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镇素来很有办法,这回却只能急得团团转:“不是一家,也不是两家,而是好几家热门电影公司联合起来打压秀峰,这阵仗哪家电影院扛得住?
这一下午,我前前后后找了一百个熟人,连一个戏院老板的面都没见着。电影院不肯放我们的片子,总不能到大马路上放露天电影吧?”
这话似乎提醒了黄远山,她恨然起身:“我马上去联系金门和光华,酒香不怕巷子深,只要有影院放映,不信我们的片子杀不出一条血路。”
然而,这些影院不是设备老旧,就是地段偏僻,从来只做二轮、三轮乃至末轮放映的。
真要把片子送到这些影院去做首映,就算能攒下一点口碑,票房也会一败涂地。
“黄姐!”曹仁秀上前拉住黄远山,“你为这部片子倾注了这么多心血,甘心就这样仓皇收场吗?”
“不甘心。”黄远山牙齿咬得咯吱作响,“最不甘心的就是我了!可眼下还有别的办法吗,陈茂青和刘梦麟这回是赌上了自己的身家口碑要把秀峰扼死在摇头,要么――我们认输退场,要么,等待时机扳回一局。”
她环顾四周,满脸怒容慢慢地化为一抹苦笑:“作为老板,我不能辜负你们的信任,我得想办法让秀峰活下来,趁着金门和光华还有空档,还可以从从容容跟他们谈条件,等到其他热片下来,连谈条件的机会都没有了。”
她拍拍曹仁秀的肩膀,勉强笑道:“别担心,我会好好他们同他们交涉的,你们……等我好消息吧。”
向外走的时候,黄远山的背影似乎佝偻了几分。众人不由黯然相顾,如此骄傲和爽朗的一个人,却不得不在阴谋面前低头弯腰。
“黄姐!”
从刚才到现在,闻亭丽一直没说过话。在大家忙着商量对策的时候,她只是面沉如水在那儿沉思,而现在,她已然拿定了主意。
“我想到一个破局的办法。”她打起精神朝黄远山走去,“破局人,早在几月前就已经答应帮我了,只要马上找到这个人,马上就能扳回一局,黄姐,你要冒险试一试吗?”
“走。”黄远山没有丝毫犹豫。
闻亭丽有些动容,黄姐这人,讲义气,有担当,而且从不独断专行。自打公司成立以来,总是无条件支持她的一切决定,跟这样的人共事,再难的事仿佛都变得不那么难了。
“好,接下来不管你看到什么,或是听到什么。在我对你丢眼色之前,千万不要插言。”
黄远山默契地同闻亭丽击了个掌。
……
两人急匆匆下楼,不期然在公司大门口看到一个老熟人,刘梦麟。
他大概是刚好路过此地,把车停在路边,用一种看好戏的眼神,打量着秀峰的招牌。
瞥见她们,他非但没有吩咐司机驱车离开,反而很有兴致地同她们打招呼。
“二位这么匆忙,去哪儿啊?”
黄远山和闻亭丽哪有空理会他,一左一右拉开车门上了车。
刘梦麟施施然下车朝她们踱过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说起来大家也是共过事的老朋友,刘某实在不忍心赶尽杀绝。
这样,只要你们在报上登载一则道歉声明,连登三天,并宣布秀峰正式归入黄金麾下,同时改名为「黄金电影二厂」,我可以考虑放你们一马。
往后你们一个继续当大明星,一个继续当名导演,岂不比自己辛辛苦苦创办公司要轻松多了?”
说话间,闻亭丽早已发动汽车,刘梦麟刚好挡在车头前。
她对他笑笑:“刘老板,你挡着我的路了。”
刘梦麟本以为,事情到了这一步,这两人的气焰会矮个几寸,岂料还同从前一样嚣张,忍不住讽声笑道:
“看样子,闻小姐这是打算去搬救兵了,去找陆世澄?啧啧,你们女人也就这点能耐了,是,他们陆家是财雄势大。
可是,陆世澄能一口气把所有电影公司都逼到关门么?
不能吧!即便强行做了,他陆世澄马上会成为全沪电影人的公敌,又何必连累不相干的人。”
黄远山摇下车窗就要开骂,闻亭丽按住她的肩膀,沉住气,对刘梦麟微微一笑:
“刘老板最大的毛病就是从骨子里瞧不起女人,你我打交道这么多回,你何时你见我为了解决一个小小麻烦去搬过救兵?我又不是你。”
刘梦麟哽在那里,叫他喉咙发堵的,不是闻亭丽藐视他的态度,而是她居然将这场声势浩大的绞杀行动,轻描淡写称为「小麻烦」。
“小麻烦?哈?”他对着那辆绝尘而去的汽车啐道,“你只管嘴硬,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大能耐解决这个小麻烦。”
……
闻亭丽一径将车开到爱多亚路一幢单独的小楼房前面,下车前,先谨慎地观察四周,确定没在附近看到熟悉的车辆后,这才下车到门前揿铃。
“我是玉佩玲小姐的老熟人,想马上见她一面。”她将自己的名片递给前来开门的老妈子。
“我们玉小姐这会儿心情很不好,一早就吩咐了不见客。”
“今日我来,不是为别的,是为半年前的约定,请将这话转给你们玉小姐听,她自会同意见我的。”
黄远山憋了一路,这当口哪还忍得住,悄悄把闻亭丽拉到一旁:“搞半天你带我来找玉佩玲,难道你指望她能帮我们解围?她可是陈茂青的爱将,不对我们落井下石就不错了。”
出乎意料的是,老妈子很快返身出来,客客气气地说:“玉小姐请二位进去。”
……
翌日,华美公司办公室,陈茂青把两腿高高架在办公桌上,有一搭没一搭翻着手里的相片。
这都是外头那些想当电影明星的年轻孩子自己寄到华美的,只为在他面前争取一个试镜的机会。
很快,他在其中挑出一对相貌最出色的少年男女,拨电话给人事部经理室:“通知汪玉琦和刘雨霖明天来公司试镜。”
打完电话,他得意洋洋冲着墙上海报里的玉佩玲吹了个口哨。
“真以为自己翅膀硬了?你不听话,有的是人肯听话。”
自顾自哼了一回小曲,陈茂青把腿放下来,拉开右手边的保险箱,箱子里是各类合同、公章,和成堆的金条,开门一瞬间,金澄澄的光芒就闪到了他的眼睛,他惬意地吁一口气,一时也没注意公章的位置发生了变化,拿起两根金条在手里把玩。
有人拍电影是为了名气,有人是为了所谓「唤醒民众」。
在他看来,这些人统统都是傻子,他陈茂青入行的目的从来只有一个:捞钱。
谁影响他捞钱,他就搞谁。譬如最近,他就忙着搞秀峰,谁叫她们非要跑来争一杯羹,上海的电影市场统共就这么大,你也分一口,她也分一口,他喝西北风去啊?
这个局最高明之处就在于,没人会想到他和老对手刘梦麟也有联手的一天,短短几天工夫,就将闻亭丽和黄远山逼得走投无路,他等不及要看她们慌作一团的样子,笑眯眯打电话给秘书,“今天的报纸怎么还没送过来?”
不曾想,倒是他自己的人先慌慌张张闯进来。
“陈老板,这份声明是真的还是假的?怎么上头盖着公司的公章。”
陈茂青抢过报纸。
【华美电影公司老板陈茂青主动揭发一则惊天行业秘闻。】
文中详细描述了这次由黄金、华美、沈氏影业等电影公司联手发起的「抵制秀峰」行动。
“陈老板历来刚正不阿,对于此次由刘梦麟带头的独裁行为很是不满,宁愿冒着被黄金针对的风险,也要退出该联盟。
同时,为了向这种「行内垄断」表达强烈抗议,陈老板还主动将自家新片在美琪电影院的黄金档期让给秀峰……”
底下登着一份华美跟美琪的首映合同照片,合同已经被撕成两半。
旁边配文:为了表达自己对这股不正之风的抗议,陈老板亲手将该合同撕碎。
陈茂青死死盯着报纸,眼睛里几乎要迸出火星子,合同是真的,公章是真的,签名是真的。唯独这份撕烂的合同不可能是真的。
电话突然响了。
“姓陈的!”刘梦麟在那头暴跳如雷,“你竟敢耍我!你这乌龟王八蛋!主意是你出的,结盟是你带头结的,现在你把我推到前面当恶人,自己跳出去挣善名,你给我等着,这次我不把你华美搞个底朝天,我就不姓刘!”
接下来,沈氏电影、群艺、远胜的老板都打电话来兴师问罪,没人听陈茂青解释。
因为那天陈茂青和美琪的柳老板签合同的时候,大家都在场。况且,人人都知道他陈茂青对自己的合同看得比自己眼珠子还紧。
陈茂青举着话筒百口莫辩,几乎要抓狂,到后来,索性把电话一摔,火急火燎打开保险箱,里头果然少了一份合同!正是美琪那份。
有人打开过他的保险箱!陈茂青的额头瞬间冒出一层冷汗。不必说,肯定是秀峰的人干的。不对,他的箱子在他自己的办公室里,除了他自己,没人能打开!
难道说,自己身边出了内鬼?说起来,他的心腹少说有五六个,这些人经常陪他在办公室商量事情。
或许,某一次他在拿合同时忘记让某位亲信回避,被对方看见了保险箱的密码。
他抓起电话就要报警,忽又滞在那儿,对方既然能打开他的保险箱,自然早就看过里头的文件,他这一报警,对方势必把他那些见不得光的秘密公之于众。
那对他而言,才是真正的灭顶之灾。
陈茂青浑身一阵阵发凉,软绵绵瘫倒在椅子上。
愣神间,视线猝然跟对面海报上玉佩玲的眼睛撞了个正着,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在他脑海里冒出来。
难道是她?整间公司只有她最受宠,也只有她可以不等批准就直接进他的办公室。
不,不可能,玉佩玲一直是个美人草包,何时变得如此有心眼了?再说不久之前,他刚使手段强逼她跟公司签了续约合同,往后这几年,她究竟是继续红下去,还是被公司发配去坐冷板凳,全在他一念之间,谅她也不敢公然跟他撕破脸。
尽管他迅速打消了心中的疑惑,心里仍极为不安,半跪到地上对着柜子里的合同一份一份核查起来,找到玉佩玲的那一份。
他大松一口气,抬袖擦擦额头上的冷汗,合同还在就好,她翻不出他的五指山!
突然瞳孔一颤,怎么合同……少了最关键的两页,又有人慌慌张张闯进办公室。
“不好了陈老板,玉小姐突然召开记者招待会,说是自己跟华美的三年合约已经到期,从即日起不再续约,要加入秀峰影业。”
“不可能!”陈茂青如青蛙般从地上跳起来。
“是真的!记者会就在卡尔登酒店的一楼宴会厅,估计这会儿还没结束,您快去看看吧!”
……
等到陈茂青赶到卡尔登,招待会已经接近尾声,玉佩玲站在台上,左右两边分别是闻亭丽和黄远山。
三个人笑吟吟站在一起合影,底下的相机对着她们「咔嚓」「咔嚓」响个不停。
台上高悬着一条红艳艳的横幅:【隆重欢迎电影皇后玉佩玲小姐加入秀峰影业。】
陈茂青拨开人群就要往上冲,岂料秀峰早在会场里安插了保镖,马上有人冲过来捂住他的嘴,把他扔出大门。
陈茂青一从地上爬起来,就气冲冲打电话给卡尔登的经理,威胁说酒店若是不放他进去,就要联络律师告他们酒店绑架了自己的演员,好不容易获准从后门摸进去,迎面撞见闻亭丽一行人。
闻亭丽亲亲热热挽着玉佩玲的胳膊向外走。
“玉佩玲!”陈茂青冲上去破口大骂,“果然是你!你这吃里扒外的东西,老子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了?你要联合外人来坑我?”
不等他近前,保镖再次将他拦住,陈茂青在原地跳着骂道:“你这不知好歹的贱人,没心肝的东西,臭不要脸的下三滥,早知道当初我就不该捧你!”
玉佩玲冷冷看着他,闻亭丽拍拍她的手背:“别污了你的耳朵,你先上车,我来对付他。”
陈茂青眼看玉佩玲被人簇拥着离开,在原地一蹦三尺高:“想走,我今天跟你没完!你说,你跟姓闻的究竟暗中勾结多久了?”
闻亭丽喝道:“陈老板,给自己留点体面吧。”
“一个叛徒,一个阴谋家,也配跟我讲体面?!”陈茂青恨不得跳起来飞踹闻亭丽一脚,只恨自己压根近不了她的身。
“叛徒?”闻亭丽和颜悦色,“我倒要问问,玉小姐有什么理由继续留在你们公司?”
陈茂青额角一跳。
“你一边捧她,一边设陷阱拿捏她。”闻亭丽缓步走近,“一面利用她赚钱,一面逼她拉投资,你就像条蚂蟥,恨不能把她身上的每一滴血都吸干。
在她之前,听说还有一个章小凤,当年也为你们公司赚过不少钱,如今她人又在何处?
你根本没把手底下的女演员当人看!我要是她们,早就对你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了,还能被你欺压这么久?”
说这话时,闻亭丽脸庞凑得很近,脸上杀气腾腾,活像一尊玉罗刹。
陈茂青有点慌,嘴里却不甘示弱:“你少颠倒是非!她们本就是老子一手捧红的,没有我陈茂青,谁认识她们!”
“是不是颠倒是非――”闻亭丽冷哧,“你自己心里清楚!一个人做事太绝,早晚会遭到反噬,今天这结局,都是你自找的!”
陈茂青依旧梗着脖子、喘着粗气,脑筋却在不停飞转。
只怪他千防万防,没防住一个玉佩玲!
事到如今,他已是一败涂地。
这叫他如何甘心!从来只有他暗算别人的,今天却被人整得这么惨!
可是,自己的底裤早已被人看光,丑闻一旦爆出来,玉佩玲是受害者,闻亭丽坐收渔翁之利,只有他,会变成一只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不!
他不能眼看着自己彻底陷入绝境。
“好!”他饮恨吞声,“算你狠!”
对着闻亭丽潇洒离去的身影,没忍住又啐道:“比起我,你才是彻头彻尾的小人!自诩光明正大,使出来的手段比谁都下作!”
闻亭丽并未停步,只莞尔道:“对付你,用不着「光明」,「高明」就行了。”
陈茂青一口气没上来,翻着白眼,险些当场厥过去。
……
礼拜天晚上八点钟,秀峰影业的开山之作《春风吹又生》正式在美琪大影院上映。
前些日子,有关这片子差点没能在电影院上映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
如今雨过天晴,人们纷纷怀着好奇心理前来一探究竟。
当晚,美琪电影院盛况空前。
闻亭丽和黄远山躲在幕后,全程大气都不敢出。
放到一半时,闻亭丽突然一声不吭跑出去。
“咦……”柳老板错愕,“电影还没放完呢,闻小姐这是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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