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殊默默地递上一封奏书,歉意道:“早该上书了,只是近来太忙,没顾得上。还望令使受累,将这奏书上表朝廷。”
“好,这才对嘛。体恤百姓是好事,但太体贴了,朝中诸公不知地方难处,可是要为难公主的。”武阳这才放了心,“世道不好,某实在不忍心看好人吃亏,流血流汗还要流泪。那以后谁还愿意当好人呢?”
“令使也是好人哪。我身体不适,就以茶代酒,敬令使一杯。”鹿鸣笑道。
“不敢不敢,公主辛苦了,还要多保重才是。绀尧二州的百姓,还指望公主呢。”武阳很自然地把鹿鸣带入到两州之长的身份里,并且真心地关切道,“公主可有什么难处?等某回到御前,替公主说上两句,虽未必有用,也总比不说好。”
【我俘虏了阿禄奇,这是可以说的吗?】鹿鸣问。
【可。】嬴政道。
【说说看,这个武阳,如果是真心佩服你,就算你说要造反,他也当没听见。】刘彻笑道,【这一点,我们二凤最清楚了。】
李世民玄武门之前去见了李靖,告诉他将要做什么,这位功勋卓著的军神选择中立,假装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听见。
这到底站哪边,表现得还不明显吗?
鹿鸣心里有了底,便笑了,气定神闲道:“那个,我说件事,你千万不要惊讶。”
“我做卫尉这么多年,连天子北狩和南逃,丢下百姓迁都,火烧洛阳,自决黄河都见过,我还有什么没见过。你说吧。”武阳喝了口茶。
鹿鸣平静道:“我们刚杀了三万多戎羌士兵,俘虏了一万多,还抓了戎羌王子阿禄奇。”
“噗――”武阳一口茶喷了出来。
第48章 傲娇
这一场大胜,是有诸多巧合和运气成分在的。
一则戎羌轻敌,以有心算无心,设下埋伏;二则用间,大祭司说服阿禄奇用浮桥之策,才会被火烧;三则炸药初次用在战场,是谓科技的降维打击。
戎羌大部分兵力的损耗,都是因为这炸药。
不过同样的法子,下次再用,就不会有这么好的效果了。
武阳被一口茶呛了很多,反应过来马上惊呼:“此言当真?”
“当然。阿禄奇其人就在俘虏营,这可造不得假。”鹿鸣回答。
武阳刷地跳起来,急切道:“可方便领某去看看?这可是不世之功啊。天子要是知道了,必会重赏公主殿下,加封食邑,太庙祭典,传于天下……”
他激动得像头一回抓到耗子的猫,都快团团转了。
“令使莫要激动,我刚刚写了信传去关外,意图用王子阿禄奇换太上皇回来。正好令使来了,便将此事一并告知天子,请他放心。为人臣子的,必将忠君体国放在第一要务,势必迎回圣人,以全天子拳拳孝心。”
鹿鸣正色,遥遥向南方举手一拱,端的是又忠又孝。
武阳激动的心情冷却了下来,像被泼了一盆冰水,欲言又止地看着她。
“怎么?我做的有什么不妥吗?”鹿鸣无辜道。
“倒也谈不上不妥。”武阳斟酌了一会儿,向鹿鸣偷偷招手,“公主借一步说话。”
“都是自己人,不必防备谁。”
“下官是怕隔墙有耳。”武阳用眼神示意帐篷外。
他来时是带了随从的,按理说都是天子嫡系,他居然防备他的自己人。
鹿鸣觉得好笑,但还是乖乖走过去,听对方用手遮掩,耳语道:“天子未见得就想要太上皇回来。公主这事虽出以公心,然要是成了,只怕落不得好。”
“怎么会?”鹿鸣好似吃了一惊,不解道,“他们可是亲父子啊!”
“哎呀,就是亲父子才有的说道呢。所谓天无二日,国无二主,太上皇回来了,天子可如何自处?”武阳低声提醒她,“公主可要小心,莫要卷入这浑水里。”
【孝死我了。】刘彻乐呵,【连自己亲生儿子都巴不得他死,这老登还活着干什么?】
【求生易,求死难。他到底当过皇帝,享受过至高的权力和富贵,哪那么容易舍得死?】李世民道。
【武阳身为卫尉,本该是天子亲信,却连这种话都告诉你。――胆大包天。】嬴政的语气绝不是赞扬。
【试探一下他的人品。如果是封德彝那种首鼠两端、两面下注的货色,可得留个心眼。】刘彻笑嘻嘻地撇了眼李世民,【是吧,二凤?】
李世民双手环胸,没好气地瞪他一眼。
“卫尉是天子直辖的侍卫,蒙受皇恩圣眷,天子派令使来送圣旨,想必十分信重,为何在外臣面前,如此污蔑天子,这岂非是一种背叛吗?”
鹿鸣神色凝重,带着两分不悦和质疑。
就像李世民当年故意质疑魏征,前太子建成死了,你作为他的谋士,怎么还好意思活着?
武阳并不觉得她在侮辱他,只是肃然道:“公主是在质疑我的忠诚吗?”
鹿鸣肯定:“是。”
“那么公主以为,我等身为大周臣子,应该忠于谁?”
“当然是天子。”鹿鸣脱口而出。
“公主真的这样以为吗?”武阳反问。
他的眼睛很亮,像一把磨了很久的刀刃,亮得逼人。
“公主金枝玉叶,却在这荒凉破败的小县城里扎下根来,建了这么大一片营地,每日治病救人,忙到天黑,既要打仗,还要救灾,天黑了都还在处理庶务……”武阳望了一眼她桌案上厚厚的文书,问道,“如此费尽周折,呕心沥血,难道只是为了天子吗?”
“……”鹿鸣竟然被他问住了,还是脸皮不够厚,只好如实道,“好吧,其实是为了百姓。”
“孟子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某虽没读过几本书,这个道理却一直奉为圭臬。所以公主一心为民,却不相信我也有这个心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鹿鸣唯唯诺诺,顿时有些不好意思。
“公主不必介怀。你我初识,交浅言深,殿下不相信我,也是理所应当的事。如果我因此耿耿于怀,反倒是我的不是。”武阳抱拳,坦坦荡荡道,“某会用行动证明,我这个人,值得公主信任。”
“……阿禄奇你还见吗?”鹿鸣有点惭愧,忙转移话题。
“见是要见的。如果可以的话,劳烦公主派人带个路,毕竟某还要回宫赴命。”武阳客气道。
“下官可以带令使过去。”兰殊总是在合适的时候说合适的话。
“那就麻烦兰通判。”
“令使请。”
他们出了门,鹿鸣默默捂脸。
【不用觉得不好意思,才刚认识,谁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刘彻不以为意,【不能取得你的信任,本来就是他的问题。】
【民贵君轻……】嬴政低低念着,神色复杂。
这与李世民的理念不谋而合,所以他笑吟吟道:【这人不错嘛,可以信他一回。】
【天子的卫尉,倘若收为已用,那么以后……】刘彻意味深长。
【希望不会有那个以后。】鹿鸣提前发愁。
【做梦呢。抛弃幻想,准备斗争。】刘彻扬声。
鹿鸣:【……】
啊,她一开始真的打算做条咸鱼来着。
【你的信还没写。】嬴政冷酷地督促她。
【抓紧哦,今日事今日毕。】李世民催她。
鹿鸣:【……】
苍天啊,她都穿越了,投胎运气这么好,居然还要这么卷!
她认命地坐回去,拍拍脸,试图鼓励自己振作精神,连写了两封信,一封送往草原,一封即将交给武阳送向江南。
两地相隔三千余里,回信还不知道哪天才能送来。
那些戎羌的俘虏,可不能让他们白吃饭。
信写好后,鹿鸣铺开地图和大家研究了一下河道的问题。
在旧地图上用朱砂笔墨画上新的河道,蜿蜒的曲线一路向东海流去。
“这个河流的走向,太危险了。等再过两个月,到了雨季,水面暴涨,黄河迟早夺淮入海,必然会冲掉大片良田,到时候就不只是几个县的洪灾了。我们必须得想想办法。”
【你想修堤还是治水?】李世民问。
【修堤可是很烧钱的。】这是修过堤的刘彻。
【治水更烧钱,耗费数年,不过一劳永逸,福泽千年。】这是治过水的嬴政。
太阳底下无新事。凡是尽职尽责当过几年皇帝的,谁还没遇到过水灾了?
有些地方的地理位置决定了,一旦到了夏天,暴雨连绵,就容易遇到水灾。
那怎么办呢?无非三个法子。
――赈灾,修堤,治水。
赈灾,治标不治本,不过是让那些运气好的百姓有机会活下来罢了。
修堤是个不错的办法,把堤坝筑得高高的,坚固一点,说不定能坚持几年,给百姓降低了很大的危险。
但要说治本,还是得耗钱耗时耗力地治水。
秦国曾经造过都江堰,也曾经凿过郑国渠,后者甚至是韩国的“疲秦”之策,嬴政明明知道这个消息,还是坚持让郑国修建完毕。耗费十年之久,但大大有利于农业灌溉,减少了水患灾害。
鹿鸣烦躁地叹着气,拿着铅笔在河道上涂画计算。
“要是修堤的话,动员十万人参与,三个月能修几公里?我怀疑连沐县都修不完……”
【修不完。】刘彻干脆道,【修堤很麻烦的,何况你这是无中生有。】
【沐县这河道的长度,你怕是要修三年。】李世民估计道。
【差不多。】嬴政沉吟。
“三年……”鹿鸣的表情瞬间垮了下去,沮丧道,“要是我有魔法,能把被毁坏的堤坝复原就好了……”
可惜那是黄河,决堤容易,冲出去的河水却不会再回去了,谁也不能让它们回去。
“公主殿下。”
武阳和兰殊从外面进来,神情莫名有点兴奋,努力克制和压抑住了,向鹿鸣笑道:“可有什么地方需要某效劳?”
“暂时没――你知道谁擅长水利工程吗?修堤筑坝、挖河凿渠之类?”鹿鸣随口一问。
“这……不应该问兰通判吗?”武阳诧异道。
“问他?”鹿鸣迷茫抬头。
“久闻绀州兰水监的大名,洛水渠就是他负责挖凿的。和这位兰通判,应该是一家的吧?”武阳看向兰殊。
“……”鹿鸣盯着兰殊瞧,眨眨眼睛,“兰水监?”
“叔父从前做过都水监的官职,略有薄名。”兰殊颔首。
“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就不叫薄名了。公主殿下这是舍近求远了。”武阳大笑。
“多谢令使相告。”鹿鸣心里一轻。
“小事一桩。我明日还得叨扰公主一天,休整一下再出发。这个金子,我本不该收的,但若是真不收,又不合常理了。公主放心,我回去的时候,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武阳豪爽地说完,告辞离去。
鹿鸣让于姚送他去休息,等他走远了,才奇怪道:“你叔父做过水监的官,而且就在绀州,你怎么没跟我说过?眼下正需要这样的大才来修理河道呢。”
“他不愿意再出仕,我劝过几次,也没劝动。”兰殊无奈。
“那我去劝。”鹿鸣马上道。
“你去,怕是适得其反。”兰殊低声。
“为什么?我好歹也是知州,现在还多了个公主的头衔。”鹿鸣不解。
“……”兰殊迟疑一会,硬着头皮道,“我把打算入赘的事说了,叔父骂了我一天,气得三天没吃饭。说从此再也不想看见我,也不许我带你上兰家……所以……”
“……”
鹿鸣又好气又好笑,想来想去正事重要,不能不去,索性道:“管他高不高兴!事关百姓疾苦,我必须得去请他一趟。”
【人家说丑媳妇也得见公婆。你这身份颠倒了,算不算新女婿上门见老丈人?】刘彻乐道,【我建议让二凤去,他人缘好,讨人喜欢;或者让始皇来,保管姓兰的一看一个不吱声。】
好在没人搭理他。
清明前后,扫墓的人总是很多,扶老携幼,络绎不绝。
兰凌不耐烦凑这个热闹,便提前几天把墓扫了,把祖祭了,得知鹿家那小公主还在尧州没回来,就顺手拎了壶酒,去老友墓前坐一会。
老友的墓很新,墓碑上写着“家父鹿青梧之墓”“女儿鹿鸣立”。
小公主的字迹他见过太多次,比从前有了几分长进,看起来颇有风骨了。
在孩子们还常来常往的那些年,鹿青梧总会把她的文章笔记拿来给兰凌瞧,虽然词汇乱七八糟,结构散乱不堪,但内容确实非常独到,充满奇思妙想。
“晒盐法……这法子没听说过,你找人试了吗?”
“正是试过了才找你的。”鹿青梧把实验的成品分享给他看,笑语间满是矜持的得意。
晶莹剔透的盐粒摆在碟子里,漂亮得像霜雪冰块凝结而成。
“我们绀州靠海,有了此法,州署就能多一大笔收入,百姓们吃盐,也就更便宜了。”兰凌惊喜道,“她怎么总能想出这么奇妙的法子?以前从来没听说过。”
“是呢。也许是生而知之吧。”鹿青梧只是笑,“她说不仅海里的盐好制,山里的盐矿也很好取,她让人做了一整套装备,一步步粉碎、溶解、过滤、蒸发、结晶……我看了一整天,最后得到的盐也是这样,纯粹晶亮,干干净净,再也不是以前那种粗粝苦涩的味道了。”
“盐矿也能?”兰凌大惊,“那不仅是绀州,只要有矿的地方都能普及此法了!”
“我打算先在绀州运行开来,她说最重要的就是装备,必须要有足够好的玻璃器具……好在玻璃已经烧了两年了,什么样的造型都能根据她的需求造出来。”
鹿青梧向玻璃杯里倒了青梅酒,满面春风地晃动杯子里的冰块,与兰凌碰了碰杯。
兰凌不由一笑:“你可得把女儿保护好了,这整个绀州的钱财赋税,可都得指望她了。”
“可不是吗?我就这一个宝贝女儿,这么聪明,又这么可爱,她就是想要天上的星星,我也得想方设法给她摘下来。”鹿青梧笑道。
“看你这副样子,以后她要是成亲了,出嫁那天你不得哭死?”
“那就不成亲好了,我养她一辈子!”鹿青梧脱口而出。
“真的?”
“我又不是养不起!”
“谁说你养不起了?你和公主这家底,就算养十个女儿也养得起。只是她这般惊才绝艳,却又天真烂漫,倘若你们不在了,这些造玻璃的、晒盐的方子……连同她这个人,鹿家护得住吗?”兰凌早早地就提醒他,“我要是个坏心的人,吃绝户第一个吃她!”
“你又不是,我担心什么?”鹿青梧举杯而笑,悠哉悠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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