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态发展至今,想必非你我所愿。”
“坐下来有商有量的不好吗?”
慕朝游的确不太情愿跟王道容有太多牵扯,她心里也清楚,他若打定主意赖在这里不肯走,她拿他也毫无办法。
逃避解决不了问题,她虽不信王道容真有这般好心,但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能对他目下的态度有个大致的把握也并非全是坏事。
慕朝游一念既明,改变了主意,在他面前坐了下来。
王道容说:“朝游。我很高兴。”
慕朝游不想跟他寒暄:“说你来此的目的吧。”
王道容不答,只将一盒白棋递给她,“我知你对我有怨,不若先在这棋枰上好好厮杀一场,解了心中的怨气,你我再相谈也不迟。”
慕朝游看着拿一盒白棋,没接,“我的棋艺是送给你虐菜的吗?到底是解了谁心中的怨气?”
她象棋是她爹教她的,围棋是当初王道容教她的,事实证明,她脑子直,大脑皮层光滑如镜,就学不来这么复杂深沉的东西,不管和谁下棋都是屡战屡败四个字。
王道容:“也可连五子。”
慕朝游这才接过,也不含糊,捻了棋子“啪”直接敲在天元。
王道容紧随其后落下一粒黑子。
很快,四周只余闲敲棋子的琅琅清响,飘散在淡淡枣香熏风之中。
双方各有胜负,如此几局之后,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隐约的骚动,好像有人在喊,“走水了!走水了!”
慕朝游跟王道容都抬起头来看,门前屋后附近百姓也都走出了家门,倚门张望。
“哪里走水了?”有人问。
另有人说:“好像是东边?”
东边的上空飘出一阵阵的黑烟来。
王道容:“不知谁家灾殃。进忠有三术:一曰防;二曰救;三曰戒。夏日炎炎,容易走水。朝游在闹市中开店,也当防患于未然。”
火势似乎不大,不多时,黑烟便降了下来。
慕朝游听到王道容提自己,半点面子也没给他,平板地说:“堂前屋后蓄有水缸,不劳郎君费心。”
王道容被她这一通呛,幽幽地叹了口气,搁手案上:“难得享用与你对弈的这片刻清闲,朝游非要如此不解风情?”
第079章
慕朝游正色:“王道容, 没有人的感情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人人心底都有一本账册,用一笔少一笔。”
王道容:“朝游似有怨气, 是在责怪容这些时日的所作所为?”
“你不肯见我, 容无奈之下,只得出此下策。”
王道容嗓音与容色一般温煦平静, 听得慕朝游顿时无言,只觉跟他坐下来下棋的自己简直傻得出奇。
她忍不住想, 自己到底是怎么喜欢上他的。最开始当然是看中了他那张脸,之后多多少少是因为曾患难与共, 她困守在那方宅院,更困守于心间方寸。王道容之于她如陌生乱世唯一一根救命浮木, 因此便有意忽略了他身上那些混沌的东西。
其实王道容一点也没变,人类的三观在他身上并不成立, 他自始至终都无道德可言, 只不过是她眼中的滤镜已经消失了。
王道容:“你我之间, 当真是连一点可能也没了吗?”
慕朝游摇摇头:“也并非全无可能。我可以不计较你曾经想杀我, 但你也需要作出牺牲。”
王道容秀眉动了动, “朝游想让我做什么。”
慕朝游不假思索:“让你放手。让过往的一切, 连日的针锋相对俱都化作飞灰。你我之间仍能像今日这样,做个体面的,不谈风月,只谈春秋的君子之交。”
王道容垂下眼来似乎在思索,少顷, 他才抬眸问:“若我非要勉强。朝游。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他避而不谈, 慕朝游就已经知晓他心中所想,因而也直言相告, “若你勉强,我也不会退步。”
“今日我伯父特地来寻我,说我善心无处施行,就舍宅为寺,捐钱到庙里、观里去。”王道容说,“做什么打着大将军的旗号收买人心?此事已上达天听,陛下这些时日疑我,恼我,我虽为给事中,但陛下已一连数日不曾叫我随侍左右。”
“容那时才醒悟,原来是容将朝游看轻了。朝游这把刀,借力打力,杀人不见血。”
慕朝游:“不若君赶尽杀绝。”
王道容抹了棋局,重又从棋篓里抓了把棋子来排,三五下的功夫竟复盘出了一场棋局:“我想说的是,这一局是我输了。”
“但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这是昔日你我之间未尽的残局。”王道容指给她看。
慕朝游虽然已经不记得了这局棋,但跟着王道容耳濡目染久了,也能看出来棋盘中的白棋已近强弩之末。
“朝游可知晓这白棋是怎么输的?”王道容像是在点拨她,又像是在提醒自己,“容曾说过,弱点不可轻易示于人前。太冒进,就难做到攻彼顾我。做人正如弈棋,行事缓和、含糊一些辄从容,秘而不宣、藏而不露,说话做事的空间也就大了。”
言罢,王道容提袖落子,左右开弓,轻轻巧巧就将白子赶尽杀绝。
慕朝游隐约觉得王道容的话另有深意,只可惜心思纷杂,难以一时间理出个线头来。
她之所以耐着性子坐下来跟他下棋,也只是想摸清楚他葫芦里买的到底是什么药,这几天里他到底是如何作想,如何看待她?可曾被激怒?接下来又会有什么动向。
王道容不说人话,态度仍毫无转圜空间,她心知再继续下去已毫无意义,便敷衍地朝他行了一礼,说了声受教,转身就要走。
王道容在她身后注视她良久,“朝游,你我日后还会再见面吗?”
慕朝游头也没回:“孽缘不如尽早铲灭。”
这话不知怎么像是说到了王道容的心坎,他闭目沉吟良久,“的确。孽缘是该尽早铲除。”
东边的天空,重新恢复了往日的一碧如洗,着火点被扑灭。
他容容的嗓音,在她身后响起,微凉,却很笃定。
“朝游。你会回来见我的。”
慕朝游没回复,一迳推开后门,回了面店,老吕跟阿雉正在厨下忙活,慕朝游端了两碗面出来,穿过过道门帘,走到前堂。
店里的客人正在说方才的火情。慕朝游刚放下碗,就隐约听到魏家酒肆几个字。
“魏家酒肆?”她心里漏跳了一拍。
那两个客人也是熟客了,抬头见是她,“慕娘子。我们正说魏家酒肆失火那事呢。”
慕朝游反问:“失火的是魏家的酒肆?”
食客:“可不是,天一热就烧起来了,都是酒,烧得岂不是更快?所幸觉察得早,及时扑灭了,否则只怕闹出人命来!”
慕朝游放下面碗,回到厨房,把阿雉叫出来:“魏家酒肆着火,我不放心,得过去看一眼,堂前的事就交给你来照顾了。”
阿雉也吃了一惊,“失火的是魏家的?也对,魏家的就在东边街上——娘子放心,那火灭得快。”她握住她手,“韩娘子一家吉人自有天相。”
慕朝游却没阿雉这么乐观,她心里有个猜测,不敢深思。告别阿雉之后,想了一想,还是先回了趟后院。待她推门而出,柳软风轻,树梢上小小的青枣正随风而动。
树下。
马车、坐具连同王道容俱都无影无踪。
若不是刚刚还坐在这里跟他下过棋,慕朝游甚至会误以为这一切只不过是她在做梦。
她原地怔了一会儿,走到杨柳树下,捡起一颗青润的枣儿,托在掌心细看,看了一会儿,往袖中一揣。顺手拦了辆过路的牛车往东边街上去了。
她到的时候,魏家人还在跑进跑出,忙里忙外地收拾。地上光光的,湿漉漉的泼得全是水。
慕朝游迎面见到韩氏,忙加快脚步,“听说酒肆失火,婶子没事吧?阿冲和魏公呢?”
韩氏见是她,忙道:“怎么还累你跑这一趟,你也瞧见了,所幸没出什么大事。”
踏着水渍见了魏冲和魏巴无恙,慕朝游这才微松了口气,捋起袖子一道帮忙。店里忙乱,正是最需要人手的时候,韩氏也没跟她客气。
着火点是后院的柴火堆,那酒窖和仓库都在这附近,所幸发现得及时,这才没酿成大祸。周围烧得黢黑,到处都是所烧剩的废料。几个人又丢又搬的,忙出了一身的热汗。
慕朝游一边忙活,一边问了个从方才起就颇为在意的问题:“好端端的,怎么会烧起来?”
韩氏提起这个仍心有余悸:“你说这个,我也糊涂。着火的时候我在店里记账,你魏叔和阿冲一个在前堂一个在厨房。”
“还是你魏叔听到有人喊了句走水了。冲过去一看才晓得是自家后院着了。”
慕朝游:“那定要好好谢谢那个义士才好。”
韩氏:“可不是?但你魏叔那会儿在后院却没瞧见人。火烧起来,来救火的人多,一忙起来也不知道谁跟谁了。”
慕朝游没有再说话,一颗心却又往下沉了沉。
众人一齐活了大半天,才勉强把后院收拾出个齐整模样。韩氏打了水来,叫人来洗手。
慕朝游慢慢地搓洗着手上的灰屑,忍不住回忆起方才王道容的一举一动。
这火烧得古怪,预警的人也来去无踪。
火起的时候,王道容正在跟她下棋。
她不禁回想起他安之若素的神情。会是他干的吗?倘若真是他所为,他又是如何能置身事外,心平气和的?如今想起,他那点滴话语,似乎都大有深意,令她毛骨悚然。
弱点不可轻易示于人,慕朝游闭着眼睛慢慢回想,她的弱点从来都很明显,她只想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护着身边亲近的三五个朋友好好过日子。
如果王道容对她身边的人下手,她的确毫无还手之力。但这并不是她想遮掩就能轻易遮掩了去的,难不成让她断绝与人一切来往吗?
掐断她的生活来源,斩断她的人际关系,如果王道容当真怀有这样的险恶用心,目下这一切不过是他小试牛刀,他一定还有后手等着她。
“进忠有三术:一曰防;二曰救;三曰戒”,王道容不是无的放矢。
想到这里,慕朝游不禁绞紧手指。
她要不要提醒魏家人,叫他们提高警惕?可是世家子弟想要摆弄平民百姓,又怎是平民提高警惕就能防患于未然的?这不是君子不立危墙,这是只手遮天,天要倾塌碾碎你,你避无可避。
韩氏感激她今日关心与相助,想留她用饭。但慕朝游看着她一无所知的纯真神情,舌尖发苦,心里实在不是滋味,羞愧难耐。
“店里丢不开手,婶子一家没事我就放心了。”她僵硬地把手从盆里拔出来,甩干水珠,婉言谢了。
韩氏一想也是这个道理,就说:“这倒是。今日累你丢了半日的生意。也不好强留你。”
“这样,改天来我家中做客。我做一桌好菜招待你。”
慕朝游自然说好,告别了魏家人,她走入街心拥挤的人潮。
抬头看天,日头高高地悬挂在天空,日光正盛,她却觉得前路昏昏,暗无天光。
她要怎么提醒魏家人,直言相告,因为受她牵连,王氏子弟可能会对他们下手来威胁她,这场火只是王道容的一个预告?
她若是这样说了,魏家人岂能不怨?
如此一来,倒是正合了王道容想要断绝她一切人际往来的目的。或许他正是要把主动权交到她手里,让她亲口跟魏家人恩断义绝。
她走走停停,心中斗争煎熬不已。
在她看来,倘若不想魏家人受胁,最好的办法还是搬离建康,搬得越远越好。然而她又哪来的脸要求这一家人在这乱世抛弃自己的营生,颠沛流离呢?
她自己走?
王道容仍可威胁魏家、老吕、阿雉、小婵……
带着大家一起走?别开玩笑了。
曾经的王道容似乎温软无害,摇尾乞怜也不过是他的可用的手段,如今的他褪下那一层人皮,肆无忌惮地在她面前暴露出冷静、理智、不择手段的一面。
她一晚上想了很多办法,又都一一推翻。有时自己想来也觉得好笑。王道容还没出手,模棱两可的几句话,就把她吓得犹如惊弓之鸟这算什么呢?
第080章
建康苦夏, 炎炎夏日中的建康城浑像个巨大的蒸笼。
非止慕朝游这几天里风波曲折,谢蘅这几日过得也不痛快。
他母亲袁夫人身子素来不算好。谢蘅少不得要侍疾奉药,伺候膝前, 这段时日忙得脚不沾地, 并不知晓慕朝游所经历的重重变故。
想到这个,谢蘅也没奈何。他过去侍奉, 母亲厌弃他叫他走。他想着,也罢, 交给下人照顾,他不碍她的眼, 不去就是了。
袁夫人又骂他不孝。
短短几日下来,谢蘅被折腾得精疲力竭, 眼下也生生熬出了一对的黑眼圈。
袁夫人是故意在折磨他,她就这个脾性, 谢蘅了解母亲。
可袁夫人此番的折磨又与之前有些不同。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 她似乎不愿他出门。每每他出门想瞧瞧慕朝游, 她便有无数的由头把他叫回来劈头盖脸又是一顿好骂。
袁夫人那里折腾个没完, 他去慕朝游那边的时间就少了。谢蘅觉得愧疚。之前发誓要好好照顾好她, 这些时日却光顾着忙自己家事。
这一日, 他好不容易使了个法子从家里脱出身来,刚在面馆门前下了马,一个打扮得体的胖老妪忽然走到了他面前。她穿戴富贵,胖手腕上紧紧地箍了个金镯子。
天气太热,老妪一身白肉热得水波般淌下来。
谢蘅却盯着她, 缓缓变了面色, “胡媪?”
这老妪虽其貌不扬,却是他母亲袁夫人身边最得用的亲信。
谢蘅想不明白胡媪怎么出现在这里, 她热得汗如雨下,就代表她已经在这里等了很久了。
她怎么找到这里来的?又怎么知道能在这里等到他的?
谢蘅心中疑窦丛生,却不说,只和声问:“胡媪不在母亲身边,怎地跑这里来了?”
胡媪掏出个帕子,揩了一把汗,喘着气笑说:“郎君原是在这儿,倒叫小人好找。是女君特地叫我过来请郎君回府的。”
谢蘅点点头,随胡媪上了早就备好的车马,侧身掀帘问:“母亲有什么指教?”
胡媪:“女君这倒是没说,只是催得有些急。”
谢蘅坐回车里,心微微一沉。母亲从没盼他回过家,恐怕他死在外面最好。
这回急催他回家,恐怕是祸非福。
果不其然,他刚踏入谢府,便被胡媪一路引着去了小花园。
暑气正盛,催逼出满园的芳香。
花团锦簇中站着一个满头朱钗的妇人,手里拿一把银质的小剪刀,正弯腰在剪花丛中的牡丹。身后跟着两个提篮的侍婢,篮子里装几支刚剪下来的鲜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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