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仓里的粮食,过来运送粮食的农夫克制不住的大哭起来,就连方允也几度失态,胡言乱语的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方县丞,我们得赶紧行动起来了。”
来自襄阳的霍嬗唤醒了喜悦到极致的县丞。
“这米得赶快送过去,熬煮成粥,那些病人也得快点医治,尤其是来时我看到有不少泡在水里的腐尸,已经在烈阳下晒到发臭,都必须赶紧打捞起来掩埋,不然可是要生疫的。”
方允找回了神志,也没在意对方是位女子,而是立刻答应道:“是,我这就带人去做!”
木柴很快砍了过来,火焰升腾,锅中翻滚的大米逐渐散发出让人不断抽动鼻子香味,于是等待变成了难以忍受的煎熬,直至那米终于盛到了他们碗中,感受着滚烫的温度,众人的心才安定了下来。
香甜醇厚,还有些烫喉的粥入口,明明品不出一点味道,但还是有人瞬间落下泪来。
“这米可真香啊……”
有了粮食和药,剩下的一切就都好说了。
病人很快得到了更加妥善的治疗,退烧,抗炎药和青霉素的效果远超普通人的想象,几乎可以说立刻就好了起来。
这当然是错觉,事实上大量病人都用了一到两天才明显转好,但病人,病人家属和围观者都好像视而不见似的,不断赞叹‘仙药’的神奇,并将话题延伸到了带来这一切的天师身上。
讨论没有影响农人行为,相反,在达成了共识之后,他们更加积极起来,对命令执行的也更加坚定了,就像水里的牲畜尸体,有些虽然有些臭味,但那么大的牲畜,看起来也没有多腐烂,那在部分人眼里,完全可以捞上来煮熟试试能不能吃。
毕竟那么多肉呢,怎么就能白白浪费呢!
而这次农人虽然心疼到了极致,但还是全都掩埋起来,没有人偷偷将其藏起来。
过来查看的方允总算是将心放回了肚子里,他跟着这些人一同返回营地,忽然听到了嘹亮的婴啼。
抬头望去,果真是那个妇人。
她还是很瘦,不过动作看起来也没有那么虚弱了,而是很麻利的做着活,时不时抽出手,在婴儿身上拍一拍。
就是婴儿不是很听话,还在哭。
按理说,这声音应该很让人烦躁,但方允却不知何时扬起了嘴角。
这婴儿能活下来了……
真好啊。
*
如果需要词来描述方允的心情,那肯定是对未来的希望。
而在这场水灾中,希望的确是支撑着人走下去的最大动力。
包括钟致。
不过,他的希望不在天师身上,而是父亲的故交。
第87章 贪婪
这不是说天师不好,自家这两年能积累下那么多的家产,就是因对方从‘天界’所带来的棉花。
种一亩棉花,产量大约在一百四十斤上下,而七斤棉花就可以织出一匹布来,
一匹布价值两石粮食,哪怕需要扣除种植需要投入更多的人手,纺织过程中产生的粮食消耗,以及随着棉花种植多了,布价下降,以及粮价起伏的种种因素,种植一亩棉花,还是能获得比种粮高出四到六倍的利益。
如此大的利润,足够钟致和其他地主将家中田地大部分种植上棉花,只留少部分种植粮食,若非种棉太过耗费地力,必须隔一年种一年,大家怕都是要年年种下去了!
钟致去年只是观望,就种了十来亩地,收益也比不上他人,今年下定决心,花高价买来了大量的绵种,大规模种植,原本想着能大赚一笔,可谁曾想,忽然就遇上了大雨和溢水。
这一场灾下来,棉粮几乎要绝收,而他家还算是好的,没有什么外债,那些个与颍川郡工厂签了供货合约的,还得面临高昂的违约金赔付,才不知九月十月份该交货的时候要怎么活呢!
而天师主要救助的,是那些手中无三日余粮的人,他们这些个尚有饱饭,衣衫完备,能安于宅中的,暂时是顾不得了。
这种时候,干等肯定不行,钟致很快打起精神,带着田佣,去县中求助父亲的故交吴况,好从他那里借些钱粮,看看能不能补种些什么,能挽回多少损失算多少。
说起来,吴况和父亲曾一同参军,父亲还从死人堆里将对方救了回来,感情极为深厚,哪怕居住相隔上百里,平日往来不多,逢年过节的时候也会互相赠送一份厚礼。
有这情分在,想来对方也能施以援手,当然,钟致绝对不会让对方吃亏,他给百分之二十的利息,实在不行,三十也能咬咬牙接受。
刚受了灾,城里的气氛也算不上多好,街上人寥寥无几不说,面上更是萧肃。
明明是初夏天,看这景象的钟致身上却有点发冷,他揣摩着自己一会儿该怎么说,有些拘谨的敲响了对方家门。
或许是没见过他的缘故,仆人的态度有些冷淡,将他引入正堂等待后,人就不见了,连热水都没上来一杯。
心中焦急的方允忽视了这点。
急躁的等待了小半个时辰,一个穿着半旧锦衣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
他面上挂着笑容,一过来,就快步上前,极为热络的拉住钟致的手。
“我侄,可算把你盼来了!”
吴况不由分说的拉着钟致往屋内走,边走边絮叨:“这些时日我忙碌田中积水之事,竟没来得及派人去问询你那边情况如何,来来来,方允你坐下来跟我说说,沂庄现在可还好?”
“沂庄地势偏低,至今污水还未排干,除了种的稻还好,其它……唉。”
不知道为何,钟致有些迟疑,只是含糊的说了下情况,而后又反问道:“吴叔家中?”
仆人呈上了糕点和茶饮,吴况将糕点盘子往对方那边推了推,面上的笑容却收了起来,叹气道:
“这一番暴雨下来,哪家能好?也就是勒紧裤腰带过日子罢了,对了,我侄过来是为了何事?”
“田地近乎绝产,自家还好,佣农要过不下去了,我想从吴叔这边借些钱粮,再补种些作物,好不至于今年什么收获都没有。”
钟致深呼吸,小心问道:“不知吴叔可能借我一千二石,不,八百石粮食?来年小侄必还您千石!”
吴况面色忽然阴沉起来。
“钟致,现在粮价可不便宜啊。”
天师留下了不少粮食,以至于粮价没有飙升到万钱一石的地步,但毕竟受了灾,接下来大半年,市场上粮食都不会很足,故而粮价相较于去年涨了三四倍不止。
以粮食的价值来说,这其实也不算太高,但等明年粮食丰收,市场上出售的粮多起来,恐怕又要立刻跌回去年的价格,这一来一回间,就算钟致多给了两成粮食,照样血亏无数啊!
“这,吴叔,是小子无礼!”
话说出口的瞬间,钟致就意识到自己算错了价格,他连忙解释道:“小子太过着急,我只借八百石粮,您来看什么价合适,要还多少?”
吴况盯着他看了几秒,道:“一石粮二百钱,利五成,明年春收时必还,如何?”
这你怎么不去抢!
如今市上一石粮也不过一百六十钱左右,这已经是翻了四倍的价格了,他倒好,居然翻了五倍,还要百分五十的利润,还是在春季粮贱钱贵的时候换钱返回,这不仅是白种半年,甚至还要往里面倒贴!
钟致气的差点站起来,他强忍着没有发作,开口道:“所需钱财太多了,小子家中没有这么多抵押之物,今日叨扰吴叔,我再去别处碰碰运气吧。”
“哎。”
吴况拦住了他:“你家中哪里没有抵押之物?那五百亩上田不正合适嘛。”
提到田地,钟致心中警铃大作,他瞬间站了起来:“小子刚才真只是失言,相必吴叔也是,今日叨扰吴叔,日后有时再来拜访!”
说着,他就往外面走。
可还未走出两步,门口忽然出现两个身形壮硕的仆人拦住了去路,而身后的吴况冷哼一声。
“贤侄,我何时说让你走了?”
“吴叔你――”
“你吴叔家中损失不小,总得想办法从别处填补回来些,那田产我就觉着不错,来,请贤侄在这契书上签字画押!”
说着,吴况就从袖中拿出一张早就写好的契书来。
“我不签,放开我,放开!”
膀大腰圆的仆人哪容他拒绝,扭住钟致手臂,对着他的头就来了一下,趁着对方犯晕之际,握着对方的手按了手印,随即将人直接扔出了吴家大门。
门口等待的几个田佣看着这幕,全都懵了,愣了一秒,才赶紧上前扶住钟致。
“主家!”
“主家你怎么了!”
吴况与县中官吏相熟,恐怕无人会认他被逼着签下了契书,钟家四代才累积下来的田产,全都要被人夺取了!
攥着那份条件更为苛刻,几乎就是抢田的契书,钟致彻底崩溃了。
“如此强抢,天理何在啊!”
正嚎啕大哭之际,有意识到发生什么的田佣开口道:“主家为何不去求一求天师派来的人呢?”
钟致愣了愣,眼中忽然多出了几分希翼。
*
良种和工厂的出现,缓解了豫州的人地矛盾,但官吏、世族之前的农户矛盾并未消失,只是被增加的粮产所遮掩,而这场雨灾带来的粮食锐减,瞬间将所有的矛盾暴露了出来,甚至更加尖锐。
毕竟,在资源减少的时候,所有温情都不将存在,那些本就是豺狼的人,会迅速撕下伪装,露出锋利的獠牙,去撕扯别人的血肉,用来填补,乃至壮大自己。
颍川郡,舞阳县。
颖川自古多才俊。
三年前曹刘约定止兵不战,又派遣学子去襄阳就学,其中就有不少出身颖川的学子,除了公费留学生,还有不少人自费前去。
庞大的学习队伍远能比零星几个人学到更多的东西,再加上颍川地理位置的优越,良种的铺开和经济发展远胜于它地。
重工业不是民间能够发展的东西,轻工业却可以努力一番,尤其是纺织业,这个推动工业发展的基础与发动机行业入门门槛低,收益快,需求也极为旺盛,不仅能够在北地大量倾销,甚至襄阳也愿意扶持,愿意以较高的价格大量购买,再折算成所需的物资贸易。
利益带来了商业的繁荣,纺织业在颍川郡飞速发展,同时也吸引了更多的人聚集进入作坊,工厂劳作,只不过看起来欣欣向荣的局势下,是颖川郡艰难维持的本地粮食自给率,以及越来越高的物价。
而暴雨带来的减产,给予了这一切最后一击。
任施有些疲倦的坐着马车,从周家往城中走。
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流民大量聚在县城门外,将草插在自己头上,或跪或躺的等待着城中有人能将自己买下。
只是如今工坊已不再‘招’人,而城中居民自己尚且都顾不得,哪里还能有余粮供的起别人吃喝?一直无人过来买下他们。
故此,一见坐着马车出行的任施,这些流民便立刻涌了上来哀求。
“我是织工,会用提花机,求大人买下我吧!我只要十五石米就够了!”
“大人,我会酿酒,会木工,还能修机器,只要二十石……”
“求老爷发发散心,领走我这双儿女吧……”
“都让开!”
车夫厉声呵斥,将这些人都驱赶到了一边,安稳的入了城。
看着这些流民的模样,任施逐渐握紧了拳头,一路未发半言。
直至马车停在一处粥摊。
这是城里给无业居民施粥的地方。
流民中有不少匠人,失家失业的他们只需要有口饱饭,有处休息之处就够,于是不少作坊将旧工人解雇,把他们雇了进来,这些霎那间失业的工人瞬间没了生计,有些尚有储蓄的还好,能够再撑一段时间,没有的,和流民也没什么区别了。
粥摊免费施粥,城内城外都会发,只是粮食不多,每日只供一碗,勉力保证人不被饿死,但不断增多的人口让粥摊能够存在的时间越来越短,连两日都不够维持了。
组织起来施粥的任施,只能到处游说大户,劝他们捐出一点粮来,可惜――
粥摊前等待的李勉见任施回来,立刻起身询问:“任兄,此去周家如何?”
任施有些无力的看向了他,随即慢慢的摇了摇头。
“这群混账!”
有腹中饥饿的工匠还在粥摊周围晃悠,他们不太适合在这里谈话,李勉只能招呼着对方一起进入自己家中,而后抱着头,怎么都想不明白的努斥道:
“这群大户,家中不知道积了几年的粮食,如今受灾,竟一点都不肯拿出来,就为了再饿一饿这些农人工匠,好挑更加低价忠心的奴隶……就不怕激起民愤,不怕天师与刘使君亲至吗?明明使君已经就在汝南了啊!”
“他们觉自己能火中取栗,只看得见偌大糖栗,看不见那糖栗边的熊熊大火,哈,或许还觉着自己能扑灭大火呢!”
“你可知周家怎说?”
任施同样忍不住出言讥讽,他模仿着对方的语调,开口道:“不过一群牛马,死就死了,我等等再买又如何?就算是天师来了,也得用我们治天下!何况他们还不一定能到――我呸!”
闻言,李勉更不理解了。
“这些人到底是哪里来的胆子,认为自己能胜过天师?”
“夜郎给的吧。”
任施叹了口气,有些苦涩的开口解释:“不过是没见过天师之威,这两年又御使了更多的仆从杂役,觉着自己威武不凡,又欺我等手上无兵……可恨我等当真是无能为力,待使君亲至,不知要饿死多少百姓了!”
第88章 暴动,完
别说等未来饿死,现在就已经有人忍不下去了。
人是很复杂的生物,倘若一直受苦,那大概率会选择安于现状。
毕竟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周围人也是,如何不能继续忍下去?他们此刻还有口饭吃,有个避风避雨的破屋躺着呢!
但这两三年,颖川郡种下了良种,各地都在丰产,再加上襄阳回来的学子出仕,约束官吏,以及各地兴起的作坊也开始争抢人力的缘故,城里城外的农人忽然金贵起来。
他们不仅能糊弄饱肚皮,其中不少人还有了一技之长,出门在外,更会被亲邻高看一眼。
连之前在家温顺至极的小妇人,也因为纺织手艺厉害,赚回来不少钱粮回家,在家里‘嚣张跋扈’起来,不再浆洗做饭,而是反过来把这些家事交给了公婆,若是本事更大些,擅长数算修理那些精巧机器的,还能被士人礼遇!
虽然真的世家大族不会认为这些是士人,而是称呼他们为寒门,甚至耻于谈论这些和庶民混迹在一起家伙,但对小民来说,哪怕礼遇他们的只是乡吏,就已经很不同寻常了,何况这些是父祖做过县曹,县丞,甚至是县令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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