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这话,他极缓地抬眸看向闻亭丽,目光深澈得像能看进闻亭丽的心里。
“闻小姐,你说我能找到这个人吗?”他一语双关问她。
闻亭丽无动于衷望着那枚戒指,那晶亮的光芒真是动人心魄。
对于孟麒光来说,这无疑是最真诚的一次表白。
但她的心毫无波澜。
“不,我想,孟先生应该还没有找对人。”她对孟麒光摇摇头,用同样诚挚的口吻说,“或许你和你这位朋友并没有你想象中合适,甚至你们的观点里存在永远磨合的地方,这导致她从来没有考虑过接受你的心意,与其无望等待,不如及早去找另一个真正跟你心灵相契合的人。”
聪明人从来不需要把话说得太明。孟麒光哑然片刻,把视线挪向窗外,戏院海报里的闻亭丽仿佛也在对这边微笑,一个是对面活生生的她,一个是画报里的她,一个在玻璃窗内,一个在玻璃窗外,亦真亦假,如真似幻。
他在心里苦笑,尘世间的一切,不过是一场绮丽的梦罢了,身为梦中客,又何必太较真,他轻笑:“你劝我别太执着,你自己呢,你打算在这里等多久?三个月?一年?两年?假如到最后你也没能等到陆世澄,你会不会后悔自己当初跟他在一起过,他只陪了你这么短的一段时间。”
“不,假如真有那么一天,我只会庆幸自己跟他有过这么美好的一段,我会带着这份宝贵的记忆,好好地、用心地生活下去。”
孟麒光忽然有点醒悟了,她的性格底色跟他是如此不同,生活于她,就像是一场不计较得失的旅行,不管沿路发生什么事,在她眼里都自成一道风景,她会从一桩桩好事和坏事中汲取养分,然后带着一颗无畏的心继续前行。
人人都说他孟麒光活得潇洒,这样一看,他何尝真正潇洒过?大约她说的真没有错,他们两个从头到尾都不是一路人。
他不无嘲讽地看着倒映在玻璃上自己的脸庞,是时候该动身去美国了,他孑然一身,没什么好留恋的。他从裤袋里拿出钱结了账,临起身时,却又站定了脚:“我会在香港逗留一段时间,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随时可以找我。”
闻亭丽默默注视着他洒脱离去的背影,他永远不会直白地对她说一句:“闻亭丽,我喜欢你。”
哪怕在表白心迹的时候,这个人也是处处有保留、处处懂得为自己留后路的,这样即使被她当面拒绝,他也能保留自己的尊严。她微喟,他还是太过精明和懂得自我保护,女人跟他在一起,永远不会发自内心感到放松。
也许是她太挑剔了,她自省地想,毕竟被陆世澄那样的男子爱过之后,稍微次一等的爱情已经不能满足她的心。
这时候,大堂门口有人推门进来,带进来一阵夜风,很清爽,莫名让人想起上海的春夜,突然之间,她刻骨铭心地想念起陆世澄来。
在上海,曾经有无数个这样的夜晚,她和陆世澄在一起吃饭、说笑、谈心,他们无话不谈,也接吻,也拥抱……
那令人怀念的日日夜夜。
寂寞再次袭上她的心头,又有人过来了,可不等闻亭丽充满期待再次抬头,就听到侍应生礼貌地说:“小姐,我们茶座准备打烊了。”
原来她不知不觉坐到了十点钟。
闻亭丽走到街上,霓虹灯闪闪烁烁,街上的行人不见少,都是来戏院看电影的。
她戴着墨镜和帽子,倒也不必担心自己被人认出来,她踽踽独行,思绪不知不觉飘去了很远的地方,身边有人在叫卖什么,她也没在意,不曾想有人追上来,一束花从斜刺里伸到她面前。
这似曾相识的一幕,叫闻亭丽大脑瞬间一片空白,急忙回头,却是一个花童。
“小姐,买花吗?”
闻亭丽怅然若失,当然不会是他,茫茫人海,难不成她还能指望陆世澄能在街上认出她。
她失落地接过那束花,给花童一点钱,掉头继续向前走,那花童却再次追上来,闻亭丽无奈地笑了笑:“小兄弟,前头我已经买过你的花了。”
花童却不容分说将一大捧花塞到她怀里,喘着气说:“姐姐,你是叫小橘子吗,后头那位先生叫我把这花送给你,他说他的肩膀受了一点伤,暂时跑不快,生怕你跑了,叫我赶快追上你。”
闻亭丽呆呆回头,一眼就瞅见了那道颀长的身影,在霓虹灯下,那人漂亮得就像是一个幻影,不,不是幻影,因为那影子正艰难地朝她这个方向挪动。
闻亭丽顿时泪盈于睫。
手里的花束“啪”的一声掉在地上,她拔腿就朝他跑去,唯恐跑不快。
她的速度比他快多了,可是他也不肯停在原地不动,而是尽可能一点一点向她靠近,仿佛哪怕是这样短的距离,他也担心两个人也被人群走散。
她的视线被泪水搞得模糊不清,却不敢眨眼,终于,越来越近了,他停下来对她大大地张开双臂,她风一般冲上去与他紧紧拥抱在一起。
房间里,闻亭丽紧紧抱着陆世澄,不肯松手也不肯眨眼。
这是陆家多年前在山上置办的一所大宅,多年来只留有几位陆家的老下人守房子,陆世澄这一回来,管事们犹如劫后余生,整幢楼都沸腾起来。
他们很快发现陆世澄肩部有枪伤,大管事带人弄来一张小床把陆世澄抬上二楼卧房,上楼的时候多有不便,陆世澄却不肯放开闻亭丽的手,闻亭丽心有戚戚焉,全程紧依着他上了楼。
等到所有人退出去,她惊心胆战察看路上早已察看过的那处伤,陆世澄想要撑起上半身,她立刻俯身环住他的肩膀:“你别动,快告诉我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
说话间,她的热泪洒在他的额头上,他也不比她好到哪里去,一再用手触碰她的面颊,来确认自己已经回到了她的身边。
再说这故事。
路上已经讲过两遍了,但闻亭丽仿佛听不够,劫后余生,双方心里都像被飞机轰炸过一样震荡不安,唯有不断聆听彼此的声音才有真实感。
关于整盘计划,两个人其实早已达成共识:留下邱凌云一命、布局引陆克俭入套、彻底销毁药厂――但她真没想到那一晚陆世澄会把邱凌云引去了大生药厂,日本人恐怕至今以为那晚跟那帮日本人同归于尽的是“陆世澄”。
他低头亲吻她的指尖,耐着性子再讲一遍:“你知道的,八月份的时候,我就查到了陆克俭跟日本人勾结在一起――”
陆克俭已经疯了,对那几个日本陆军军官许下承诺,只要他们帮他铲除陆世澄,就将陆家在上海的全部实业交给这几个日本人,以便他们向上级领功。
在陆克俭看来,这是一笔异常划算的买卖,因为上海的产业对陆家来说只是一小部分,把它们交给日本人,自己照样可以回南洋呼风唤雨。
陆世澄既不可能让自己这位三叔染指大生药厂,也不可能把母亲的心血留给日本人,提前销毁更是不现实,在战时,这间药厂一夜的产量就可以帮到不少前线受伤的战士。
唯有等到前线实在支撑不住了才能实施自己的计划。
他更没有想过让手下人留下来帮忙完成这一步,万一事败,这帮手下势必会死在日本人手里,这是他自己的执念,关乎到他跟陆克俭之间的私人恩怨,没理由让不相干的人陪葬。
所以他一早决定自己动手。
购买炸药、部署密道、添置旧车和新身份……
他有条不紊地执行着自己的计划。
他故意放消息给陆克俭,让他们以为他打算潜夜离开上海,走前会销毁厂子里的上千台机器。
几名日本军官垂涎大生药厂已久,果然当晚就有行动。
至于邱凌云,当日留下此人就是为了对付陆克俭。
邱凌云醒来时发现身边只有几个白龙帮的兄弟,误以为全靠自己命大才侥幸活下来,在身边几位白龙帮“长辈”的照拂和怂恿下,邱凌云除了继续恨着他和闻亭丽之外,同时也对陆克俭产生了强烈的恨意――那日要不是陆克俭见死不救,父亲未必会死得那么凄惨。
等到安排好一切,陆世澄让人把邱凌云引到大生药厂附近。邱凌云以为当晚他们叔侄当晚会有一场谈判,特地带着手枪而来,一方面预备瞅准时机将他们两人一起杀害,另一方面准备以此为筹码重回白龙帮做堂主。岂知还在半路就被陆世澄打晕,随后,陆世澄给邱凌云换上了自己的衣服和手表,把他绑好了扔进后备箱。
至于那枚指环,自己一是不舍得摘下来套在邱凌云手上,二来他也想以这种方式告诉闻亭丽:一切都在计划之中,他很快会来找她。
他知道大生药厂附近布满了眼线,当晚,他故意一个人把车开进了厂子里,以引诱陆克俭尽快行动。
他打赌陆克俭一定会来,他这位三叔不仅要夺回家产,更要他死,难得他落单一次,即使明知这其中有陷阱也要冒险尝试一把。
他料得没错,陆克俭来得很快。
而他一进厂子,便将车停在树丛后的暗道里,按照事先设计好的路线将邱凌云从暗道运到三楼的办公室,把邱凌云扶坐在窗前的办公桌后,给邱凌云喂了一粒氰化钾,再拧亮办公室的灯,接着点上一炉火,将一些无关紧要的废纸扔进去燃烧。
这是最重要的一环。
厂子里一共埋了三处炸药:电梯里有一处、生产车间有一处,而最重要的一处,就埋在他办公室外的走廊上。为了引陆克俭上楼,他必须伪造出自己仍在办公室销毁陆家重要文件的假象。
紧接着,他从办公室出来,用最快速度走暗道下楼,将自己常开的那一辆罗尔斯・罗伊斯留在厂区里继续迷惑他们,自己从后院翻墙出去,就这样徒步走出去一里多地,在路边找到了他提前准备好的一辆旧车。
上车后,陆世澄并不急着离开,而是坐在车里静静等待。
他已经忘了那时候自己都在想什么,他只知道,他浑身上下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喉头发紧,双眼锐利如刀,像只狩猎的豹子,等待猎杀时刻的到来。
大约过了十多分钟,身后的方向传来轰隆一声巨响。
他如释重负,脱力般伏在方向盘上,直到这一秒冷汗才从额上涔涔淌下来。
来不及平复自己急促的呼吸和心跳,他用最快速度开离开了闸北,接下来便按照原定计划连夜离开上海,但麻烦的是他已是“死人”身份,不能再以陆世澄的名义调兵遣将。
更麻烦的是,他连邝志林都得瞒住,因为这一局不只顺利除去了陆克俭,还如愿炸死了四个日本军官。
日方虽然心存疑虑,但毕竟陆世澄的“尸首”也在火灾现场被发现,如今所有人都认为是叔侄俩为了抢夺大权才酿此悲剧,陆家骤然失去当家人,陆家人的表现理应表现得“合乎常理”。
一旦邝叔表现得不够伤心,或是被日方发现邝叔跟他暗中有联系,他们便会迅速弄明白整盘棋是怎么回事,到时候不管是他还是邝叔,都会被日本人缠上。
他更没有让周威等人跟随自己南下,在如此复杂的局势下,陆家直如一块被各方人马觊觎的“肥肉”,在巨大的利益和威胁面前,每个人都有可能出卖自己的良心。
事以密成,他不得不谨慎一点,小心一点。
好在接下来的事还算顺利,他稍作乔装打扮,很快搭上了一艘去往武汉的轮船。
抵达武汉之后,他因为担心闻亭丽做出什么冒险的举动,不得已到邮局给她拍了一封电报,当时的武汉城风声鹤唳,那封电报一下被人拦截下来,很快就有人来酒店对他实施暗杀。
尽管已经听过两遍,但一听到此处,闻亭丽的心还是再次紧缩成一团:“是日方的人?还是重庆方面派来的?”
陆世澄背靠着床头,苦笑着说:“什么来路的人都有可能。我那封电报写得语焉不详,用的又是假名,这行径本就十分可疑,没准他们怀疑我是日方的探子,又或者,把我看成了他们内部的叛徒……”
总之他没有身份,百口莫辩,若是持枪回击,更坐实了他的可疑,总之历经波折才顺利脱身,人是安全了,肩上却中了一枪,之后伤口一直在流血,带伤上路的话未免太引人注目,他只好在武汉滞留了一段时日。
“若非这番变故,我早到来香港同你汇合了,何必让你悬心这么久。”
他虽是轻描淡写的口吻,闻亭丽却听得揪心至极,这一路,不管是炸毁药厂之后连夜从上海出来,还是想办法在武汉那队暗杀他的人马手底下脱身,每一步都需要他殚精竭虑,稍有不慎就会死无全尸。
她再次哭起来。
这乱世,活下来是多么不易。
陆世澄故作轻松去亲吻她的泪水:“这就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可是那泪水越吻越多,他冷不丁“嘶”了一声。
她果然不哭了,担忧而焦灼地察看他的伤口:“又疼了吗?”
这会儿她也顾不上什么,忙解开他的衣扣亲自察看,哪像他得说的那么简单,伤口明明还未痊愈。“大夫怎么还没来?我再去催一催。”
他拽住她的手:“该来的时候,自然会来的,你还没告诉我,这些日子在香港如何?小桃子和周嫂呢?”
“她们在九龙塘那边。我和黄姐在那边租了一个厂房,前面做摄影棚和办公楼,后头做员工宿舍,现在一家人都暂时住在那里,我们刚把《抗争》剩余的部分补拍完毕,不日就要上映了――你怎么知道今晚我也在格罗士大饭店,看到报纸了?”
“嗯。”他含笑看着她。
再也不会弄错的。
那是只有他们两个知道的,独一无二的暗号。
她也终于也露出轻松的笑容,现在她是真的相信他回来了,喜悦充满了她的心,她把脑袋轻轻贴在他的胸口:“我知道你会来找我的,我的陆先生从来不食言。”
陆世澄下巴抵在她的发顶上,忽道:“闻亭丽,我们结婚吧。”
这天一早,邝志林被人接来了此地。从武汉出来那日,陆世澄就想办法给邝志林传了一份秘密口信,邝志林暗中安排好一切,马不停蹄赶来香港与陆世澄汇合。
陆世澄看见邝志林憔悴的神色,自是说不出的愧疚:“邝叔,对不起。”
邝志林热泪盈眶:“什么也不必说,这是万不得已的法子,总之……你平安无事就好。”
闻亭丽不胜欷[,这年头,人人见面都少不了用一句“没事就好”来宽慰自己,而对于亲人朋友来说,“没事就好”也的确胜过一切。她红着眼圈上前跟邝志林拥抱:“邝叔。”
陆世澄一愣,随即便高兴地笑了,这是她第一次随他称呼邝志林为“邝叔”,却是如此自然而又亲切,可见在她的心里,早已把邝志林看作自己的亲人。
邝志林眼圈更红了,一边点头,一边在闻亭丽的肩后应了一声,松开后看看她,又看看陆世澄,感慨万千地说:“想当初第一次见到小闻,还是在黄金剧院的后台,一晃都这么久了,小闻早已不再是那个小闻,上海也不是那个上海了。”
三个人都痛心不已,坐下来后,陆世澄满腹心事给邝志林沏茶,闻亭丽关切地向邝志林打听上海的战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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