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子二人将这几日店里来往过的可疑人马彻底盘了个遍,也没觉察出什么异样来。慕朝游本来就疑心王道容,忍不住问:“会不会是失火那一日做的手脚?”
此话一出,韩氏悚然。冷汗将后背的衣裳都湿透了。
她支吾:“……可是,谁这么记恨咱家,放火不成要对咱家吓这样的死手?”
个中内情慕朝游不便出言。
魏冲气极却也无可奈何。父亲尚在病中,母亲又只是个柔弱妇人。
“若是……若是真说不清。”他眼一闭,一睁,咬咬牙,“若是真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就让我来担罪吧。”
韩氏登时变了面色,第一个不同意,“说什么昏话!我养你这么大是看着你去送死的?!”
韩氏大义凛然地说:“就算到时候要有个担罪,也该我这个老不死的去的,你是咱家的命根子,你爹后半辈子还指望你。难道你还想让你家里绝后不成?”
慕朝游看不过去这两人争执,忙伸手盖住韩氏手背,劝慰说,“真相不查个清楚,哪能糊里糊涂就认罪的?”
韩氏扭过脸看着她竟笑了一声,那笑容中怎么看都多了几分悲怆意味,“孩子啊,所以我说你还年轻呢。这些人都是敲骨吸髓的东西,恨不得扒你的皮拆你的骨?你当他们真会大发慈悲给你调查给水落石出不成?”
慕朝游心里不是滋味。王道容做事,必定万无一失。他在朝野中虽然官职不高,但一手遮天,整治他们几个小民已是绰绰有余,真相恐怕永不会分明了。
她已下定决心,宁死也要担当起这个责任来。
只是这话她不好对韩氏说,复又拍了拍她的手背,“还未到绝路,婶子宽心。”
正在这时,狱卒带着吃喝回来了,曲指咚咚地敲了敲牢门,伸着脖子朝里面喊,“慕娘子,慕娘子?慕娘子可在?”
慕朝游跟韩氏等人都愣了一下。
慕朝游不解,他是从哪里得知自己姓名的?仍站起身,走过去。
建康既为南国京师,牢房也修建得与别处不同,墙高房阔,屋大牢深,牢里黑咕隆咚,不见天日。
狱卒站在那里近乎要与黑暗融为一体,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
直到慕朝游走近,借着头顶那小小的高窗透过的微光,才勉强看清那狱卒的眉眼。
她心里挣地漏跳了一拍,心道难不成是真被关了一天关懵了,她怎么从这狱卒脸上看出了谄媚之色呢?
那狱卒拎着个小桶,桶里装满了清水,水上浮着个小瓠勺。
他又摸摸,从袖口摸出一迭饼子来,朝她笑了:“娘子要的东西给娘子带来了,这饼还是热的,可不得趁热吃?”
正如韩氏所说,这些人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慕朝游确信那点钱还不至令他有这么大变化,她心里纳罕,多了一重的警惕。
狱卒竟哈着腰笑着伸手解那牢锁,“前次和娘子多有误会,放心好啦,咱们毛公可是个明察秋毫的明白人物,待会儿见了毛公,把事情原委述说个清楚,毛公一定会还娘子个清白。届时娘子就能回家了……哦,毛公是谁?是咱们这儿令君下面的官儿,专管这个的。”
狱卒这边碎碎念念地说着,替她解开了牢房外的门锁,铛啷啷的动静响起,周围响起一片牢骚喊冤声。
魏冲和韩氏听他二人的对话听得真切,俱都怔住。
魏冲最先回神,走上前,“郎君这是要将她带到哪儿去? ”
“对啊,郎君这是要把人带到哪里去呢?”韩氏跟随其后,心里七上八下,打起了鼓,警惕之中又燃起一丝希望,“说是贵人要见她,到底是怎么回事?能不能说个明白?”
“秉公提审!”狱卒高扯了嗓门儿,冷喝说,“吵什么吵!放心,一会儿就轮到你们了!一个个来!”
话虽如此,对上慕朝游时,却又换了个春风细雨般的柔和态度。
“娘子你请。”更不忘和声安慰说,“待会儿也就问娘子几句话,没什么可怕的。”
有隔壁牢房的几个笑话这狱卒作派,“老何,怎么平日里不见你对我们这么温柔呢?”
狱卒对上这些泼皮,没了好脾气,毫不客气地骂了回去。一来二往,牢里哈哈大笑。笑毕了,左右众人却都纷纷好奇起这小娘子的身份来。
沐浴在众人异样的视线下,慕朝游回过头,正对上魏家人震愕不解、担忧、警惕的种种复杂视线。
如果这狱卒也是王道容的安排,他明目张胆地给她这样的优待,明摆着是要把她架在火上烤,令人离心。
王道容不要脸在前,慕朝游略一思忖,也不忌狐假虎威,反问那狱卒:“我能跟他们说两句话吗?”
狱卒迟疑了半秒,“行倒是行,只不许多说。”
时间紧迫,慕朝游只来得及跟魏家人说两句。
韩氏握着她手,眼神闪着光,笑容发苦,神情复杂得难以辨明她心中所想,“婶子就知道你是个有大造化的,出去好、出去好。”
慕朝游不假思索地反握住她,坚定说:“婶子放心,出去之后,我一定设法搭救。便是豁出我这条命也在所不惜。”
韩氏没料到她说出这样的话来吓了一大跳,“可不兴这样瞎说。”
“我和你魏叔老了……”她犹豫着,凑到她耳边低声说,“我和你魏叔就阿冲一个儿子,如果有个好歹,望你能紧着阿冲救他出去。”
“我家午后那棵桂花树下往东八步,里面藏了钱,若要打点就用这笔钱……”
慕朝游心里蓦地涌生出一股不甘心来,她想说,她一定会把他们一家都整齐救出来的。但她知道这个时候最好还是顺着韩氏来,便嘴上都应着。
狱卒一脸为难地走过来,“娘子时间差不多了,毛公还等着呢。”
慕朝游没叫他为难,借着光暗,干脆把暗袋里的钱一股脑儿地摸出来塞到了他手里,只给自己留一点车马费。
“我这几个朋友都是老实过日子的清白百姓,含冤入狱,我不在了,还请郎君周全,之后必定还有厚保。”
狱卒这才笑开了眼,“自然自然。”
-
建康县衙内,一灯如豆,
慕朝游被被狱卒一路带到那毛姓的都官从事面前。
这位毛从事年过三旬,样貌文瘦平平,颔下留三绺精心保养过的长须,漆黑如缎,比他眉眼五官还要打眼。
自出牢门起,慕朝游深知前方还有一场场硬仗,努力振作精神,苦中作乐。进门见了,暗给他起个毛三绺的诨号。
毛三绺见了她,捻着胡须打量她几眼,“嗯……就是你?”倒也没为难,几分好奇多看了她几眼,便收回视线,“公事公办”地问她几个问题。
慕朝游如实答完了,毛三绺摆摆手:“没什么问题,你走罢。”
慕朝游仍不死心,脚步扎根在了原地,仍想旁敲侧击一些案件细节。
毛三绺还算和善的面色顿时一变,皱眉说:“本官自会追查到底,揪出真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大奸大恶之人,也不会冤枉任何一个好人。用得着你来说,快走罢,休得打听案件细节!否则休怪本官治你一个妨碍公务,居心不良!”
毛三绺冠冕堂皇,嘴巴比蚌壳还紧,慕朝游一时撬不开,倒先被他叫人“请”了出去。
出了县衙,头顶上的日头明晃晃地挂在天上,照得人眼刺痛,反倒视野黑暗,淌下生理性的眼泪来。
周围车马喧嚣,明明是最常见的街景,此时在慕朝游看来却恍若隔世。她原地站了一会儿,这才招手拦了一辆马车,跳上了车。
车夫问她去哪儿。
慕朝游不假思索报出地址。
孰料她刚掀开车帘,车内便响起一道清润的嗓音,轻轻的,像一声悠长的叹息。
“朝游。好久不见。”
慕朝游浑身上下犹如冷风呼啸而过,全身上下血液因这一声呼唤冻成了冰。
夜路走多了,总会撞鬼。
王道容道袍如雪,正襟危坐,一双乌黑的眼静静瞧望着她。
颀长身影,淡如冬日黄昏后那一抹薄薄的余晖。
“久别重逢。”王道容微微偏头,有条不紊地问,“朝游似乎不想瞧见我?”
第082章
啪!
慕朝游几乎没有思考, 扬手就是一巴掌。
王道容竟也没退,硬生生受下来了这一掌,白嫩的脸蛋上旋即浮现出五个鲜红的指印。
慕朝游犹不解气, 又待再打, 王道容这一次倒是稳稳扣住了她的手腕。
他虽清瘦秀致,但手上力气极大, 慕朝游使劲挣了一下没挣开,再看见王道容, 她心里恨火怒火几乎不受控制地噼啪乱响,像一口沸腾的油锅, 炸得她浑身上下骨头都在痛,不得不咬紧牙关强压下内心的悲愤。
“怎么?”她冷哂, “敢做不敢当了吗?”
王道容乌黑的眸子在车厢昏暗的视线下仿佛闪着光,他容色清淡没什么变化。
少年无波无澜地目注她片刻, 忽然飞快地低下头在她手掌间咬了一口。
这一口用了十成十的力气, 慕朝游掌心一痛, 顿时淌下血来。没想到王道容会干出这么无耻的事, 她在过于震愕和愤怒之下, 大脑反倒宕机了半秒, 怔在了原地。
王道容红唇间却又吐出一截舌尖,抵着她伤口轻舐了一下。
这一动,他便放松了对她的控制,慕朝游意识骤然回笼,毫不犹豫又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王道容毫无抵抗, 轻轻说, “打得好。”
慕朝游反问:“好吗?”
王道容:“慕朝游。你方才问我可是敢做不敢当。这个问题我现在能够回答你。魏家人确实是我安排入狱。”
他话音刚落,右脸紧跟着又落下一掌。慕朝游冷冷说, “还好吗?”
王道容:“只要你能解气。便是再打上十个,百个,千个。容也甘之如饴。”
慕朝游听到这里那里还会再跟他客气。
掌风如暴雨肆虐,对准他脸颊顺击三掌,反击三掌,一口气各打了响亮的六个巴掌,直将少年秀雅瓷白的俏脸打得高高肿起,唇角淌下血迹来。
少年也仅眼睫动了动,容色一如既往清淡如雪,嗓音笃定:“打得好。”
慕朝游看了他几眼,收回了手。
她没有施虐癖,十几个耳光下来,胸中怒意不减反增。
就他这个油盐不进的状态,她怕再打下去反倒让他爽到。
王道容半边身子都藏在黑暗里,生生吃了她十几个耳光而犹面色不改。
这样的他,身上近乎与“人”这样一个字南辕北辙,差出了十万八千里。
王道容甚至还能抚着脸,主动问:“慕朝游是打算去找谢蘅么?”
“容正好顺路,不妨送娘子一程。”
他当真叫车夫调转车头,往乌衣巷而去。
慕朝游没有吭声,紧抿着唇角。对上这样似鬼非人的王道容,沟通已经失去了意义。
王道容倒仍能平静地从袖中摸出一条帕子,沾了车厢冰盆里的冰水,慢条斯理地擦拭着自己脸上红肿渗血的伤口。
“你不该去找子若。”王道容慢慢地说着,将帕子对折,再对折,缓缓迭成个小小的豆腐块。
语气似不值一哂,“谢子若不过是个还未断奶的孩子。家事都处置不好,如何能帮得了你?”
慕朝游终于开口,冷冷道:“谢蘅纵有再多不堪,也胜过你自大歹毒百倍。”
王道容最后在唇角擦了擦,淡淡道:“是么?或许罢。”
碧腥的眼底,淡淡的讥嘲之色,一闪而过,复又水波漾漾。
一番颠簸之后,马车终于停靠在谢府大门前。
慕朝游头也不回地跳下了车。
“慕朝游。”王道容的嗓音在她身后响起,他轻轻将手帕丢回桌案,“你仍可去求援。但我相信,兜兜转转,你仍会回到我身边。你要记得,我在等你。”
——
这是慕朝游第一次来到谢府。面前这座宅落,占地广阔,看上去倒与寻常富贵人家没什么两样。
她本来不想拉谢蘅入这滩浑水,但人命关天,已由不得她。她与王道容之间地位差距过大,已非她人力与意志所能改。王道容的马车既然送她来了,见一见谢蘅也无妨。慕朝游短暂地踌躇了片刻,便抛下杂念,近到门前,向门房求见。
“烦请老翁代我通传一声。”她将暗袋里残余的最后几个钱塞到守门的阍人手上,“我姓慕,认识你家谢蘅谢郎君,有急事相见。”
门房瞧见她,眯着,从头到脚,将她打量了个遍,目光冒犯,言辞不耐。
钱也被他推回她手中。赶苍蝇般地挥挥手:“去去去!哪来的小儿?这里什么地方,也是你想进就进的?”
自古以来,阎王好见,小鬼难缠慕朝游不敢怠慢,忙打起精神来,小心解释:“老翁误会。我当真认识你家郎君。万望老翁能通融一二。”
门房根本就不吃她这一套,二人正拉扯间,一个胖妇人忽然走了过来问:“谢府门前,谁敢在这里造次?”
慕朝游诧异抬眸,见她像是内宅仆妇,正要开口向她求情,胖妇人却好像认识她一般,脸色一下子冷沉下来,转头对那门房说:“我看你真是老糊涂了,不好好看门在这里跟人胡搅蛮缠!”
门房大呼冤枉:“这娘子非要求见郎君,我已好言劝她走了。”
胡媪冷声说:“她赖在这里不走,你难道就不能赶她走么?难不成所有人都赖在我谢府门前,还得一一将他们奉为座上宾了?”
“这位娘子,实在抱歉。”胡媪皮笑肉不笑地端凝她半秒,“咱们做下人的,最要紧的就是做好我们分内的事,娘子空口无凭,我们实不敢打搅了主家。”
慕朝游眼见这一幕,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个胖妇人见她神情不对,恐怕是个中另有说法。他们存心不叫她进门。她继续拉扯下去也没意义,不如另寻他法。
略一思忖,便不再纠缠,放了手道歉拜别。
刚下了台阶,忽然身后那胖妇人与门房语气一变,惊喜交加地问:“郎君,您回来了?”
慕朝游还当是谢蘅,转身一看,门前的马车里走出个温润如玉的秀雅少年。
这少年眉眼间和谢蘅有几分相似,只略瘦一些,目光也多几分优柔。
慕朝游愣了一下,隐约记得,谢蘅好像有个兄弟叫谢芜的……
她正迟疑的功夫,谢芜已经抬起眼。
女人跟个木头一样,直挺挺地戳在那里,实在打眼得很。谢芜快步朝她走了过来,露出个灿烂的笑,稀奇地瞧着她,“娘子便是慕娘子吗?”
慕朝游猛地回过神来,“我正是。”
少年惊喜一笑,腼腆模样:“阿兄同我提过你!之前阿兄路遇行鬼,多谢娘子代为收留照拂。芜对娘子神往已久,惜一直无缘得见。未曾想今日在此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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