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跺脚,“冥顽不灵。”
她未再停留,闪身出了地牢。
薛铮还剑入鞘,长长呼出一口气,回到地牢中间盘腿坐下。
一炷香时间后,他被带出了地牢。
正是晚上,浩渺夜空之中明月如盘,光芒柔和,然而他还是觉得眼睛有一刹那的刺痛之感。
他闭眼再睁开,昂首阔步,沉静地踏入明月殿。
宽敞的主殿中,掌门颜渊面沉如水,正端坐中央,几位峰主分坐他左右首,脸色也不太好看。
薛铮看向站在颜渊身后的尹玉,她目光晦涩,只看了他一眼便即低头。
他心下一沉。
果然掌门颜渊开口了。
“薛铮,你可知罪?”
薛铮行了一礼,虽低着头,但仍不卑不亢道:“弟子知罪——两日前曾放走闯入藏经阁的偷盗者,除此以外,弟子自问并无其他过错。”
半晌,颜渊威严的声音在他前方再次传来,“弑师之罪,你不承认?”
薛铮掷地有声地答,“弟子不认。”
殿内响起一阵夹杂着愤怒和惋惜的叹息之声。
颜渊目中闪过一丝挣扎之色,默然许久,终是一字一顿道:“无论你认与不认,弑师之罪已成定论,即刻于明月殿前处以剐心之刑,以儆效尤。”
薛铮浑身一震,不能置信地抬头看向掌门。
颜渊迎着他的如炬目光,沉声道:“战堂已询问过指剑峰外室弟子,无一人能证明你在杨峰主遇袭之时呆在指剑峰,何况前日闯入藏经阁那女子曾进入地牢欲救你出去,若说你们互不相识,大概没人相信——杨峰主遗体我们也都查验过,确是因身中沧海横流一式而身亡。”
他顿了一顿,脸色更加严肃,“薛铮,你还有何话可说?”
薛铮尽力保持着冷静,“那请问掌门,事发当时,可曾有人亲眼目睹我出入清宗殿?”
“当日传剑峰上突发变故,所有主峰值守弟子都去了藏经阁,等他们赶回时,正好看到有人行色匆匆自清宗殿离开,而那人的身形与你极为相似。”回答他的是掌管刑法的洗剑峰峰主,“人证物证俱在,薛铮,你还不伏罪?”
“仅凭一个背影就认定是我,”薛铮额上青筋浮现,面容微微扭曲,声音已有些嘶哑,“掌门,弟子不服——”
“住口!”颜渊打断他,疾言厉色喝道,“我明月宗向来尊师重道,弑师之罪天理不容,你拒不认罪,九泉之下有何颜面去向你师父认错?尹玉——”
尹玉跨前一步,垂手敛目道:“弟子在。”
“你亲手去把这孽畜绑了,押到殿外,即刻行刑!”
“弟子遵命。”尹玉面无表情,自腰间取下缚绳,紧走几步,下了台阶来到薛铮身后。
薛铮目含悲愤之色,正欲挣扎,却听一道细细的语声传入耳际,“稍安勿动。”
他怔了怔,身后的尹玉一面缚住他双手,一面以仅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殿内这么多峰主,你能逃得掉?只有出了这殿门,或许才有一线生机。”
她不动声色,在缚绳上打了个活结,拾起薛铮的铁剑,起身道:“走吧。”
薛铮不声不响,转身跟随尹玉走出殿门。颜渊转头对诸位峰主道:“此事已算了结,那么杨峰主的后事……”
他一面说着,一面盯着薛铮背后缚住双手的绳结,半晌方才调开目光,看向诸位峰主。
行刑台位于明月殿正前方数十丈开外,薛铮刚走上邢台前的阶梯,身边的尹玉便放轻了脚步,几不可闻地咳了一声,薛铮会意,双手挣开绳索,身形一展扑向尹玉,出其不意抢过她手中铁剑,连剑带鞘倏然一横,架住她疾步退开。
“尹师姐!”押解的战堂弟子齐声惊呼,一时不敢上前,须臾之间,薛铮已擒住尹玉飞身而逃,大批战堂弟子立刻持剑追去,喧哗声传入主殿,几位峰主正欲出殿查看,颜渊却道:“指剑峰不可长时无主,各位峰主可有什么举荐人选?”
传剑峰峰主林远山霍然起身,焦急道:“掌门,外头如此喧闹,恐有事端,行刑之事不能大意,不如此事稍候再议。”
其他峰主纷纷附和,颜渊无法再拖延,只得颔首道,“去看看吧。”
此时殿前警钟已被值守弟子敲响,林远山大怒,“这都能让那孽畜逃了?”
颜渊面色尴尬,自嘲道:“主峰的弟子,的确该好好整治一下了——有劳林峰主将那孽畜带回来。”
林远山忙道:“掌门放心。”
薛铮一路逃下承剑峰,回头见大批弟子如潮涌来,紧追不放,各峰顶上亦有弟子闻警钟号令而迅速汇集,他踌躇片刻,将尹玉放开。
尹玉目光闪动,“去吧,你身法快,我在你施展不开,保重。”
“多谢师姐。”薛铮低声道,向她行了一礼,随即钻入密林之中。
刚一钻进树林,便有一人飞身而至,握住他手腕,“去传剑峰。”
他定睛一看,却是潜入地牢内的那名少女,她目光灼灼,催促道,“快啊!再耽搁就走不了了!”
薛铮闷声不语,随少女一路狂奔,衣袂飘飘中,两人越过山谷,往传剑峰靠海的那壁悬崖赶去。
天边晚云散尽,苍穹之上圆月如镜,寒光皑皑,高阔山林间火把蜿蜒成线,很快有弟子发现了两人踪迹,蝗蚁般包抄而来。
那少女抽开软剑,冲开传剑峰上弟子的围截,与薛铮且战且退,来到悬崖之前。
“跳吧。”她道。
薛铮往身后看了一眼,黑压压的追兵在林远山率领下已赶上前来,与传剑峰上弟子汇合,只几息之间,便已逼近。
他退无可退,咬牙往崖下一跳。
耳畔风声凄厉,胸腔中压力骤增,高空坠下的失重感令他头昏脑涨,似乎过了很久,“扑通”两声巨响,身畔水花飞溅,他浑身剧痛之际终于重重跌入海水之中。
身体像灌了铅似的沉重,他坠入海水深处,紧抱住手中铁剑,待下坠之势稍缓,方才狠狠蹬腿,向上浮出海面。
他抹去脸上水珠,展目四望,见不远处那少女也冒出头来,方才松了口气。
她很快游过来,朝他打手势,“这边。”
薛铮随她游到岸边,她带他绕到一块礁石后,放走藏在此处的一艘乌篷小船,却又领着他钻进礁石边的一丛树枝后,道:“等一等。”
果然不久之后,十数只明月宗青篷大船开足马力,追着那只乌篷小船破浪而去,很快消失在视野之内。
薛铮疑惑道:“你还有帮手?若是被抓到如何是好?”
那少女笑了笑,笑容中颇有几分骄傲之色,“驾驶小船的是我师姐做的一个人偶。”
“人偶?”薛铮吃了一惊。
“对,我既然要救你,当然要做足准备。”她很快敛去笑意,“跟我来。”
薛铮随她绕到另一块礁石后,上了一个竹筏。
她撑开竹筏,拿起一只船桨,缓缓划动竹筏,“我们顺着背山这面的阴影划,他们看不见的。从这里往东有个小岛,先去那儿避一避吧。”
薛铮默默拿过她手中船桨,竹筏漂流本是顺水,加上人力驱使,很快乘浪离开了白慕山脉的范围。
月光如银,洒遍平静广阔的海面,波光烁动间,时不时有鱼儿跃出海面,溅起一串水花。
海天之间静谧无垠,薛铮机械地划动着船桨,迎着月光的面庞上满是迷惘之色,眸底阴霾重重。
许久,他才将目光转向面前抱膝而坐的少女。
她仍然穿着夜行衣,浑身湿透,连坐的地方都是一片水渍。
“为什么救我?”他盯着她,若有所思地问。
她看他一眼,把眼光调开,“我是有条件的。”
“什么条件?”
她没有回答,转而道:“再往前行一刻钟便到了那座小岛,先去岛上把衣服烤干吧。”
薛铮见她不说,便也不问,两人重又沉默下来。无涯深海中浪潮微微,无穷无尽,他只觉身若浮萍,天地广阔,却不知该去往何处。
不一会儿竹筏果然行至一座小岛边,两人下了竹筏,合力将竹筏拖上岸,藏在礁石后。
这座小岛果真很小,方圆不过数里,幸而岛上生有繁密树林,林间花草丛生,倒是个不错的藏身之所。
她来到一棵大树下,用剑挖出树下埋的一个大包袱。
薛铮见包袱内各种物品置备齐全,甚至还有两套衣服,不觉诧异道:“你竟准备得如此周全?”
她摸出一个油纸包,朝他递来,“吃点东西吧。”
薛铮摇头,“我不饿。”
她也不坚持,自己拿了一块干粮咬在口中,去找包袱中的火折。
她吞了两口干粮,才解释道:“我要上你们明月宗拿剑谱,自然事先要把退路考虑清楚,也要做足相应的准备,不过当时你们没追上来,这些东西就没用上,现在正好派上用场。”
薛铮默然点头,少女叹了一声,拿起水囊喝了两口清水,又道:“我打听到你被关在地牢里,就把船都准备好了想带你出来,谁知你执意不肯——幸好我还没走,就知道是这样的结果。”
薛铮脸色铁青,她看他一眼,扔给他一个水囊,到林间找了一块干燥的空地,生起火来。
她用树枝搭了个简易的架子,搭了一件衣袍在上面,回头见他跟了过来,便将火折递给他,“你去那边生火烤吧。”
薛铮明白过来,一言不发地接过火折,转过架子后,重新将干树枝拢作一团,点燃火。
火苗渐渐扩大,他刚将湿衣脱下,那边甩过来一个小包裹,他接住打开,里头是一张干燥的毯子。
“身上烤干了就睡吧,”她在那边说,“今晚这一番折腾,你我都累了,这里还算安全,想来一两日之内,你们明月宗的船只还不会搜到此地。”
薛铮将毯子铺在草地上,仰躺下来,然而胸中坠满沉甸甸的苦涩之感,完全没有睡意。
架上搭着的衣袍上映出纷乱的影子,那边的姑娘忙碌一阵,最后也安静下来。
篝火里的树枝不时发出哔哱之声,月轮高悬于天际,海风越过耳际,树叶沙沙作响,远处的海潮声一浪接着一浪。
寂静之中,她忽问,“薛铮,你睡着了么?”
他苦笑,“我哪里睡得着?”
那边的篝火一晃,她坐起来,像是在翻找着什么东西,隔了一会儿,绕过架子,丢了两个果子到他怀里。
薛铮忙坐起来,手忙脚乱地去捞衣服,将湿衣服拽在手中,又觉自己有些多此一举,面上一热,不由讪讪放开。
她穿着一身干燥的夜行衣,手中也拿着一枚果子,咬了两口,在他对面坐下。
“我……叫年行舟,来自碧云洲的青宴山。”
薛铮点点头,“萍水相逢,年姑娘却如此大费周折地救我,我感激不尽,你有什么需要我办到的事,我一定办到。”
她有点迟疑,片刻后才问:“我从你们藏经阁里拿出的那本剑谱,你想不想看?”
薛铮还未回答,那边已甩过来一卷书册。
“《羲和剑谱》?”薛铮接过,看了看封页上的几个字,他突遭变故,思绪纷乱,根本没有心思看什么剑谱,略翻了翻便将之递回给她。
年行舟接过那本剑谱,“你不感兴趣?”
他沉默着摇了摇头。
她亦沉默,片刻后抬头环顾了一下四周,“我们大概还要在这个岛上待一阵,竹筏不够坚固,抵挡不了海上的风浪,我原本想的是,明月宗的人昨晚追了个空,迟早会在周围的海域展开搜索……”
薛铮点了点头。她的意思他明白,追兵分散而来,不可能再有昨晚那般大的规模,他和她可以很轻易地制服对方,并夺得能在海中航行,足以抵抗海中风浪的坚固海船。
但是夺得海船之后呢?离开这个小岛,又能去往何方?
她看出他目中重现的迷惘和痛苦,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将那本《羲和剑谱》放在他身边,起身离开。
第三章
惊心动魄的一夜终于过去,篝火熄灭的时候,天边已然大亮,早潮漫来的海水涌上沙滩,岸边一块巨大的礁石几乎淹没在潮水中,薛铮也不知睡还是没睡,一动不动坐在礁石顶上,眺望着海天尽头,衣袍尽数被海水打湿也浑然不觉。
年行舟也没搭理他,自去海里捞了鱼,重新升起火来烤熟。
香味散开,她略略撒了点调料,吃了一条,留了两条在篝火边。
她去小岛另一边采了些野果,回来的时候,看见薛铮已经坐回篝火边,两条烤鱼都被他吃尽,他膝上放着那本《羲和剑谱》,已经翻到了第三页。
很好,看来他已经调整好了心绪,并未就此一蹶不振,而且看样子,对羲和剑法也产生了兴趣。
她心下满意,也不去打扰他,挽了软剑去林间练剑。
而薛铮这一看就看了大半日,直到腹中发出咕咕之声,这才放下剑谱,瞧了瞧天色。
他原本只是为打发时间,却不料越看越心惊,一页接着一页往下翻去,竟然不知不觉就看到了傍晚。
他四下里张望了一下,于暮色中搜寻着年行舟的身影,见她又扎进了海里捉鱼,想了想,放下剑谱,跟进海里。
“这里的海域里,这种鱼比较鲜美。”他游到她身边,举了举用铁剑串起一条淡红色的海鱼。
“好,”她抹了抹脸上的水珠,“我去升火,你多捉几条,晚上咱们加熬一锅鱼汤。”
一刻钟后薛铮走回篝火边。
架上搭着几件湿衣,密密实实地围拢在一起,薛铮知道她正在里头换衣,便停了脚,站在一边。
只听“啪嗒”一声,架上甩出一条长长的布带,湿风扑来,他弯腰拾起地上的剑谱,将甩落在封面上的几滴水珠抹去,又好奇地去看那根布带,心下暗暗纳闷。
她窸窸窣窣换好了衣物,将充做门帘的衣袍取开,见少年正盯着架上搭的布带瞧,不觉面上一红,赶紧一把抓过,迅速卷作一团。
薛铮这才意识到这东西也许是姑娘家的私物,一时也涨红了脸,良久呐呐道:“我捉了七八条,应该够了吧?”
年行舟把架子挪去,道:“够了。你去捡些柴火吧,快烧完了。”
薛铮依言走开,她这才赶紧把布带展开,拿在手中就着火烤过。
不多会儿星光弥天,熊熊篝火上架起了一个小小的铁锅,水在里头翻滚扑腾着,很快香气四溢。
饱餐一顿后,薛铮再度将剑谱翻开。
年行舟打量着聚精会神的少年。
他的衣物还架在一边烤,此刻赤裸着上身,半干的漆黑长发束了个马尾,半披在宽肩上。
他眉心轻绞,英挺的鼻梁下嘴唇紧抿,棱角分明的五官在火光映照下越发显得漂亮刚毅。
“想练么?”年行舟将水囊递到唇边,喝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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