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陆醒会在每月的满月日于秋梧洲边境的辛夷江畔相聚,共同度过三天,以慰相思之苦。
陆醒带着几瓮去岁他酿好的梅花酒,赶到了辛夷江畔。
两人的这处居所在江边一片辛夷花林之内,只建了三间茅舍,外观简单朴素,不过里面器物一应俱全,舒适清爽,平常留有两个人偶看守和打扫房屋。
辛夷花又名望春,此时正是二月末尾,林中望春花全数盛开,花瓣如芍,颜色似银,远远望去,犹如雪涛银海,淡雅芳香流传其间,令人心旷神怡。
陆醒进了院子,两名人偶不见影踪,屋里另有人在。
他微微一笑,假装不知,直接去了后院的花圃,将酒瓮放下,取了清水净手。
正擦手的时候,他被人从后面抱住了,两条胳膊伸过来围住他的腰,接着一个柔软的身体贴上他后背,他闻到一阵熟悉的,带着几丝酒意的梅花香气。
他握住腰间的两只手,低声笑道:“这次怎么提前来了?”
她把脸轻轻挨在他背上摩挲,“栖枫谷里出了点事,跟三师妹也有点关系,我把她送出谷,顺便就来这里了。”
陶桃不时会去栖枫谷看她,没想到这回居然会在谷里惹出麻烦,陆醒吃了一惊,“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她笑着摇摇头,“已经解决了。”
“怎么回事?”陆醒追问。
“一点小麻烦,”李陵回答,“桃子在谷外认识了一名狐族少年,与他打赌赌输了,只得依照赌约帮他隐匿在栖枫谷里,这事不久便被发现了,长老瞧在我面上,答应不追究此事,但也不许他俩再在谷内住下去。”
陆醒挑了挑眉,“狐族少年?栖枫谷不是不许成年男性入内么?桃三这么大本事,能把人藏起来不被发现?”
她笑道,“那名狐族少年容光绝艳,在栖枫谷里时装扮成女子,竟没人看出端倪,若不是——”
她止住话头,片刻后道,“行了,不说他们了,行舟带了信给我,说了羲和剑谱的事,这事——”
“我会尽力帮她的,”陆醒笑道,“羲和剑谱的下落很快就追查到了,在崇清洲的明月宗,我已经告诉了年四。”
李陵没说话了,片刻后环紧他的腰,柔声道:“谢谢。”
陆醒转过身来把她双手握在手心,仔细审视她。
她肤色仍略显苍白,身体也仍旧单薄,但眼里的神采优胜往昔,被他握住的双手也是温的。
现下已过了她当初的命定之年,她的身体仍保持着两年前的状况,甚至还有了些微改善,上一次锦烜大师为她施针,也从一百零二针减到了一百针。
那株幽昙的根茎被锦烜大师研磨成粉,配以其他性温的药植研成一味药丸,每月服一粒,润物细无声地缓缓修复着她的精魄元气。
如今看来,幽昙的功效确实不错,当然,长居栖枫谷也功不可没。
所有人都为此感到高兴。
“我很想你。”她说,依偎进他怀里。
“我也是。”他俯身埋头于她发间,贪婪地闻着她身上的清香。
两人相拥好一阵才分开,她拉住他的手。
“过来看,我在云庐里改了一张书桌,你以后有什么要写要画的,不想出云庐也可以的。”
云庐是两人的卧室,与飞阳馆的敞轩类似,就设在后院一泊温泉之畔,顶上镂空,铺了一张隔雨的透明胶毡,四周围了几重帷帐,阳光晴好的时候,整个云庐都沐浴在阳光和花香之中,敞亮舒适而又温暖怡人。
如今靠南的一面被李陵改成了书桌,抽屉里放置了笔墨纸砚,陆醒常看的一些书和李陵爱看的游记也摆在了上面。
“很好,我很喜欢,”他笑道:“辛苦你了。”
他从袖中摸出一个卷轴,挂在壁上,画卷展落,江海清光、云岚秀色展于眼前,一时霞光染峰,一时细雨飘飞,光影变换间,云海间风景各异的六处山峰徐徐现出引人入胜的瑰丽奇景。
“上次路过云山附近,便画了这幅《云山六峰》,”陆醒握住她的手,“你喜欢吗?”
“喜欢。”李陵回握住他,靠在他肩上。
“阿陵,等你身子再好一些,可以离开栖枫谷了,我便带你去走一走,看一看,那些游记中记叙的地方,你想去哪里都可以。”他揽紧她。
李陵目中露出向往之色,轻轻点头。
是夜风清月皎,陆醒先沐浴后,随意披了一件宽袍,歪在书案边翻着一卷书。
因还是早春,云庐内都摆了炭盆,以免李陵觉得冷。
帷帐都束了起来,只留了一层纱帐虚掩着,顶上月光透过镂空木格,斜斜在云庐内投下明暗交替的影子,周围几簇花枝于月下摇曳着,晚间香气越发浓郁。
不一会儿李陵上塌来,脱去外袍,里面只穿了一件陆醒的中衣,衣长到膝盖,露出两条笔直纤细的腿。
陆醒放下书,打量了一下她,低声笑道:“你总喜欢穿成这样。”
“那你喜不喜欢?”她擦着湿润的长发,侧过头对他展颜一笑。
他捉住她的两只脚踝,猛地将她拖过来,惊呼声中,她已被他架到自己腿上。
“这个问题你可以自己来找答案……”他低声道,着迷地亲吻她散发着芳香的清润发丝。
月光下辛夷花静静绽放着,她感受着他源源不绝的热力,被喜泽和暖悦环绕着,拥抱着,她觉得自己如获新生。
她做了一个长长的香甜美梦,一觉醒来时,云庐里清香浮动,顶帐上正有金色的光影跳跃。
他就在她身边,黑曜石一般的眼眸闪动着光芒,正注视着她。
她只觉精神充沛,迎着他含笑的双眼,朝他伸出手去。
他握住了那只温热的手。
晨风轻轻荡起纱幔,光束自花树间投下,照在紧紧交扣的双手上。
又是新的一天,充满花香、阳光和爱意的,美好的新的一天。
(李陵的故事完)
第二卷 年行舟的故事
第一章
夜,浓黑深沉。
黑暗中有卷着血腥气的咸湿潮水扑来,身体无力地泡在血浪里沉沉浮浮,天际中还有血雨在飘洒,像一张无穷无尽的大网,缚得人无法呼吸。
她用尽全力,使劲一蹬,却蹬了个空。
浓稠黏腻的海水褪去,她翻身坐起,一把摸到身边的软剑,紧紧拽住。
窗外月色冷冷,窗棱间透进来的寒风如刀刃刮着浸透汗水的身体,她寻到干燥的衣物,神色淡然地换上。
心跳和呼吸逐渐平息,她重新躺下来,固执地重新寻找那一点捉摸不定的睡意。
离天亮还有一个时辰,她得养精蓄锐。
今天要做的事很多。
一步一步,终有一日,她会将噩梦驱除。
阳光洒在一望无际的海岸线上,细碎的浪拍往礁石,撒开粼粼光点。
此处是崇清洲的风回岛,明月宗峰下。
明月宗开宗立派已有五百多年,渊远流长,是崇清洲大陆上以剑术著称的一个优秀门派,无论在剑法的典籍收藏,还是在剑术的传承和创新方面,都堪称中州大地上剑宗门派中的翘楚。
崇清洲由长清海中数座大大小小的岛屿组成,而明月宗就位于其中最大的一座岛屿之上。岛名为风回岛,方圆数百里,四季温暖如春,百花不凋,明月宗占据了风回岛上白慕山脉的绝大部分峰谷,整座岛,包括港口的风回城,都在明月宗的羽翼覆盖之下。
白慕山有七峰,除主峰承剑峰所居的明月宗掌门外,其余六峰,每一峰的峰主实力都很强横,据说都能达到可以单独开山立派的程度,其中尤以指剑峰峰主扬桓为甚。
此人天纵英才,奈何性情孤僻,不喜收徒,其他几峰,包括掌门的承剑峰上都是人才济济、群英荟萃的一片兴旺景象,唯独指剑峰上门可罗雀,除了被掌门安排来的十余名外室弟子,作为峰主的杨桓在承接指剑峰的二十年里,没有收过一个入室弟子。
直到他有年离岛探望朋友归来时,带回了一名五岁男孩,这才算是有了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入室兼关门弟子。
杨桓对这个名叫薛铮的男孩基本采取放任自流的态度,每个月的上弦之日,他才把薛铮唤进剑室,但既不会教他招式,也不检查他的剑术修习进度,只让他自己陈述感悟和体念,等他长篇大论地说完了,再出声点拨一二,引导他自行参悟。
薛铮从五岁起,就自己去主峰的藏经阁搬来各种典籍,看完以后就呆呆地瞧着崖下的大海,看海潮波涌,千涛拍岸,或是仰天瞧着悠悠白云,寂空明月。
十三岁时,他悟出了自己的剑法:碧海潮生剑,一共九招,一招比一招磅礴,一招比一招恢宏,奈何人小力薄,最后四招无法发挥出全部的效力。
但前面的五招,已经基本没有人能抵抗。
他被誉为明月宗有史以来最有天分,最勤勉的剑术天才,身为明月宗这一代指剑峰峰主杨桓的入室弟子,薛铮本人很低调,但随着上门挑战而又铩羽而归的人越来越多,他的名声很快传遍了整个崇清洲乃至中州大地。
夕阳西下,这位几乎未尝过败绩的少年闭着眼睛,盘腿坐在指剑峰峰顶凸出的一块崖石上,膝上横着一把铁剑,一坐便是两个时辰。
薛铮的剑很平常,就是一把普通玄铁铸造的三尺长剑,既不轻薄也不厚重,模样普通,但他十七岁过后,整个崇清洲无人不识这把剑,更无人敢小瞧这把剑,明月宗掌门颜渊数次赏下珍奇宝剑,都被他婉言谢绝。
云散月明,天溶海色,指剑峰上一片寂静,天地间只有海潮声声,空旷而辽远。
一日前明月宗掌门率几位峰主去了风盈岛参与崇清洲每三年一度的论剑大会,白慕山上只有杨桓留守,他去了主峰承剑峰,指剑峰上就只留了薛铮和十几名外室弟子。
外室弟子居于指剑峰下,未得召令不能上峰顶,薛铮独自坐于崖上,岿然不动,如同峰顶上一座融入夜色中的雕像。
他双眸紧闭,仔细辨认身下滔滔海浪的声音。
海浪席卷而来,乍一听似乎千篇一律,但每一次的浪高、水花飞溅的范围、拍打海岸的力度,退去时与下一波浪潮的融合,都是千差万别。
这些细微之处,都是他潮生剑法变幻万端的灵感之源。
已进入忘我境界的薛铮被几声钟声惊醒,他蓦然起身,看向左首方向,很快辨认出钟声是从传剑峰的藏经阁处传来的。
有外人闯入了藏经阁。
薛铮握紧手中的剑,一刻也没耽搁,飞身纵下崖石,展开身法,向传剑峰快速掠去。
藏经阁是明月宗最神圣的地方,也是门派里精英弟子荟萃的战堂重点保护的地方。
薛铮一年前加入战堂,很快就成为战堂四位战使之一,统领战堂一百名精英弟子。今夜藏经阁尽管不是他所负责值守,但身为战使,只要收到讯号,自当前去协助诛拿闯入者。
他足尖轻点于树梢林间,身姿迅捷而优美,如展翅的鹏鸟一般,破风穿行于浓重夜色中。
他心中有些纳闷,值守在藏经阁附近的战堂弟子,少说也有二三十名,战堂弟子都是经过层层选拔才获得资格的,剑法精深,战力强大,这次竟需要鸣钟以求援助,不知挑衅者是什么来头。
他赶到藏经阁前,只看到一抹黑影从重围中突围而出。
那人手持一把软剑,夭矫灵活,并没有多余的花俏招式,但一剑刺出,无论何种角度,总能令人避无可避,剑锋所到之处势如破竹,没多久就冲开一个缺口扬长而去。
“追!”薛铮沉声下令,战堂弟子蜂拥而上,紧追而去。
薛铮几个起落,很快把众人抛到身后,但始终与前面那人保持着两三丈的距离。
他已经辨认出了那是一个女子,她的身影轻盈而不失矫健,柔韧中蕴含着刚与美,利落迅捷地穿行于道道树影之下,不过二炷香的功夫,已经掠出了传剑峰的楼宇范围,来到一大片密林之内。
薛铮提气直追,丹田真气运转到极致,飞身纵上树梢,撕裂风声赶到那人前头,身子轻轻一翻落下地来,正好挡住那人去路。
他衣衫鼓荡,胸口微微起伏,能让他如此拼尽全力,面前这人果真不容小觑。
此地刚好在密林边缘,再往前走便是悬崖,万丈之下海潮汹涌,涛声不绝。
无垠月光一泻千里,带着湿意的海风扑上悬崖,面前人岿然不动,只几缕发丝飞扬在颊畔。
薛铮这才看清了这个闯入者,暗暗吃了一惊。
这是个看上去不满双十之龄的少女,穿了一身黑色夜行衣,充满力量的身体匀称而修长,五官侬丽却不柔弱,眉目间蕴含一股英气,目光直率坦荡,似乎夜闯他人禁地并盗走东西并非一件让她感到羞愧的事。
“我拿的是一本剑谱,这本剑谱本不属于你们明月宗。”她开了口,音色清泠,有一丝属于少女的柔稚,但更多的是与她年龄不太符合的冷静和沉稳。
薛铮不置可否,这不是他管辖的范围。
“放下这本剑谱,我可以放你离开。”他举起手中的剑,缓缓道。
少女注视着他拔剑的动作,点了点头,“若是我要把这本剑谱带走呢?”
薛铮冷冷道:“没有人能从我剑下逃走。”
“那真是巧了,”少女后退一步,“只要我想走,没有人能拦住我。”
“好,”薛铮无所谓地笑了笑,“那你可以试一试。”
月光照在少年脸上,那是毫无瑕疵的一张脸,刀削般的鬓角,英挺俊朗的五官,剑眉的眉尾微微上挑,羽翼似的睫毛下是一双如大海般深邃的眼眸,平静纯粹,没有一丝波澜。
他尽管在笑,但笑意并未到达眼里,这令他的笑看起来有点冷,而他整个人,也从里到外散发着一股冷意,如此刻高悬在山峰上的明月一般,清冷,孤高。
“我可以让你三招。”他的声音也冷,但清越好听,像是初春刚刚化开的冰泉潺潺击打在山涧寒石之上。
“好。”少女并未推辞,她看出了眼前这个身姿挺拔如松的少年并非泛泛之辈,而她从不会因所谓的面子问题而让自己吃亏。
她动了。
软剑的剑光一闪,随即消失,等剑光重新闪现之时,剑锋已逼到了薛铮的耳际,若非他偏头一避,剑尖势必挑破他的喉咙。
这一剑来无影,去无踪,没有任何轨迹可循,甚至没有引动风声,可见速度已然快到极致。
“好剑法!”薛铮不由赞了一声。
话音方落,少女身形一展,再是一剑刺来,“哗”的一声,薛铮胸前衣袍被划开一条裂口,若不是他退得快,胸膛必定血溅当场。
薛铮鼻尖沁出了细汗,划破的衣衫下现出一大片精劲强健的胸膛,他还没来得及整理衣衫,已听见一声清叱响起,“第三招!”
他眼前寒光一闪,下一招已闪电般逼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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