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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亭录——闲雨【完结】

时间:2024-10-17 14:38:39  作者:闲雨【完结】
  尽管他努力说服自己,但总有那么一丝遗憾和嫌恶,让他无法真正和自己身体里流动的血液和解,一旦她流露出异色,这些情绪便会噬咬焚烧着他的理智,或许之前他还可以努力克制,但现在,他做不到若无其事地自行离开。
  审视着他的姑娘目光柔和下来,轻抚在英朗面颊上的手慢慢圈上他的颈脖,她踮起脚主动去追逐他的唇,薛铮低呼一声,紧紧地箍紧她,两人一时站立不稳,跌跌撞撞倒在草丛里。
  栖息在丛间的一群萤火虫突地被惊起,像被打碎的金盏玉璧,骤然间一团荧光盈盈荡开,随即化为一带忽隐忽现的星河,萦绕漂浮在两人周围。
  姑娘双目晶亮,手指滑过浓密的剑眉,高挺的鼻梁,来到紧绷的下颚,将他粘在颌线处几缕汗湿的发撩开。
  “薛铮,你长得真好看。”她喃喃说,轻轻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拉向自己。
  他眸光深深,俯身而来,与她吻在一起。
  忽明忽暗的萤火流光中,少年的情绪藉由这一吻渐渐平静下来。
  他搂住她一个翻身,让她躺在自己臂弯里。两人静静依偎片刻,他伸出手将一只从身边飞过的萤火虫困在掌心,又在她面前摊开。
  橙黄的光芒从他掌中升起,盘旋飞舞,飘飘悠悠融入夜空。
  年行舟靠在他胸膛上,低声笑了起来。
  “行舟,”薛铮犹豫片刻,轻声问她,“等这事了结了,我们好好在一起共修剑法,就算三年之后剑法大成,也不分开,好么?”
  她一时没说话,只从他怀里侧头仰望着碧天霜月,灿星流云。
  薛铮没等到她的回答,心内有些忐忑,微微退开一些,凝视着她的眼睛。
  “那咱们说好了,”她笑道,看入他有点焦灼的双眸里,“往后一块儿共修剑法,一块儿走遍天下,感悟自然,总有一天,我也要悟出自己的剑法。”
  “好。”薛铮松了一口气,重新将她揽入怀里。
  鼓鼓的心跳贴在一起,似有源源不断的力量从那里传开,汇入四肢百骸,他突然觉得缚在心上的那道枷锁真真切切地消失了。
  她撑起身来,伸手将他颊边发丝撩开,看他的眼睛。
  她记得第一次见他时,他的眼眸像风平浪静的大海一般深邃而沉静,遭逢连番事变后,那里有时酝酿着阴霾的风暴,有时又透着深深的迷茫和愁郁,也有痛苦与逃避,甚至还有几丝黑暗与阴桀,而现在,那些暗涌流动的波澜又重归平静,他的眼神坚定、澄澈而明亮。
  峰林间云岚如雾,朦胧如纱,三三两两的萤火虫结伴飞入夜空,带出一线流光,渐渐消失在密林之中。
  两人携手回到山谷处的驻地,尹玉唤起其他弟子,为避开前来搜索的渠山氏人,一行人拨枝踏叶,绕过这座山峰,循着最隐蔽的地方走,一路穿行过悬壁深谷,于两日后来到一片石林外。
  众人隐在一丛茂密枝弄后,观察周围的地形。
  其时火轮当空,万里无云,石林后的山坳内,隐隐能看见一座黑色山峰巍巍矗立,峰尖正正在两侧山崖的壁缝之间。
  尹玉瞧了瞧明坤的地图,抬头往石林右侧看去。山峦涧石间,有一条狭窄的河流从山林内绕壑横过,河水流过一处石涧时,有一股水流汩汩涌动,甚为明显。
  “应该就是地图上的那条河了,此处应该有暗流分岔,暗河上游就在九难谷内,”她悄声道,“如果地图没错,我们应该会直接到黑石峰下。”
  薛铮点点头,带了两名战堂弟子,抽开长剑往石林走去。
  尹玉和年行舟检查了身上的绳索和包袱,装备停当后,伏在不远处,静静瞧着前方的情形。
  薛铮与那两名战堂弟子进入了石林,不久后便失去了影踪。
  尹玉见她脸上隐有忧色,低声道:“不妨,林峰主已经赶来了,最多再有一日,便会循着我留下的标记追到这里来。”
  年行舟略点了点头。
  天色暗下来时,她缚紧腰上的装备,握牢长剑,跟在尹玉身后,一行人悄悄来到水眼边,沉入水下,寻到暗河分支,往上游摸去。
  薛铮刚进入石林便觉头脑一昏,许是行进间不小心触发了机关,石壁上的几个石孔内涌出一阵无色雾气,他并未运功抵抗,昏昏沉沉中感觉自己被人蒙住头脸抬走。
  脸上的布被揭开时,他发现自己单独身处一个牢笼内,牢笼形似一个镂空的巨大鸟笼,铁铸的牢栏分外结实,他抬眼一扫,周围的一切尽收眼底。
  已是黄昏时分,夕阳照在不远处的黑石峰上,光滑的山脊反射出耀目光芒,正好射在他左方的祭台中央。
  那里燃着熊熊的烈火,火焰伸着通红的火舌翻卷着窜向天际,有三名身穿黑色祭袍的人站在火光前,垂手沉默,伫立如山。
  时断时续的吟唱和低颂声如潮水般涌入耳际,古老而原始。
  薛铮转过身来,前方的广场上是黑压压的人群,有男有女,有老有幼,所有人衣着朴素,正五体投地,虔诚地匍匐在祭台下,口中念念有词。
  他看不清楚他们的脸,但能清楚感知到他们此刻狂乱而激动的情绪,这情绪应该是因他这个被捉回的叛逃者而起。
  夕阳很快落下,灰暗的天幕中,一轮圆月冉冉升起,透过赤红的火焰看过去,那轮银白被染上飘忽的彤红之色。
  人群的颂唱还在继续着,一切都和他幼时朦胧的记忆重合起来。
  站在中间那名最高大的黑袍人缓缓举起双臂,唱诵声停了下来,人群深深俯首,以额贴地。
  黑袍人说了一句话,平举的右臂往祭台下一挥,指向薛铮的方向。
  群情涌愤的人们抬起头来,仇恨的目光利剑一般射向牢笼内的年轻叛逃者。
  就是这些执迷不悟的叛逃者,触怒了神域中的先祖,使得他们长久在此受苦受难,始终无法摆脱沉重的枷锁。
  疾病、穷困、日复一日的劳作、突如其来的暴毙、无休止的杀戮和死亡,日益减少的族人和无法抵抗的天灾。
  所有这一切,都像一张网一样,把他们牢牢缚在其间,不得解脱。
  大大小小的石头和泥块穿过牢笼,不断被投掷到叛逃者身上,咒骂声此起彼伏,甚至还有人冲到牢笼跟前,唾弃地朝他身上吐口水。
  薛铮一瞬间有些恍惚。人群疯狂涌来,愤恨和怨毒扭曲了他们的脸,他们眼中的神色令他有种恍然置身于梦境中的感觉。
  他没有闭上眼睛,只是把头转开,凝望着黑石峰山腰上,那座已堆满了叛逃者尸骸的尸架上。
  月光透过迷蒙的红色灰雾,凝在那高高的尸架上,诡异奇艳的噬魂花在尸架顶端开出大朵绝艳之花,悄无声息地伸展着如钩藤蔓。
  他努力辨认着,试图在那中间寻找师父杨桓的遗骸,渐渐地,泪水迷蒙了他的双眼。
  叛逃者的脆弱姿态令人群发出讥讽和轻蔑的哄笑,他们更加肆无忌惮地羞辱他,各种肮脏的东西被团成一团扔进来,小孩拉下裤头,往牢笼内撒着尿。
  而坐在笼内的年轻叛逃者恍似未觉,一动不动地承受着,目光从那尸架上移,若有所思地凝视着黑石峰的高高山尖。
  月过中天,疲惫的人群泄愤完毕,终于陆续散去。
  那名高大的黑袍祭师来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薛铮抬起头来,看住那鹰一般锋利的双眼,祭师极具穿透力的目光阴戾而高高在上,含着某种对浮游生命的怜悯和嘲弄。
  忽明忽暗的火光映照下,祭师的脸庞显得很年轻,但暴露在袍袖下的手青筋凸起,枯瘦如柴。
  “叛逃者,”他开口了,声音尖锐刺耳,“做好准备迎接对你的审判。”
  “什么时候?”
  “三个时辰之后,”黑袍人答,手指向祭台中央,“明日第一缕阳光照射到那里的时刻。”
  薛铮不置可否,只问道:“和我一起来的那两人呢?”
  黑袍人略微诧异地盯着他,这名叛逃者目光澄明而镇定,并没有他预料中绝望恐惧,或者空洞麻木的神色。
  他不动声色,沉默片刻才答:“你的审判结束后,他们将在谷外被处决,九难谷不能被外来人的血所玷污。”
  薛铮放下心来,一言不发地扭开了头。
  黑袍人紧紧凝视他片刻,拂袖转身。
  “你的鲜血,将被用来祭奠我们的祖先,你的灵魂,将永远被禁锢于黑石峰下,看守我们的信仰之源,”他缓缓说道,“叛逃者,好好享受这一夜吧,这将是你此生度过的最后一个平静的夜晚。”
  “信仰之源?”薛铮心下冷笑,目光再次转向夜色下突兀矗立的那座黑石峰。
  祭师走后,火光熄灭,祭台上下很快空无一人。
  叛逃者被铁链锁在牢固的铁笼里,因此并没有特别派人看守。
  月轮西移,有轻微而急促的脚步声穿过空旷的广场,往牢笼这边疾速而来。
  薛铮睁开眼睛。
  来的是一个女人,穿着一身灰色的布衣,头发用一张灰布包裹住,衣袖挽到手肘,露出瘦骨伶仃的手臂。
  月光照在她脸上,她的脸庞憔悴而苍老,鬓边有零星的白发,但她蓄满泪水的双眼仍然显得明亮而清澈,抓住铁栏的双手急切而有力。
  薛铮朝她挪了挪身体,仔细地端详着她。
  “你是端珞?”他不太确定地问,“我的……母亲?”
第十四章
  女人跪倒在地,放声大哭。
  “真的是你!是我害了你们!”她一面哭一面语无伦次地说,“是我害了你,害了哥哥,如果十四年前我没有让哥哥带你离开,今日你就不会——”
  薛铮将手伸出铁栏,握住她的手,轻轻唤了一声:“阿娘。”
  端珞将脸贴在他手背上,抽泣不止。
  薛铮轻轻道:“我是最幸运的人,因为你做了那样一个决定,我得以在外面的世界长大成人,我永远感激你。”
  “你不怪我?”端珞抬起头,泪眼蒙眬地看着他。
  “当然不,”薛铮笑道,“这么年,你们在这里生活得好么?你和……哥哥?”
  端珞的情绪略微平静下来,她点头道:“还好。我学了刺青术,所以在族里,还算受人尊敬。”
  “我哥哥呢?他怎样了?”
  端珞以袖揩去眼中泪水,语声中透着一股苦涩之意,“你是说阿云?我原本把他藏在谷外的一个山洞里,他一直不会说话,所以当年我和哥哥在洞里商量带你走的时候,并没有避讳过他。”
  她停了停,目光转到不远处黑石峰山腰处,那座尸架顶端之上。
  “哥哥带你走后不久,二祭司发现了我在谷外的秘密,把阿云带了回来,那时我已继任成为族内的刺青师,所以他们并没有为难他,只是把他单独关在一间屋子里,每天晚上,允许我去探望照料他……”
  端珞的目光转回薛铮脸上,含着深深的歉意和自责,“两个多月前,阿云忽然开始说话,一开始零零碎碎,我很高兴,鼓励他尽量地说,他很快就能说一些很完整的话出来,而且我不在的时候,他也会自言自语地说,什么话都说,只要是他听过的他都说,甚至是很久以前他听到的,埋在他脑子里的那些话。”
  薛铮一下都明白了。十四年前杨桓与端珞的相认、在山洞里商议带他前往明月宗时,那些对话都深深印在了端云脑海里,而一旦他能说话,这个秘密便再不能维持。
  端珞沉默许久,惨然笑道:“我希望你不要恨阿云……我知道大祭司派人出了谷去明月宗,没有一个晚上能睡得着,我骂他,打他,但他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明白……”
  她将脸埋进手掌内,语声哽咽,“我每天晚上都在祈祷,祈祷他们不要找到你们两人,可是二十多天前,他们带回来了哥哥的尸体……”
  她说不下去了,蒙住脸痛哭。
  “这不怪你,也不怪哥哥,”薛铮温和地说,“这是我和师父的宿命,时间到了,我们应该来解决这一切。”
  他顿了顿,低声道:“你放心,我不会死的。”
  端珞抬起头来,忧心如焚地看着他。
  “阿娘,你说你是刺青师,”薛铮正色道,“那你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
  “当然,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端珞回答。
  最黑暗的时候过去了,启明星在天际中亮起。
  朦胧的晨光中,有几人沉默无声地走上祭台,在中央放置了一张长条的木桌,一排大大小小的刑具被一字排开,整齐地放在斑驳芜杂的桌面上。
  牢笼内的人静静盘膝而坐,第一缕阳光照射到祭台中央时,他睁开了眼睛。
  有人打开了牢笼,将一桶冷水从他头上兜头浇下,接着又换了另一桶。
  浑身湿淋淋的他被带了出来,双手反绑着押上祭台。
  薛铮抬目往祭台下望去。
  广场上已围满了人,人们沉默着,压抑着躁动,但是脸上有一种癫狂的神情,等待着即将到来的狂欢。
  祭台的左下方摆了一张宽大的高背椅,上面坐了个身穿锦袍的威严老人,面容苍老而枯瘦,双目古井无波,搭在椅背上的左手中指上戴着一枚指环。
  薛铮记得,那是族长身份的标志。
  三名祭司站在族长身后,中间那名高大的黑袍大祭司,用鹰一样阴厉的眼死死地盯着薛铮。
  天地静默无声,空气在这一刻也似乎凝结,连云雀的一丝鸣叫都听不见。
  晨光洒遍山谷,炽烈起来的阳光烤热了祭台中央,那里已经竖起了一个大大的刑架。
  被带上去的时候,薛铮的目光落到那座黑石峰下,那里守卫严密,几名影护在周围持剑巡查,看起来一切如常。
  他被扭转身体,分开的双脚被刑架上的铁锁一左一右扣好后,行刑之人才解开他手腕上的铁索,将他双手也分别扣上刑架。
  暖热阳光将他笼罩在金辉中,他暗暗调动了丹田之下的羲和功法,身体里内息开始涌动,借助阳光的热意,生生不止的纯阳气流很快漫遍全身。
  黑袍大祭司走上前来,撕开他的衣襟,用一种诡秘的颜料,在他胸膛上画了一个兽形的图腾。
  祭台下的人们神情激动了起来,大祭司丢下画笔和颜料,转过身来面向人群,双臂平举。
  人群安静下来,纷纷匍匐跪地,祭台左方的另外两名祭司,包括祭台后方持剑而列的一排灰衣影护也虔诚跪倒在地。
  不远处黑石峰下值守的守卫也不例外,在原地双膝下跪,上身前伏,以额触地。一时间,整个山谷鸦雀无声,除了坐在椅上的族长、祭台中央的大祭司和刑架上的薛铮,所有人都面向大地跪伏着身体,静待大祭司开始对先祖的祭奠仪式。
  黑袍大祭司仰起头来,双臂上举,闭上双目。
  迎着阳光,他口中开始了颂唱,一长串高深莫测的颂词娓娓而出,匍匐在地的人们身体开始颤抖,不少人伸手去抹脸上涕泪。
  注视着这一切的薛铮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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