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亭丽看在眼里,只觉得刺心。
夜里回到家,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从前,别人越盼着她不好,她就越要好给他们看。可现在,在经历过这么多事之后,她逐渐明白许多事是由老天决定的,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电影尤其是如此。
无论她内心有多渴望这部片子能成功,也改变不了明天的结局。
假如明天的票房真像陈茂青所预估的那样不理想,今后她还能不能拍电影和广告?恐怕是不行了,至少一个「灾星」的名头就会让人避之不及。
可恨她现在什么也做不了,唯有在忐忑中等待天明。
第二天天还没亮,闻家的电话就响个不停,是谭副导演打来的,说是八点钟会有两家报纸要来公司采访剧组相关人员,催闻亭丽赶快过去化妆换衣服。
这一天,闻亭丽一直处在一种高度忙碌的状态中。
好不容易捱到傍晚,她换上公司提供的礼服,以盛装的姿态随公司元老、几位制片人、剧组前辈们去恩派亚电影院参加首映。
门前已经亮起了《南国佳人》的霓虹灯招牌,台阶上堆满了花篮,一行人在影院经理的带领下走到事先安排好的座位上,稍后,陆续有观众进来了。
闻亭丽全神贯注盯着荧幕,当幕布上缓缓亮起《南国佳人》四个字时,她忽然觉得胃里一阵痉挛,仓皇起身对身边同事说:“对不起,我有点不舒服,我得走开一下。
她一头扎进后头的贵宾盥洗室。
她太紧张了,紧张到不敢坐在那儿观察观众们对片子的反应。
刚才那一瞬,她感觉自己活像是一个即将被押上刑场的罪犯,脑门发烫、双腿发软、冷汗直冒,这种感觉让她一刻也待不下去。
她必须逃开一会儿,幸而卫生间里没有人,冲到镜台前拧开水龙头想冲一把脸,忽想起脸上有妆,又硬生生收回手。然而心完全静不下来,改而捂住胸口,闭着眼睛深呼吸。
长这么大,闻亭丽万万没想到自己也会有犯怂的一天。
外面鸦雀无声,她却无心侧耳倾听。
此刻的她,只想远离人群。化妆间里有沙发,她心不在焉走过去坐下,外头大部分时间是安静的,只偶尔能听见一点细微的声响。
闻亭丽维持着一种蜷缩的状态,在沙发上不声不响待着。奇怪的是,中间竟一直没有人来上厕所,就连剧组也没派人来找她。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头传来一声声的怪响,像是筛豆子的声音,又像是突然下起了疾雨,闻亭丽抻长脖子听着,那声音不是短暂的一阵,而是持续了许久都未停。
她有些好奇,又有些预感,缓缓直起身,不料一开门,声浪像是涨潮的巨浪一般哗啦啦冲进屋子,瞬间将她的意识都冲散了。
“小闻!”走廊里有人快步朝这边跑来。
是谭副导演,他脸上是一种狂喜的表情。
“快别躲着了,观众们都疯了!他们听说主演们也在首映礼上,无论如何一定要见到你一面才肯走。
闻亭丽脑子里仍有些恍惚,猛不防被谭贵望拽了一把,跌跌撞撞向外走。
过道的灯全都亮了,偌大的剧院里乌压压全是观众,闻亭丽刚走到灯影下,就有人指着她高喊什么,接着,更多的人发现了她。
很快,人潮从四面八方朝包围而来。
闻亭丽脑中空得像洗过一样,耳边却骤然响起一种奇怪的鼓点声,咚咚咚,咚咚咚,伴随着心脏的节拍在疯狂跳动。
那仿佛是只有她一个人听得见的神秘声音。
后来她才知道――那是命运的鼓点在她耳边敲响了。
《南国佳人》在恩派亚影院连演七天,场场爆满。
第二轮在夏令派克影院和沪江影戏院上映,又是每场爆火。
接下来是第三轮、第四轮、第五轮……
票房每天都在以意想不到的速度疯涨,五千大洋、两万大洋、四万大洋、十万大洋……
受欢迎的程度,连刘梦麟等人都有些吓坏了。
片子的影响力并不限于本埠,就连北平苏杭武汉等地的电影院经理也纷纷前来购买拷贝回去放映。。
各大报刊好评如潮,有资深影评记者如此评价。
【该片继承了新文化运动精神,通过一种细腻日常的表现手法,将一位有着进步思想的女性的毕生遭遇,以一种悲剧的方式娓娓道来,观众们内心的无力和悲伤,在主演死亡的那一刻达到了顶点,随着影片的落幕,所有人都像是跟着「南淇」小姐走过了一生,久久不愿离去,这是一部空前成功的文艺片。】
【主演闻亭丽小姐演技如神,当她开心时,笑容的感染力似能穿屏幕,吸引底下的观众也跟着发笑。
可当她悲伤时,一双妙目仿佛藏着无限的哀愁,让人情不自禁动容。有观众因为入戏太深,日日到黄金影业公司门前守候他们心中的「南淇」小姐。这对一位新演员来说,不可谓不是一种极大的成功。】
为了应付暴涨的各界邀约,公司日夜加班加点,拷片子、安排采访、举行招待会……忙得不亦乐乎。
闻亭丽在完全没有做好准备的前提下,就迎来了一种全新的生活。
每天天不亮,公司的汽车就来她家楼下等候,半夜时分再将她送回家中,日日她不是赶往这里,就是赶去那里。
见不完的人、数不清的聚会、推不掉的采访……
无论她去哪里参加活动,都会成为现场的焦点。
有人会声嘶力竭地叫她「南淇小姐」。
有人冲破重重阻拦就为了给她送上一束鲜花。
至此,闻亭丽彻底明白,一个人的成功需要经年累月的努力,而走红,往往只在一夜之间。
一夜之间,她就从一个籍籍无名的小演员,变成了一个炙手可热的明星。
受欢迎的程度,远远超过她自己的想象。
第70章
头几天, 闻亭丽觉得极不适应,她常常觉得自己的双足不是踏踏实实地踩在地上,而是漂浮在半空中, 一阵大风就会将她面前的掌声和鲜花全部刮走。
然而, 每天早上一睁眼,周遭的一切就提醒她这绝非是一场梦。
床头柜上搁着一份《沪上明星》,每日她一进卧室就能看到杂志封面上自己的笑脸。
这份从前被她当作睡前读物的大周刊,刚将她评为「本年度最受关注的电影新星」。
客厅的八斗柜上摆着一张张新洗出来的照片,那是她上礼拜应邀去新雨轩大饭店剪彩时留下来的,活动结束后,大名鼎鼎的新世纪照相馆的老板特地帮她洗好送来。
不仅本埠,外地也频频向她发出活动邀约。
杭州的金城大影院开业, 公映的第一支片子就是《南国佳人》。为此,剧院经理特请全体剧组前去观礼,在杭州的那几日,她体会到了众星捧月的滋味, 酒店门口堆满了当地影迷送的果篮和鲜花, 每天都有大量报社记者前来做访问, 无论她走到何处,都有热烈的掌声和目光追随。
某一日, 小桃子跟周嫂上街,被橱窗里的巨型海报所震慑,回来便激动地直喊「姐姐在玻璃窗里」、「就像大明星一样。」
这些都是从前闻亭丽做梦都没有想过的场景。
本来她料定这是一阵风的事, 谁知影片在上映半月后, 就打破了近年来上座率最高记录, 各方面的邀请非但没有变少, 反而越来越多。
黄远山高兴之余,不忘提醒闻亭丽:“你要当心。人们都喜欢凑热闹,风向对时,人人都捧你,风向一不对,这些浮夸的赞美,立刻会变成恶毒的攻讦,不管外界对你是毁谤还是吹捧,你都别当真,你只管兢兢业业把份内之事做好。
还有,上海的电影市场说大也大,说小也小,你一红,别人的机会就少了,当心有人为了利益在背后害你,这段时间务必给我谨言慎行,切莫被人抓住把柄。”
在影艺这一块,闻亭丽一向将黄远山的话奉为圭臬,自是点头如捣蒜。
正说着,刘梦麟推门进来,他对闻亭丽露出个热络而不失威严的笑容:
“南市的国货市场明天开业,想邀你前去剪彩,我替你应承下来了。”
不等闻亭丽应答,又笑道:“听说他们本想找玉佩玲去剪彩,谁知半路杀出了《南国佳人》这匹黑马,老板二话不说就换了人,生意人嘛,向来如此。”
黄远山愣了愣:“历来只有陈茂青帮玉佩玲抢别人机会的,这回被人横插一脚,姓陈的岂不气得吐血?”
“管他呢。这两年玉佩玲还不够风光吗,华美电影也赚到了不少,该让道的时候就得让道。”
刘梦麟转脸继续对闻亭丽说,“对了,礼拜六也有安排,最近南方发水灾,影剧协会打算在百乐门搞一出赈灾筹款晚会,公司决定派你做代表,干脆就表演《南国佳人》的片中曲好了,顺便也给外地来的贵宾宣传宣传我们这部戏。”
闻亭丽心知刘梦麟在打造明星时,最信奉「趁热打铁」的原则,他认为观众的喜好是最无常的,再红极一时的演员也是说过气就过气,聪明的演员,就该趁自己当红的时候多替公司挣些钱,省得日后想露面也没人买账。秉承着这一原则,这段时日他恨不得把她当作驴来使唤。
算起来,这一个月她每天只能睡四个钟头。即便有一副铁打的身躯,也有点受不了了。
可是她也心里很明白,她不接,有的是人接。她不做,以后便轮不到她来做。
“好。”
她答应得如此痛快,刘梦麟自是欣喜不已,点了点手中的雪茄,对黄远山说道:
“闻小姐最大的优点就是识时务,换作别人,一下子红透半边天,免不了搞不清自己几斤几两,要么处处跟公司唱反调,要么摆脸色得罪观众,最可恨的是这类人的本性一开始也瞧不出来,非得红了之后才露出真面目,好在这回公司没有捧错人,闻小姐倒是敬业。”
闻亭丽又道:“不过我得提前跟您打个招呼,礼拜五我有一点私事,那天您不许给我安排任何活动。”
刘梦麟刚夸完闻亭丽敬业,自是不好自己打自己的脸,只得讪讪应了。
出来时,黄远山忍着笑意对闻亭丽说:“公司这么多年轻演员,也就你能反过来拿捏他一把了。近来你也累坏了,礼拜五干脆在家好好休整一天。”
闻亭丽却拿出一张请帖递给黄远山:“其实那天我早有安排,就不知黄姐肯不肯赏光。”
她打定主意要好好犒劳朋友们一回,前一阵合约的事亏她们帮着忙前忙后。
礼拜五这一天,闻亭丽早早安排周嫂去买水果和糕点,自己则打电话给饭店预订了一桌丰盛的饭菜,九点钟时,她提着礼盒去拜访邹校长。
出门前,特地用围巾和西洋墨镜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
从前她看报纸,老觉得那些明星太夸张,现在轮到她了,方知这样做可以省却多少麻烦。
汽车还没有驶到邹公馆,闻亭丽就有意无意往外张望,邹家大门外空荡荡的,并没有停着那几辆熟悉的罗尔斯.罗伊斯。
门铃一响,邹校长亲自过来开门:“快请进。”
进屋之后闻亭丽摘下脸上的墨镜:“请恕学生失礼。”
邹校长朗笑道:“不必说,我都明白的,别看我年纪大,平日我也爱看一些电影小报,你现在是大明星了,出门一趟是不是很麻烦?”
闻亭丽上前拥抱邹校长。
“上回我着急筹钱,您二话不说令人送来三千大洋,您对学生们的种种爱护之举,让人无比动容,我想,我总得亲自将钱送回,方能体现我对您的感激和敬意,您真是一位好校长。”
邹校长拉着闻亭丽在客厅里坐下,关切地问长问短:“沪江大学什么时候开学,新学期还会拍戏吗?”
“忙是很忙,新戏么,由于我没有跟公司签订长期合约,所以得看看公司的下一步安排。”
邹校长感慨道:“从前我老替你发愁四年大学的学费从何而来,没想到才这么短时日,就再也不必为你担心经济问题了,校长真替你高兴。”
这话勾起了闻亭丽关于父亲重病的那段痛苦回忆,她鼻根一酸,只是笑:“邹校长。”
邹校长真诚地说:“现在总算是苦尽甘来了。校长不太了解你们这个行当,但明星面临的诱惑是极大的,我希望你能坚持完成大学的课业。
一来,学校的课程对你提高演员的修养是很有好处的。
二来,容校长说句不好听的话:花无百日红。你有大学学位傍身,将来不管遇到什么变故,也不会完全没有退路……不怪邹校长唐突吧?”
“怎么会?!这些都是您的肺腑之言,您放心,当初我去拍戏,也是为了筹集大学学费,我从不曾忘记自己的初衷。”
这时,一位名叫阿喜的中年女佣出来送茶,她俨然对闻亭丽充满了好奇,一双眼睛恨不得长在闻亭丽身上。
邹校长无奈苦笑:“阿喜很喜欢看电影,我猜她是认出你来了,别管她,快尝尝这点心。”
闻亭丽一尝之下,眼睛不禁一亮。
这点心是朱古力馅儿的,这要是小桃子吃到了,不知会喜欢成什么样,忙问:“这在何处买的?”
邹校长一脸茫然,阿喜热情接话:“这都是陆小先生前几日令人买来送的,回头我帮您问问陆小先生。”
闻亭丽立刻不说话了。
邹校长想了想,起身走到电话机旁:“我帮你问问他。”
闻亭丽急忙上前制止:“我只是随便问一问,您不必――”
邹校长笑着摇摇头:“正好我还有别的事要问他。”
电话很快接通了,就听邹校长对着那头说:“您好,我是邹哲平,我找世澄。他在丽景大酒店招标?好好,麻烦您把他的私人房间电话告诉我……805,嗯嗯。”
第二通电话响了好几声才接通,话筒里传出嗡嗡杂音。闻亭丽脊背忽然像是蹿过一股电流,微微发麻。直觉告诉她,那正是陆世澄。
果不其然,就听邹校长笑道:“世澄,没有打搅你工作吧?那我就直说了。是这样,南方最近闹灾,我想联合沪上各大中学做一次义捐活动,明天我会令人把活动细则送给你过目。倘若你没有异议,就抽空来学校签个字。”
也不知陆世澄在那头说了句什么,邹校长脸上笑意扩大。
“你这孩子,总是处处替人着想,那么文件我先不送,等你明早直接过来一趟。”
闻亭丽正竖着耳朵听,阿喜走过来悄声对她说:“闻小姐,您最近这样红,一定认识许多你们行当里的人,不知您知不知道一个四十多岁的电影经理?个头矮矮的。”
这范围太过宽泛,闻亭丽一时间没有头绪,笑着摇摇头。
阿喜却滔滔不绝说道:“您说怪不怪,前日我出去买菜,被这个男人无故拦住了,他先是对我说了一大堆恭维话。
然后问我认不认识陆小先生,末了还塞给我一把钞票和一个电话号码,他说只要陆小先生来邹校长家,就立即给他打电话,还说事成之后另有犒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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