多重压力在身,燕姑娘你那般也情有可原。”
燕山景摇了摇头:“不是那样的。真的不是。因为我本来可以好好和他说,不要写太多信,我读不过来,也回不过来。可我没有。”
燕山景感到难以启齿,但咬了咬牙,还是轻声道:“我写了封讣告给他。”
“讣告?谁的讣告?”
“我的。”燕山景低下头,“我自己的。我告诉姬无虞,燕景死了,以后别来信了。”
崔霁讶然:“那岂不是个太容易被证明为假的谎言?”
“是啊……他肯定知道我在说谎,他一定知道。”燕山景把头埋到膝盖上,“他再也没有来过信了。我伤害了他。”
崔霁摸了摸她的头,表示安抚:“长老……你最好还是和世子当面说清。那是小时候的事了,说不定他会付之一笑。”
燕山景抬头:“会吗?”
崔霁看向前方,苦笑了一下,“也许。”
燕山景叹了口气,“我想不会,就和那个装了一点水的空瓶子一样,我得不到答案,也不会被谅解。”
“南理无雪。”司青松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燕山景惊讶抬头。
他面无表情道:“南理无雪,孩子们好奇。所以会有长辈跨越千山万水,给家乡的小辈带一点雪花。因为孩子们会攀比,所以远游的长辈会想方设法弄一点雪装进琉璃瓶里,受宠的孩子才会有。”
“你收到的,是一瓶雪水。”
第28章 爱恨交织
燕山景从来没有对姬无虞那么愧疚过。她收到的雪水,可能是姬无虞盼星星盼月亮,家里长辈带回来的,然后他又马不停蹄送给了自己。
再见到他,她就得告诉他,她要和小司在一块了,所以麻烦他能不能行个方便。
燕山景越想越觉得为难,一边是小司,一边是婚约。她琢磨了一阵后,便仰起头,看小司:“我们去那边说话。”
崔霁招呼了一声:“我等你们吗?一会我们就离开丹樱花海吧。”
燕山景思索后道:“好,我们说完话就来。若是时间长了,崔兄你先离开吧。”
燕山景这才有机会拉着小司说话。
小司的表情很古怪,燕山景从背后抱住了他,他浑身僵硬。
燕山景轻声道:“可能要委屈你一段时间。”
“为什么?”他的声音也很僵硬。
燕山景有些疑惑,他不该是冷冰冰的语气,而该是怒气冲冲的呀?他怎么了?
“我,要和南理那边说清楚。他们对我很好,我不能那么冰冷无情。退婚也许要花费数月时间。”
小司掰开了她的手,他找了块石头坐下了。
他又在打水漂,水面上浮起很多丹樱花瓣,石片在水面上惊起许多涟漪,花瓣又在涟漪上打着转,一层一层,旋转不停,他们的心。
燕山景就知道他会生气,但没想到气得头也不回。她坐到他身边,手放到他肩膀上,被他拿走,他冷声道:“离我远点。”
“你别这样好吗……”燕山景轻声道,“我知道你的心意,你也要明白我的心意。我的心已经属于你,但世俗礼法不能不理会,姬无虞和姬太君都对我有恩,还有他的爷爷茶剑道人,在我幼年时曾经抚养了我两年,我没法那么铁石心肠,假如我一出九蛇山,就去退婚,人家要怎么看我呢?至少也要先表达谢意,以前我完全没想过,是我失于考虑了。”
“那你不退婚了吗?”
“……我,会去退婚的。”
燕山景轻轻抱住他的肩膀,“只是没那么快。我们可以保持联系,等我处理好一切,我就去找你。为了稳住局面,你先别出现。好吗?”
小司再次挣脱她的怀抱,他面颊潮红,怒意昂然:“你听听你在说些什么吧?你的语气简直是在养情人。”
燕山景实在没办法了,只能轻言细语安抚他:“那,确实应该瞒着姬无虞。”
“毕竟,我有婚约在身。于情于理,我都不该把你带到他和他的家人面前。”
小司又怒又羞又恨地回头看她:“你把我说得像个见不得光的外室!”
燕山景叹了口气:“你冷静些。如果姬无虞也有了心仪的姑娘,解除婚约对他来说不也是解除束缚吗?就像你和我一样。但如果他没有,你贸然出现,局面就会有些不可收拾。我不是有意隐瞒,也不是对你不负责任,但已经很尴尬了,再多一层复杂干嘛呢?”
小司咬着牙站了起来,他直接坐进了溪水中。
溪水从山中瀑布来,寒泉鸣声不绝于耳。他突然全身浸入其中,是透骨凉。
燕山景一惊,她追过去,可他背对着她:“你别过来。”
山谷寒风洗去浑身燥热,姬无虞浸泡在水中,四周都浮动着丹樱花。丹樱花已不再全盛期,再过几天,花就要落了,有些话,再不说,就要迟了。
可他正要开口,燕山景却又轻声安慰他了:“对不起,我说的全是我自己的难处,完全没为你考虑一点。你可以跟我回葫芦州,我处理好婚约的事,一定把你介绍给所有的师兄和师侄,一定光明正大,不会偷偷摸摸的。”
燕山景设身处地想过后,便自责了。她说了她为难这个为难那个,倒是不提他要怎么办。南理那边远吗,退婚容易吗,他孤身一人,是住在西南郡葫芦州,还是回南理?她说得好轻巧啊。
但……退婚时,她不能把小司带回去。否则,她要如何和未婚夫说?
“算我求你了,先藏起来吧……或者你有你的安排,等尘埃落定后我们再说我们的事。只是你和姬无虞真的不能见面。”
燕山景说得很恳切,她这辈子还没求过谁呢。
“我和姬无虞见过面。”
小司在溪水中,冷得牙齿打颤,这句话说得咬牙切齿。
燕山景惊愕地睁大眼睛:“你们认识?”
“何止是认识。我是今生了解他最多的人,他也是今生了解我最多的人。”
燕山景浑身僵硬,这真是她完全没料到的事。
小司的南理衣裳全湿透了,他的头发也湿透了,几缕黑发黏在脸上。寒泉冷水激过,他本就面红齿白,现在他的脸上更是颜色分明。那双眼睛亮得惊人,直看到燕山景心里去。
“瓶子的事我知道。”
“你不回信的事我也知道。”
“你嫌他烦,装死写讣告的事,我也知道。”
燕山景也有些发抖了,小司是前两天才知道她就是姬无虞的未婚妻的。姬无虞和司青松难道是无话不说的好友?他在无意识的情况下背叛了他的好朋友?
那他们今生都没法见面的,就因为她。
小司红唇微启,他也在发抖:“我还知道,他恨死你了。”
“你把他变成了全天下最大的傻瓜,他相信你死了!”
“他相信了。”
姬无虞闭起眼睛,睫毛也被水打湿,鸦羽般压在脸上,他睁开沉重的眼睛:“你可知道,他做了很多可笑的事?”
“他给你做了灵位,逢年过节总要和你的牌位说说话呢。”
“他的父母亲本来就不赞同这位婚事,燕景死了最好,他们想给他说一个南理的女孩子。祖父祖母又都在远游,他是一个人怀念你的。他很害怕,是不是哪个礼物给你带来了噩运。”
“你们之间还有无形的牵引。你若是死了,他必然心痛如绞。他知道消息的那天,天旋地转。”
燕山景无措地抱住自己的胳膊,她呆呆地看着水中的人。
“六年啊,整整六年,被蒙在鼓里的六年。”
“直到他的祖父茶剑道人回来,说根本没那回事。燕景在净山门生活得好好的,都当上长老了。”
“每个人见到他,都拍着他的肩膀,说,小阿虞,大情痴,你还喜欢她吗?你现在可以高兴了。当时他都十六岁了,他在家里躲着,一个人咬牙切齿地反刍通信的五年,和那封讣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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