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嗓腔分明在颤抖。闻德生仍注视着女儿,眼泪却静悄悄顺着耳根淌下来。
“真能考上大学?”他换了一副振奋的语气,“你这孩子虽然聪明,却向来不大喜欢用功,我们家还没出过大学生呢,你要真考上大学,爹头一个到你娘牌位前烧一柱高香。”
“瞧着吧。”闻亭丽信心满满举起手中的课本,“我不但会考上好的大学,还会出大名、挣大钱、做大事――早晚我会成为一个像邓院长那样了不起的人!”
“突然这样有志气了?”闻德生听得咧嘴直笑,“好好好,爹一定好起来,爹等着看我女儿扬名立万的那一天。”眼睛里装满了对女儿的疼爱。
第二天,闻亭丽天不亮就起来,到公共水龙头前洗漱一番,又躲到厕所换上一套淡竹色短袄和长裙,出来后对着镜子将自己一头黑亮的鬈发梳成高高的马尾,意气风发坐车到务实女子中学报道。
务实女子中学坐落于法租界,离慈心医院甚远。闻亭丽换了两趟车才到地方,一下车,就看到许多穿着淡蓝色短袄和黑葛华丝长裙的女学生陆续进校门。
她在校门口驻足,抬头看,务实中学的校门是红砖铸就的,整体风格比秀德洋气许多,校内面积也要大上好几倍,校舍多,花园极为别致,处处显得端庄清雅。
校门旁挂着一块匾额,上面写着,“xx年,由陆鸿隽先生捐建。”
闻亭丽想了想,务实女子中学既是由陆家所创办,这位陆鸿隽先生想必是陆家的某一代当家人。
她整了整书袋的肩带,大步跨进校门,忽然听到背后有人惊讶道:“咦,闻小姐!”
闻亭丽回头,就看到一个戴着墨镜的短发女子坐在汽车里冲她打招呼,似乎唯恐闻亭丽不认得自己,这人摘下鼻梁上的西洋墨镜,对闻亭丽粲然一笑。
“我,黄远山!黄金影业的导演,上回我们在乔家见过的。”
第12章
此话一出,周围的女学生全朝闻亭丽看过来。
“黄小姐。”闻亭丽朝黄远山迎去。
“你不是在秀德念书吗,什么时候转到务实来的。”
“就今天。”闻亭丽笑了笑,她不大想聊这个话题。
黄远山说:“我来找你们学校艺术部的主任谈个事情,没想到她不在,只好又出来了,你吃过早饭了吗?要不我请你――”
闻亭丽指了指校门口,很为难地说:“下次好不好?我快迟到了。”
“那就不耽误你报到了,我们回头再聊。”黄远山回到车上一踩油门,驱车朝大马路的另一头走了。
闻亭丽返身进校门,校工却一把拦住她:“小姑娘,你不是我们学校的吧。”
闻亭丽从书袋里取出 “转学生接纳书”给校工看,这才获准进去。
几个女生一听闻亭丽是转校生,纷纷帮她指路:“我们邹校长这段时间在北平开会,你可以先去找米歇尔女士,她是主管教务的副校长,平时在思远楼的一楼办公,诺,看到那幢小白楼了吗?就是那里。”
没想到同学们一个个都这么热情,闻亭丽异常高兴向大家道了谢,按照指引寻到了米歇尔副校长的办公室,站在门口往内望,就看到一位穿着雪青绉纱旗袍的洋人坐在办公桌后面办公。
咦,她好像在哪里见过这金发洋人。
“校长好,我是从秀德女子中学转来的。”
米歇尔抬起头。她大约四五十岁,剪着学生式的短发,一双精明的蓝眼睛,鹰钩似的鼻子,鼻梁上架着一副玳瑁色眼镜,面孔瘦削方正。
闻亭丽想起来了,她在乔家的晚宴上见过这洋人,当时这个人在花园里跟乔太太很亲热地说着话,两人关系似乎很不错。
米歇尔也在打量闻亭丽,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又将她从脚看到头,淡淡说:“进来吧。”
她的中文十分流利,假如没看见她的面孔,光听这声音准会以为是个地道的中国人在说话。
闻亭丽走过去将手中的转学接纳书和学籍一并放到桌上,弯腰向米歇尔行了一礼。
“学生叫闻亭丽,这是我的学籍证。”她甜甜地笑。
“成绩单呢?”米歇尔端起手边的咖啡盅漫不经心喝一口。
“噢,在这儿。”闻亭丽忙拿出自己上学期的成绩单。
米歇尔对着成绩单看了许久,这才慢条斯理放下咖啡:“马马虎虎吧。务实历来以向社会和更高学府输送优秀人才为己任,除了严抓学生的功课,还会定期对学生进行品行评估,凡是行为不端的,都会立即劝退或开除,闻小姐来务实念书可以,但一定要严格遵守学校纪律。”
闻亭丽从书袋里抽出一封信交给米歇尔:“这是秀德的班主任黄云老师为我写的推荐信,黄先生是复旦教育系毕业的,一向对自己的学生很负责,您看看这信就知道,学生过去在秀德表现很不错的。”
米歇尔长并不肯接那封信,只微微一笑:“作为负责管理学生风气的副校长,我对每一位转学生的情况都必须提前进行了解,闻小姐是什么样的品行,我早已做过调查。”
虽是含笑的语气,但她的神志却没有参与这笑。闻亭丽又想起那一晚米歇尔和乔太太交谈甚欢的情形,心里不免生出几分忐忑,刚要说些什么,米歇尔打断她道:“好了,你先去领校服,待会直接去三年级的‘求真’班报道。”
一边说话,一边将桌上的学生手册之类的物事向前推了推。闻亭丽松了口气,抱起那堆资料说:“谢谢米歇尔校长。”
“等一等。”米歇尔用手指敲了敲桌面,“帮你转学的那位监护人只帮你缴纳了学费,还需你自己补缴学杂费、伙食费和课本费。”
桌上放着一张单子。几项费用交起来,竟高达一百大洋,闻亭丽对此早有准备,但太阳穴还是突突直跳,务实是出了名的贵族女子学校,学生们一年四季均有定制的校服,除此之外,学校里的餐食似乎也极尽考究。
好在只剩下最后一个学期要读了,但一百大洋总归不是小数目,若是能申请到校方的补助,那就更好了。
“闻小姐有困难么?”米歇尔很温和地发问。
“是有些困难。”闻亭丽坦然承认,“不知道学校有没有针对贫困学生的补助措施?”
“有是有。”米歇尔意味深长笑了笑,“但今年上半年的名额已经派完了,况且学校里的各项奖学金历来只针对学习顶优秀的孩子,以闻小姐现在的成绩么……”
她含蓄地叹了口气。闻亭丽却从这番话里捕捉到几个关键字眼,忙再次向米歇尔确认:“学校经常会有一些奖学措施对吗?下一次是什么时候呢?”
米歇尔却说:“我还有事要忙,有什么问题可以去问问你的班主任。对了,如果今天之内缴不齐费用,学校会默认你自动放弃入学资格。”
闻亭丽只得捧着那堆东西出来,寻到学校账房缴了费,又去生活部领了四套校服。
三年级只有两个班,闻亭丽的新班级叫“求真”,另一个班叫“兴国。”
她轻手轻脚走到求真班的课室门口,立即有无数双眼睛齐刷刷看过来。讲台上是一位穿蓝布旗袍配红针织衫的女老师,看得出她脾气很好,即便讲课时也是一团和气。
闻亭丽提前就打听到这是求真班的班主任,名叫柳苑华。
“柳老师好。”
“是闻同学吧?快请进。”柳苑华热情地将闻亭丽领进教室。
又朗声介绍:“这是从秀德中学转来的闻亭丽,以后她就是我们的新同学了,大家鼓掌欢迎。”
教室里哗啦啦急雨似的一阵响,每个人都用好奇而友善的目光打量闻亭丽,闻亭丽含笑一一回应,柳苑华在掌声中将闻亭丽领到最后一排,对一个胖乎乎的鬈发女孩说:“燕珍珍,让闻亭丽坐到你旁边。”
燕珍珍耸耸肩,慢吞吞从旁边空着的课桌里掏出一大堆自己的杂物,柳苑华溺爱且嗔怪地瞪了燕珍珍一眼,等闻亭丽坐下,俯身对她说:“把国文课本拿出来,我们刚讲到第十三课。”
下课后,柳苑华带着闻亭丽找到自己的柜子。
“每个学生都有自己的杂物柜。你可以把校服和课本先放在这里。看到走廊尽头的那扇门没有?那是娱乐厅和盥洗室,课间休息的时候同学们经常在那里从事一些淑女化的休闲活动。食堂在振华楼后面,所有学生都需在学校用午餐,走读生也不例外。”
带着闻亭丽四处参观一遍,这才将她送回闹哄哄的课室,闻亭丽一坐下来就忙着整理课本。
燕珍珍托着自己的圆脸蛋,在一旁懒洋洋打量闻亭丽,冷不丁来了句:“我认识你。”
一边说,一边往嘴里扔了一块曲奇饼。
“噢,是吗?”闻亭丽笑了笑,回眸看她一眼。
“我看过你们学校的演出,他们说你是秀德的校花,他们还说你……”燕珍珍故意打住话头。
闻亭丽自顾自摊开书温习刚才的笔记。燕珍珍等了半天,始终没能等到闻亭丽接茬,不由撇了撇嘴:“没劲。”
她赌气对着窗外自顾自吃了几块曲奇,一时没忍住,又转过头来。
“喂,我说你,你就不好奇别人背后怎么说你么?”
闻亭丽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他们怎么说是他们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燕珍珍一愣,抚掌笑了起来。
“好好好,是个有趣的人。”她用手帕擦了擦手,主动同闻亭丽握手,“我叫燕珍珍,你第一天来,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我。”
又将手边那盒精美的曲奇罐推到闻亭丽面前:“这是我爸爸从比利时国带回来的,比飞达咖啡馆的曲奇饼好吃,你尝尝。”
闻亭丽一尝:“真的很好吃哎!”
又埋下头去记笔记。燕珍珍凑过去一看,恰是刚才柳老师课上讲的要点。
“要不要这么用功嘛。”
闻亭丽扭头问她:“正要问你呢,我们学校都有哪些奖学金项目?”
“奖学金?你问这个干吗……我想想,大概每年期末考了第一名的会有奖学金,季考第一名也有。”
她指了指前排一个高瘦的女学生,小声说:“比如她,陈晓虹,她就是公费考进来的,她爸爸去年病逝了,家里很困难,但因为她每次都考第一名,所以这两年她光是拿回家的奖学金比她哥哥在书局做事拿到的薪俸都要多得多。话说起来,学校对于真正优秀的学生历来是很大方的。”
闻亭丽敬畏地望向前方的背影,先前在课堂上,她刚听过这位陈晓红回答问题,旁征博引,举一反三,这样厚的底子绝不是她短时间内能赶得上的。
“除了这些之外,还有别的助学项目吗? ”
“有啊。”燕珍珍将钢笔放在自己的人中和上唇之间,一会儿把笔架起来,一会儿放下去,玩得不亦乐乎,“譬如代表学校拿到全市级别的奖项,学校也会大肆嘉奖,去年‘兴国’班有个叫孟林的,因为在中西私塾那帮老学究举办的咏梅诗词大赛得了第一名,学校一下给她发了五百大洋的奖励,美其名曰‘育英奖学金’。”
五百大洋?!闻亭丽眼睛一亮。
“这事当时在各大报纸上大肆宣扬了三天,估计你也听说过。不过育英奖学金得先经过陆家的人批准才发放。”
说着,燕珍珍向上指了一指,“就是我们学校的大校董,陆老先生。”
闻亭丽越听越感兴趣,等不及就要去图书馆借报纸查看最近都有哪些话剧比赛。
“你是认真的?喂,你先等等,学生不能私自参加校外的比赛,必须提前经过校董会批准,可是最近陆老先生好像不在上海,难不成你打算去找那位陆小先生签字?万一真拿了奖,岂不是要亲自从他手里领取支票?”
闻亭丽讶道:“这有什么不好的吗?”
“老头子就算了,陆小先生可没比我们大几岁,听说他今年才二十岁,而且相当有个性,我可不好意思找那样的人当面要钱。”燕珍珍苦恼地皱眉笑起来。
闻亭丽被她这样子逗得直笑,好奇地说:“为什么说他很有个性?这位陆小公子很不好打交道吗?”
“不不不,听人说,这陆小先生顶好打交道,只不过他做事很有原则,刚接掌陆家,就给十几万工人大发补贴、增加员工休假、改善宿舍条件,最后还大搞什么分红制度,把他祖父气了个半死,当时人人都说陆公子是个败家子,料定陆家的产业会迅速缩水,没想到才半年,橡胶厂和糖厂的效益就翻了一番,从此,自上到下都对陆小公子心服口服。可是头半年,陆家当真是腥风血雨,外界都以为陆小公子会扛不住,没想到他硬是若无其事撑下来了,所以大家才说他有魄力有个性。”
燕珍珍顶会讲故事,闻亭丽听得津津有味,这时,柳苑华带着一位年轻的女老师过来找闻亭丽。
“这是教务处的陈先生,她有事找你。”
闻亭丽不明就里,忙放下笔随柳苑华出去。
那位陈先生冷冰冰地说:“根据学校的规定,每位转学生进校门时都需参加一次摸底考试,教务处的先生们已经来了,稍后会对你进行单独考试,你跟我过来。”
闻亭丽错愕地看向柳苑华,柳苑华也是一脸惊疑,半路悄声对闻亭丽说:“往年的确有针对转学生的考试,但一般以面试为主,今年可能因为邹校长不在,所以米歇尔副校长临时增加了笔试,别担心,你刚转入务实,题目不会太难的。”
到了小教室,就看见上面坐了一排先生,米歇尔校长也赫然在列。
闻亭丽惴惴鞠了一躬,坐下来一看卷纸就傻眼了。
第一道论述题便是《法国大革命对欧洲工业发展的影响》(注)
算术题更是又偏又刁钻。
磕磕巴巴写了一个钟头,上面的老先生开始交头接耳,陈先生越来不耐烦,时间一到,不容分说将卷纸夺走了。
闻亭丽心里一点底都没有。下午时分,柳苑华再次带着那位陈先生过来找闻亭丽。
“成绩出来了。”陈先生直截了当地说,“你的国文和数学各自只答对了一题,英文也不及格,教务处的先生们现在已是一片哗然,这成绩比最差的学生还要差许多,比起学生规模,学校一向更重视学生质量,像你这种水平的学生只能立即劝退。”
柳苑华大吃一惊:“怎么会,我看过闻亭丽同学过去的成绩单,以她平时的水平绝不至于考得这么糟糕。”
陈先生意味深长地看着柳苑华:“柳先生,你是在质疑这场考试的公正性么?别忘了刚才是米歇尔校长和教务处一起监的考,当时你也在场。”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闻同学第一天来,也许只是不适应务实的考题才没发挥好,这样就劝退未免――”
陈先生说:“米校长考虑到了这一点,所以刚才紧急召集几位在校的校董进行了一次商讨,最后决定:准许闻亭丽在本校念到毕业,但为了不影响今年毕业生的整体质量,校方不同意她以务实的学籍参加大学入学考试。八月底就要联考了,以闻同学现在的水平不可能在短时日内赶得上来,倘若强行让她以本校的学籍考试,必然会影响全体毕业生的声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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