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顿了下,切换成勉为其难的口吻:“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大小姐,我现在真的需要你。”
言欢皱眉问:“你在医院做什么?”
“过敏了。”明月叹气,“不知道今晚的炒饭里加了蟹黄,吃了一半,结果脸肿成猪头了,医生说我还要住院观察几天,你要是闲得发慌,就抽个时间来医院嘲笑一下我。”
“我知道了,马上过去,你把病房号发我。”
“需要给你报销车费吗?”
言
欢气差点短了一截,“……不用。”
她挂了电话,紧紧将手机攥在掌心,看着梁沂洲低声道:“我不喜欢不把话说清楚、说个彻底,就稀里糊涂地结束一段关系。”
素面朝天的状态,让她看起来毫无攻击性,与此刻剑拔弩张的氛围极其违和。
眼尾象征伤感的红意,偏又显露出几分誓不罢休的倔强,她放缓语调:“所以等我从医院回来,我们再好好往下谈。”
你想要谈什么?谈离婚吗?
这两句话卡在梁沂洲喉管不上不下,一个音也没发出来,还未来得及思忖这是好事还是坏事,言欢掉头进了衣帽间。
扭曲的空间恢复原貌,梁沂洲大脑的胀痛感却有增无减,他沉沉吐出一口气。
言欢换上最轻便的衣服,打算自己开车去医院,还没上车,被人拦下,准确来说,是被停在另一侧黑色奔驰的车前灯拦下的。
黄色光束一闪一闪,一下子将她注意力吸走。
她眯了眯眼,看清驾驶室的人,稍愣。
梁沂洲下了车,走到她面前,“太晚了,我送你去医院。”
言欢看着他近在迟尺的脸,“如果我理解得没错的话,我们刚才是在吵架。”
“吵架和送你去医院是两码事。”
言欢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都到这份上了,他还是这么有原则,“不愧是三哥,永远忘不了什么叫'一码事归一码事'。”
她的表面感慨、实则冷嘲热讽让梁沂洲产生久违的熟悉感。
果然这才是真正的她,自动剥下讨好示弱的外衣后,尖锐又刻薄。
两个人一声不吭地对视着,仿佛有数不尽的时间可以拿来挥霍,言欢到底没有他历经风雨的阅历,率先沉不住气,想要打破这种毫无意义的对峙局面,“上车可以,但开车的时候,我们不谈刚才的话题。”
梁沂洲极轻地点了下头,表示接受这个要求,言欢绕过他,朝后座走去,他先她一步打开了前座车门,切断她的退路。
鲜有的强势,和他提出要亲自当回她司机的温和熨帖截然相反,言欢心脏变得和他这个人一样矛盾,半热半冷,不上不下。
她很少坐在副驾驶位置,加上气氛又是一片死寂,耗费她近半小时才适应,勉强自在些,医院标识跳进眼底。
在她下车前,梁沂洲开口:“一会儿我会让人把洗漱用品送来。”
料定她会夜不归宿似的。
言欢被他运筹帷幄般的语气一激,没吭声,走出去几步折返回来,隔着车窗说:“等我们再谈起今晚的话题,只有两个结果,离婚,除非生意场上有利益合作,不然不会有任何交集,又或者你跳过给自己设限的'不能爱我'原则,遵从本心,从此之后坦坦荡荡地爱我,并且只爱我一个人。”
夜色沉沉,窥不见半点星光,直到她瘦瘦单单的身影消失在黑暗里,梁沂洲才抽回目光,从扶手箱里拿出烟和打火机。
他很少自己开车,烟是几个月前放进去的,已经受了潮,虽然没到发霉变质的程度,还是被他整盒抛进垃圾桶。
他重新系上安全带,方向盘一打,去的是周泊予的家。
周泊予上段恋情结束在半年前,分手时,两人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也不算和平分手,相反最后闹得不太好看,周家一直瞧不上女方家庭,虽未明确表示反对,隐性歧视却也层出不穷,周泊予女朋友是个心气高的,时间一久,矛盾逐渐积压到她的承受能力之外,她先甩了任由家族摆布的男朋友一巴掌,然后提出分手,连夜打包行李回自己家。
周泊予住的大平层,她这一走,房子又变得空空荡荡,一点烟火气的装饰品都没有,冷白灰的装修底色,看着像灵堂。
梁沂洲现在最想待的就是这样的灵堂,他画地为牢这么多年,就在半小时前,被判了死缓,怎么说也得提前适应一下死后的状态。
到那儿的第一件事,他问周泊予要来一包烟,刚去露台点上,周泊予推开玻璃门,指间也夹着烟,调侃道:“大半夜的来我这儿有何贵干?要说单纯为了薅包烟,我可没法信。”
吞云吐雾了会,梁沂洲才开口:“言欢的事,你了解多少?”
周泊予琢磨他的意思,“你想问的是她对你的情?”
梁沂洲眼皮微颤,“你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不算早,上次聚会的时候,也就是阿泽自作主张把秦隐也喊来的那次,不过目前应该只有我看出来了,如果你想要我保密,我保证守口如瓶。”
说着他忽然反应过来,“你突然提这事,是言欢跟你坦白了?”
“算是。”
“然后?”
“然后聊了一会儿。”
周泊予可不信以言大小姐的本性,谈起这个话题时是平和的“聊”,歇斯底里的“闹”才更有可能。
一根烟燃尽,梁沂洲又点上一根,周泊予诧异,“你不是不爱抽烟?今晚的瘾怎么这么大?”
真和言欢吵架了?
梁沂洲淡淡说:“不抽没事做。”
“那就回你的家睡你的觉去。”
“回不去。”
周泊予不明所以。
“我还没完全想明白,不适合回去。”
“还能有你想不明白的?”
梁沂洲匪夷所思地看他,“是不是在你们眼里,我不是人?”
周泊予乐呵一笑,“有时候你看着确实不像个人。”
梁沂洲正要说什么,烟被夺下,“得了,别抽了,进屋去,我的话疗可比尼古丁好使多了。”
“怎么收费?”
“提钱太伤感情了,当我义务劳动、为梁先生服务一回。”
周泊予平时吊儿郎当,一干起本职工作只剩下一本正经,为了舒缓梁沂洲紧绷的神经,他不单挪出新购入的按摩椅,还点上安神香薰。
“想不想再来点酒?”
“你这儿有什么?”
“红的、白的都有。”
“只有红、白?”
周泊予睁眼说瞎话,“不然?”
“我怎么记得你这儿还有瓶Allsopp?”
“……”周泊予服了,“我看你今晚真就是来薅我的。”
周泊予边倒酒边继续叨叨,“就这一瓶,一般人我还不给他喝,不过看在你是我兄弟的份上,今晚又苦兮兮的,实在可怜。”
梁沂洲漫不经心地投过去一瞥,轻而淡,但刻在骨子里的审视感加重这样的份量。
周泊予见好就收,闭上喋喋不休的嘴,同他碰杯。
梁沂洲只喝了一杯,没多久,躺在按摩椅上睡了过去,睡眠不深,走马灯似的梦境接连从大脑里闪现,梦到最多的还是那对兄妹。
醒来看见周泊予正靠在懒人沙发上看资料,他起身准备走了,被周泊予拦下,“睡了一觉,我看你也冷静很多了,现在聊聊。”
“聊什么?”
“聊你和言欢聊的内容,当然过于私密的内容,你可以选择性不提。”
梁沂洲坐了回去,脸被光影镀着,像橱窗里的假人,“她问我为什么不敢承认对她的情。”
周泊予稍滞后笑出声,“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
“我早觉得你不对劲了,每次问起你对言欢的看法,你老跟我顾左右而言他,说什么拿妹妹疼的,每次我都想反问你一句'这话你到底骗过自己几回呢'。”
最后这句简优说过,梁沂洲自嘲一笑,开始自揭伤疤,“骗着骗着差不多已经信了。”
周泊予不置可否,“现在言欢不在,我也跟你保证不会把今晚的话转述给她,所以你和我说说,你为什么不敢?因为你继母是言欢的表姨,你和她确实沾亲带故,所以和她在一起有背道德?”
不对啊,那他怎么还敢和言欢结婚?
梁沂洲没立刻回答,“你应该先问我到底是什么时候对她产生别的想法。”
周泊予洗耳恭听。
梁沂洲垂下眼,“我对她产生想法那会儿,我妈确实已经成了我妈,但就算这样,我心里那点道德感也不足以驱使我彻底摁下对她的想法。”
那时候的言欢还太小,他却在不知道爱是什么东西的情况下,对她升起了渴望。
当然他并不介意当禽兽,可她遭受不
住,他只能将这上不了台面的旖旎念头统统储藏在阴暗角落,准备等她再长大些,请君入瓮。
怪他太自作聪明,妄想在商场运筹帷幄的姿态,也能炉火纯青地运用到感情上,还没等她长大,言叙钦的一盆冷水劈头盖脸地浇了他全身。
周泊予不解,“怎么还有阿叙的事?”
窗帘开着,落地窗外月色朦胧,六七年前那个同样的夜晚,他们几个朋友聚在一起喝了不少酒,话题不知怎么,拐到言欢身上,言叙钦轻飘飘来了句:“我拿你们当兄弟看,言欢又是我的妹妹,换句话说,她也是你们妹妹,你们几个可不许对她起非分之想。”
赵泽笑着搭腔:“在你看来,我们几个还配不上言欢妹妹了?”
“你们什么本性我还不知道?你们要是对她出手,这兄弟这辈子是没法当了,不过你们要是想把她当成妹妹疼,我十万分欢迎。”
说者或许无意,听者却上了心,但也没让梁沂洲到就此断了念想的程度。
梁沂洲低低地说:“我本来可以不当回事,或者不把它过分地当回事,可偏偏——”
“偏偏什么?”周泊予问。
“没多久阿叙死在了我面前,”梁沂洲掩下喉间强烈的痛感,“就算他的死跟我没有半点关系,但他毕竟是死在了我面前,说来稀奇,我都快记不清他的样子了,只有他死亡那一幕的画面到现在还是清清楚楚,还有……”
周泊予安静等他整理好措辞。
“还有车祸前,他对我的强调,要是有一天他出了什么事,让我代替他,以一个兄长的名义,好好照顾言欢。”
那时候的梁沂洲还不懂感情是不能被用来权衡利弊的,愚昧之下得出的的结论是:那个节点上的言欢输给了言叙钦。
渴望没能比过朋友之间的情谊。
他就是从那一天开始,压制自己的情愫。
周泊予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这是悖论。”
梁沂洲抬眸看他,周泊予继续说:“你在意阿叙的话,所以努力说服自己把言欢当成妹妹疼,但你现在还是违背了他的交代,和言欢结婚了,正常人会干出和自己妹妹结婚这种事?”
“我一开始根本没想过要和她结婚。”
“什么意思?”
“我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成功接受有一天她会成为别人的妻子,未来可能还会和她的丈夫拥有一个可爱的孩子,而那孩子会叫我——舅舅。”
暖色调光束笼着梁沂洲的脸,明明是死亡角度,却被他清隽的五官带出迷人的氛围感,他扯了扯唇,“舅舅,这称呼可真难听。”
周泊予觉得他越说越疯,就跟身体里的困兽快要关不住了似的。
“在她回国前,我已经放下了她。”
这段时间,梁沂洲经常在想,要是她不回来就好了,事情不至于发展到这地步。
他就不可能在与她的一次次相处中,被她重新唤起对她的渴望。
“你说的对,我的行为是个悖论。我在意阿叙说过的话,可我又做不到完全舍弃她,更甚至,我想要独占她,所以才会在她提出结婚时,不安又兴奋。”
最后没敌过心里的妄念,然后在婚后一次次的动情后,说出那句“言欢,你不可以爱我”。
只要她不爱他,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对她动心,以后死了也能心安理得地去告诉在天上的言叙钦:你看我对她别有所图,可又能怎么样呢,她不爱我,爱她这件事,永远只是我一个人求而不得的独角戏。
所以阿叙,我不算背弃了对你的承诺。
周泊予拉平唇线,“我以为阿叙的死对言欢造成的伤害会更大。”
毕竟言欢也亲眼见证了言叙钦的死亡。
周泊予沉默了会,突然冒出一个猜测,“你千方百计想要调查出阿叙的死因,除了你想知道一个真相外,是不是还想通过这种方式为阿叙做点事,好减轻自己的负罪感?”
梁沂洲没吭声。
周泊予提出质疑:“你总觉得只要调查出阿叙车祸的真相,缠在你心脏的重压就会减轻,可你怎么就能肯定你调查出的结果会是你想要的?”
梁沂洲倏地掀起眼皮,“关于阿叙的死,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周泊予不躲不闪地迎上他的视线,“我又不像你,一直在调查他的车祸,能知道什么隐情?我只是在跟你列举一种可能性。”
空气安静片刻,两个人心照不宣地跳过关于车祸的话题,周泊予又问:“那现在呢?言欢和阿叙两个人谁在你心里占了上风?”
梁沂洲皱了下眉。
周泊予问得更直白了,“这几天,你动过想和言欢离婚的念头没有?”
“动过。”
“结论是什么?”
“没有结论。”
周泊予叹了声气,“阿洲,你这人最大的问题,是太薄情,又太固执深情,容易让自己走进死胡同。”
南辕北辙的两种情感容量安在同一个人身上,是再残酷不过的折磨和考验。
而这意味着他不可能像言欢活得那么干脆。
言欢爱一个人,如果有八分,她会让他看到自己十分的热情。
梁沂洲爱一个人,如果有十分,他只会对她显露两分。
可你不能因此否定,余下的八分并不存在。
周泊予问:“你就没有想过,没有结论,其实就是结论本身?”
第41章 41
言欢一进病房,先看了眼明月,确实肿得厉害,不过没到猪头的地步,“痒还是疼?”
“都有。”
明月伸手想去去抓,被言欢一个眼神制止,“你要是想破相,就抓吧。”
明月哦了声,空气安静的间隙,她一直在暗中观察对面那人的神色,阴恻恻,让人慎得慌,“你要真不愿意,其实不过来也行,可既然过来了,那就别这么愁眉苦脸的,看得我脸更疼了。”
“我没有不情愿。”
言欢心情不好的时候,管他是什么得罪不起牛鬼蛇神,都可以做到无差别攻击每个出现在眼皮子底下,或者通过声音来证实自己存在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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