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从胸腔里闷出的一声,低沉得厉害,将人高昂的情绪笔直地往下拽。
他不算彻底失去判断能力,现在回过头看,那些聊天记录设计得未免有些拙劣,经不起逻辑推敲。
就算林思雨一直待在国外,北城圈子里甚嚣尘上的传闻她不至于全然不知,什么“刚回国就听到”纯属无稽之谈。
另外,这两段对话出现的时间点过于微妙了。
说白了,这些记录其实就是言欢想让他看到的。
她也不在乎他是否能推理到真相,她要的只是他的态度——
她是在逼他承认她的爱,或许,也是在逼他承认他爱她。
冗长的陈默里,梁沂洲体表温度骤降,他感觉自己变成一具尸体,被风干,制成蜡像,直挺挺地立着。
只要她再在他身上打出一点火星,他就能将自己燃烧成灰烬。
言欢一时半会拿捏不准他的态度,抛开理性思维,仅从她的第六感看,刚才那声“嗯”带来的不是什么好征兆。
“三哥,你就没什么想问的?”
她抬起头,迎着强光的眼睛感受到难忍的刺痛,生理性泪水险些夺眶而出,被她生生摁了过去。
说来讽刺,即便在这一触即发的节骨眼上,她还能腾出心思权衡什么时候掉眼泪才能获得最高程度的回馈。
梁沂洲想问的东西太多了,不能问的也是,犹豫间,凹陷的锁骨上逐渐沁出不安的汗液,凝固成冰锥,缓慢滑动到他脸上,几秒的冷冻后,他的姿态看上去又变得游刃有余了。
他轻声开口,语焉不详:“什么时候的事?”
言欢知道他在问什么,“高中。”
停顿片刻,她决定把时间线说得再详细些:“十七岁的时候,不过那时候是心动,是喜欢。”
“现在是什么?”
“喜欢太幼稚,也太浅薄,现在是爱。”
提及这个话题,她与生俱来的骄矜藏不住了。
梁沂洲不适地眯起眼。
她的睡裙领口开得低,他那居高临下的站姿,帮助他轻易而举地望见她靠近左胸位置的一粒褐色小痣,像溃烂的米粒,明明离心脏那么近,却吸收不了里面的生气。
她看上去还是那么鲜活,与他内里的死气沉沉截然不同。
他浅淡地笑了声,不知说给谁听的,“爱?”
言欢极低地应一声,迎接她的是他变本加厉的平静:“言欢,这不是爱。”
斩钉截铁的语气,配合抬脚的动作,轻飘飘地将她落在地板上的影子碾碎。
言欢心潮汹涌,语气却无端沾染上他的平缓,一字一顿地反问:“你为什么这么觉得?”
“我和你哥哥相同年纪,大你八岁,你说的爱其实和你对你哥的感情差不了多少,当然可能也往里掺进去了一些对年上者的钦慕。”
言欢已经完全不想装了,听到他荒唐结论后的难以置信、愤怒、怨怼尽数表现在脸上,但她没有打断,由着他继续上演他的巧言善辩。
梁沂洲喉结滚动了下,嗓音更哑了,“阿叙死后,你失去了最疼爱自己的亲人,你感受到恐慌,会将那时候靠近你的我当成救命稻草也在情理之中。”
“救、命、稻、草?”她险些怀疑自己听错了。
“是,当人的安全感得到满足,心脏会产生一种满满当当的假象,但这不代表是爱情。”
言欢深吸一口气问:“这话是你要对我说的,还是你想对你自己说的?”
梁沂洲沉默了会,“对你。”
耳边的碎发掉落下来,言欢抬起手,想将它重新揽至耳后,奈何力气稀缺,抬到半空就垂落回去,途中蹭到他的睡衣,指尖过了电,酥麻的战栗瞬间蔓延至心脏。
她忽然想起最后一次见秦执时,他的质问:“你喜欢梁沂洲这事,我都能看出来,他这么精通算计、擅长拿捏人心的人又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也是。
像梁沂洲这么聪明的人,怎么可能看不出她对他的情?他什么都不拆穿,原来只是因为他说服自己曲解了这样的情,只将它当成少年时幼稚又浅显的仰慕,是吊桥效应后心跳加速的假象。
即便到了这份上,他还是不肯承认她爱他。
自欺欺人的功力简直让人叹为观止。
无疑,她就是他的风中飞絮,水上浮萍。
在他眼里,她可真轻啊。
言欢疲惫地意识到,这一回合,她赌输了,满腔的孤勇因而幻灭成彻头彻尾的笑话。
想来在接下来的漫长时光里,他都不会正面回应她的爱,而是用兄长说教的姿态,亲自来毁灭他们之间的情。
但最让她深恶痛绝的是,明明他们已经进入吵架流程,他的语调还是毫无起伏,反衬得她歇斯底里的嘴脸,难看至极。
言欢讨厌这样的对峙,比起暗潮涌动,她希望能直白些,最好是自虐般的互相伤害,就用他们手里的那把刀,互相插进对方的肌肤,划开一条深到见骨的伤口,然后再去看森然骨架里血淋淋的心脏,看谁伤得更重,更无可救药。
她喉咙发紧,感觉自己快要消失在他冰冷无情的浪潮里,被光怪陆离的漩涡吞噬,双腿向后挪动一小步,因为担心自己这下意识的反应被他当成胆怯后的退缩,负隅顽抗一般,又往前补上空出的距离。
“梁沂洲,你太自以为是了。”
她冷着脸,牙关震颤,“你分析得再头头是道,那也仅仅只是'你以为',商场和情场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你在商场里如鱼得水,不代表你在情场上也能得心应手,游刃有余地掌控着一切,尤其是我的心,它长在我身体里,而不是你梁三可以捏在掌心把玩的筹码。”
梁沂洲的小腿紧紧贴在冰凉的床板上,她咄咄逼人时渡来的气息却一场滚烫,冰火两重天,滋味相当难熬。
许久他才找回自己被喉间浓重的铁锈味拦截的嗓音,“我从来没把你的心当作可以用来肆意玩弄挥霍的筹码。”
言欢不避不让,放弃装模作样后,但凡是尖锐的形容词,都被她拿出来当武器使,为了保护自己,也为了让他体会到同等的伤害,“但你还是轻贱它,不是吗?”
梁沂洲绷紧了唇,他没有这么想过,相反,她的心意对他而言,沉重到快要将他压垮,但他又无法直截了当地回一句:不是,我远比你想象中的要爱你。
他的沉默被言欢视为默认,她气极反笑,“我真怀疑,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你不轻贱的东西。”
旁人都说她目中无人,可真正难相处的人是他。
她声音忽然轻下来,“不管你信不信,我比你更怕我对你的感情其实只是对兄长的仰慕,和对你在我孤苦无依时给出关怀的感激,所以在出国前我都没有向你表明心迹,而是用在国外的那四年,反复地回忆、思考,才得到这么一个答案,可你现在却告诉我,我耗费精力的成果只是一个脱离现实、将自己成功蒙蔽了的幻想——不懂的人明明是你。”
梁沂洲默默听着,他看不见自己的脸,但能从对方无遮无拦的愤怒里品出自己此刻的平静和冷漠,上帝一般,端着高高在上的姿态俯视着她,用无情将她饱满鲜活的心脏绞杀得四分五裂。
然后,一眼望尽她所有糟糕的情绪,换来她对他的指责,可他并非她认定的这般滴水不漏,相反他快要原形毕露了。
太奇怪了。
这世界上大多数人都认为双向的爱慕胜过单向迷恋,偏偏他觉得前者比不上后者。
他居然在确认了她爱他的同时,要失去她了。
言欢视线直勾勾地看过去,他躲,她就追,等他无处避让,只能迎合上去后,她才继续开口:“梁沂洲,我敢直面对待自己的感情,可你呢,你敢承认你对我是什么想法吗?我和秦执待在一块的时候,你是不
是像躲在暗处见不得光的蛞蝓一样,看着我们挣扎蠕动?”
“够了。”他终于沉声打断。
她哪儿还能停下来,“就像你不知道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你别有所图的那样,你也不知道我们第一次亲吻究竟在什么时候。”
八年是他们之间阅历的差别,十七岁后的五年则代表他们之间存在的信息差。
这五年里,她对他是什么样的看法、心意,她在半知半解的同时,他是一点儿讯号都未曾接收到,他完全进入不到她的单恋节奏里,包括他以为的,从来不是事实,比如他们的初吻。
在巨大的悲伤之下,行动就像止痛剂,不能治愈但能镇痛。
她踮起脚尖,环住他后颈,用力扣上自己的唇,片刻开始撕咬,等到血腥味扑入鼻腔,她毫不迟疑地抽身离开,冷笑道:“不是在一个月前的婚后,而是在我十七那年,也是我心怀不轨,偷偷吻上的。”
半分自虐,半分伤人的话,渴望得到的是对面愣怔错愕,再严重点,是追悔莫及的神情,意想不到的是,他只用了一句反问,不费吹灰之力地破解了这极为难挡的攻势。
“你怎么知道我不知道?”
偷鸡不成反蚀把米,言欢心脏被重重敲了下,是真愣住了,“你说什么?”
梁沂洲抿起的唇角下沉,“那个吻,我知道。”
他和言欢的合影并不少,比如他代替生病住院的言叙钦去参加她的家长会,被她同学误会他们之间的关系,偷拍下一张他们一前一后交错的身影调侃。
比如她生日时,被奶油抹成小花猫,推搡间挤到他身侧,露出傻里傻气的模样,而他正低头看她,借着昏暗的光束遮去眼底的宠溺。
也比如她受他邀请观看时装展览,挨着他坐下,彩带飘到她头顶,被他摘下,这一幕定格在现场的摄像机里。
这些在言叙钦死后不久,通通被他删除,只剩下一张看着最清白磊落的,是在言叙钦死的那一天,他们几人带她去郊外游玩,他和她坐得天南地北,最后被框进同一幅油画里。
那天发生的事,却是最不清白的。
黄昏时分,他一个人找了处僻静的凉亭,待了会儿,准备离开前,远远看见一道纤白身影,在茂密的枝叶中穿梭。
直到今天,他都没完全想明白,自己当时是出于什么心态才会在她靠近后选择装睡。
那会的天是蜂蜜色的,有股淡淡的甜味,她身上的气息也是,不浓郁,忍冬花香恰到好处。
他能感受到她在用目光描摹他的面部轮廓,她应该比他更紧张,都未察觉到他变乱的呼吸节奏,一快一慢,一深一浅。
怕惊扰到她,他索性屏住呼吸,故作松弛的身体舒展姿势变得越来越紧绷,她在钢线上行走,而他就是她脚底踩着的那根钢线。
唇上传来异样的触感,他没过脑地以为是落花、落叶,两秒后,他神经骤然绷开。
他见过她小巧的舌尖,轻轻一勾,卷走唇边的奶油,无形中撩拨人心。
这是他对她那处仅有的视觉认知,脱离这一感官后,他得到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新奇体验,濡湿、潮热,像行走于热带雨林之间。
她不该亲他。
当然,他更不该对她的过分亲热起了反应。
他不清楚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唯有一点是清晰的,那一刻的他,并不想让她停下,更甚至,他想把他自己送进她手里,由她严丝合缝地握着、把控着。
第40章 40
等到回忆中断,梁沂洲又花了两分钟时间去比较他们的初吻和刚才她泄愤般的一下有何区别。
然而他大费周章后能品出的只有相似之处,比如酥麻的余感,清甜又酸涩至极的味道,足够让人心脏轻飘飘地扬起、再沉甸甸摔下的冲击感。
不管带来的影响是好是坏,都切切实实让他体会到不能自休的滋味。
一定程度上,她形容得其实分毫不差。
在那段无法得偿所愿的时光里,他们任由命运摆布,共同被抛掷于一个难以用道德和逻辑解释的悖论之下,她活得无比扭捏,而他只是一条只会阴暗爬行的蛞蝓。
“言欢,你说的对,我不是你,没法体会你的心情,但不代表你在意的那些事,我全被蒙在鼓里,相反我知道的事情远比你来得多,可知道有什么用,知道从来不代表能知道。”
梁沂洲故意把话说得弯弯绕绕,想她能听懂,又希望她别听得太懂,懵懵懂懂最好。
他自厌感十足的语气响起后,世界仿佛被摁下静音键,不一会儿,空气里连急促的喘息都消失了,重新被克制拖成平稳绵长的呼吸。
言欢沉默地听着,注意力有些跑偏。
她一直看不透他,就算与他的距离隔得再近,也像云山遮雾,虚实难辨。
今晚,是她第一次拨开了那层美化过后的云雾,触碰到他内在腐烂的肌理,让她不忍,却又痛快。
“三哥这是在承认刚才的话全都属于在自欺欺人吗?”
突然变回去的称呼让梁沂洲愣了愣,导致那声坦诚的“是”脱离了他的控制。
两个人齐齐一怔,他们用的同款沐浴露,这对他们这样领地意识极强的人而言,是一种极为亲密的行为,共同的清香缠绕在一起,在不合时宜的情况下,只会徒增焦虑。
既然已经承认,梁沂洲只能学她破罐子破摔一回,用刀狠狠挑开自己的阴暗面。
不就是要看他鲜血淋漓的样子吗,他给她看就是了。
“我说你对我的感情不是爱情,只是仰慕和感激,这话确实是我说给自己听的。”
他缓了缓,“我接受不了你爱我,又不想就此放你从我身边离开,所以只能这么欺骗自己,好换取一个心安理得。”
简优的分析,她的自白。
他不是不信,只是不敢信。
“心安理得?”言欢头一次对这个词的真实含义感到迷惑,“我爱你这件事本身让你这么不安?”
梁沂洲摇了摇头。
言欢又问:“你是不是想隐瞒到底你对我的感情?”
“不是不告诉你,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你。”
这事不是三言两语就是解释明白的,他也没有巧舌如簧的能力,言述再多,只会是词不达意。
他看起来不像在撒谎,言欢接受这个解释,沉默间隙,脑子的胀痛感越来越强烈,仿佛陷入死胡同,她不知道下一步该往哪儿去。
原路折返,还是拿额头撞墙,看最后能不能撞出一条生路?
似乎两种方案都会让她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她这才有点理解他为什么如此惧怕爱。
无疑,爱是秩序和理智外的违禁品,它的存在,可能会产生适得其反的效果,让原本轻而易举就能救助的病症变得无限复杂化。
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摔在床上的手机响起,言欢下意识垂眼看去,屏幕上跳出的备注莫名让她松了口气。
顶着对面晦暗不明的眼神,她弯腰捞起,摁下接听键,明月的嗓音有着不输给她的沙哑,“剧组放了几天假,我回北城了,现在人在中心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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