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这些天都在伦敦商演,陆玺一句话,一呼百应。
此刻他们万事俱备,在纪家正门的几百米外,伺机而动。
陈家宿和陆玺开着纪兰濯的专车,在广场东花园,谁知没等到纪淮周和许织夏,先等到了婚礼车队进场。
场面盛况空前,一台台敞篷婚车相继驶入,不计其数,如此广袤的宫前广场都被围得水泄不通。
陆玺忧心忡忡,握着方向盘向外四处张望:“老大和今宝怎么还没来?”
陈家宿说:“我们开车,他们徒步嘛。”
驾驶座的车窗从外面被人敲了几下,一道娇滴滴的声音透进来:“我亲爱的兰濯,挪一挪你的车子,别挡了伊迪丝公主的路。”
陆玺下意识看出去,猛地激灵。
是那晚在小树林对他意图不轨的贵妇。
陆玺惊慌去拉挂挡杆,不假思索一脚油门开走:“要命啊!这娘儿们谁啊!”
“纪兰濯的大姐。”陈家宿有所意识,幸灾乐祸:“她钟爱包养小白脸,是不是相中你了?”
好巧不巧,陆玺现在脸都白了。
挡风玻璃前的视野里,一匹弗里斯兰马飞奔而过,阳光下毛发黑亮,筋腱矫捷,在哒哒的马蹄声中一骑绝尘。
或骑国宾摩托,或奔跑的护卫队,成百地紧追其后。
陈家宿震惊指出去:“二哥和今宝?”
“开战了宿仔!敢关我哥四年,纪老头,受死吧!”陆玺油门踩到底,车子横冲直撞飞出去。
又是弯道超车,又是钻空隙,车子似一波波浪潮,逐个冲散了婚车队伍。
尖叫声阵阵,局面被搅得混乱。
午后日光西沉,为迎车队大敞的庭院门内光影斑驳,几座镀金雕像在光线下闪烁跳跃,大理石喷泉池喷涌出光柱。
黑色骏马扬首奋蹄,从光里奔出。
这团光像粼粼的水波,男人拥着女孩子,画面由朦胧到清晰,马蹄腾空,飞跃出纪家大门的那一刹那,他们好似也浮出了水面。
纪淮周单手拽着缰绳御马,另一只手稳稳抱住前面小姑娘的腰身。
许织夏心脏跟着身体高频起落,烈风灌得她阖紧了双眼和嘴唇,长发飞舞,卷到后面,挠着他的下巴和喉结。
一辆又一辆的国宾摩托,呼啸着追赶在他们身后。
马再猛也碾压不过摩托车,它的速度已达到极限,被追上只是时间问题。
耳边疾速刮过风声,混在其中引擎的轰鸣声也越来越高亢,仿佛已逼近他们自由的最后一秒。
许织夏心跳失衡,如急乱的鼓点,额间渗出薄薄一层细汗。
不知是马过烈引起不适,还是因为剧烈的追逐导致紧张。
她死死抓住腰上那只胳膊,在风中破出一丝颤音:“哥哥……”
停下意味着再陷囚笼,但纪淮周依旧当即勒马。
和马的嘶鸣声一齐乍响的,是此起彼伏的刹车声,尖锐刺耳。
纪淮周立刻掰过她的脑袋,摸摸她的脸和额头,神色正肃:“难受了是不是?”
许织夏握住颊侧他的手,睁开眼,就望见他肩后的场景。
她惊讶张开唇,一开口都是凌乱的喘息。
纪淮周循着她表情回首。
几辆双层红巴士,横亘在他们后方,造成了国宾摩托车队的路阻。
有一辆的司机是乔翊。
银丝边眼镜和衬衫西服依然循规蹈矩,但神情和行为都在摒弃规则的禁锢。
其他几辆的露天二层都有一支乐队,主唱,贝斯手,架子鼓和键盘手皆齐全。
陈家宿和陆玺还穿着纪兰濯花里胡哨的典藏贵族礼服,奔上乔翊那辆的露天二层。
陆玺热血沸腾,抛出了那顶冠冕:“老大——接着——!”
拉文克劳款冠冕轻便,纪淮周眼疾手快于半空中单手接住,刚想骂他犯什么毛病,有摩托车绕过水车巴士,就要驶向他们。
乔翊反应快,及时按下开关键,水车上的几台自动旋转洒水器,骤然大面积喷出强力水柱,造成冲击和视野盲区,有两台前进的摩托车猝不及防摔了车。
陈家宿和陆玺也一人抱起一把车载大口径高压水枪,激烈扫射。
“二哥!带今宝走啊!”陈家宿喊道。
陆玺玩兴奋了,一副身临枪战的样子:“我——们——垫——后——!”
这俩简直冒傻气,连乔翊都跟着丧心病狂。
纪淮周一面觉得他们很幼稚,很愚蠢,一面又止不住胸腔震出几声笑。
算了,随便疯吧。
纪淮周低头,和许织夏相视一眼,她眼睛很灵,瞳仁像是世上最纯净的钻石。
他笑了下,不负他们好意地给她戴上那顶冠冕:“能不能成一段佳话,就看你了,小尾巴。”
许织夏眨眨眼:“看我什么?带你逃婚?”
纪淮周一跃而下,不让她再骑了,臂膀勾着她的腰,抱她下马。
一拍,马儿原路奔回。
“带哥哥私奔。”他在话音里攥紧了她的手,牵着她飞奔了起来。
双层红巴士护在他们身后,硬生生将国宾摩托隔开安全距离,高压水枪劲儿大,水柱交织成一片。
纪淮周拉着许织夏在前面逃亡。
后面的乔翊车技刁钻,陆玺和陈家宿激情酣战,场面乱作一团。
他们谁都不曾想过,会有这么一天,五个人再一次的疯狂,不是在东栖岛,而是在伦敦。
一轮红日悬于天际,泰晤士河倒映出闪烁的光影,好似酡红的晚霞,惊得岸边的白鸥不停拍打翅膀。
空气中响起激昂的奏乐声,麦克风里,主唱热情如火的声波,唱的还是那首粤语歌——
“命运就算颠沛流离,命运就算曲折离奇,命运就算恐吓着你做人没趣味,
别流泪心酸,更不应舍弃,
我愿能,一生永远陪伴你……”
时光瞬间分分秒秒迅速倒带,一直退回到在他们东栖岛的那个暑假。
红日的海边,冷焰火如繁星点点,她踩着细软的沙子,在四溅的水花里又跑又躲,被哥哥们掩护在身后。
——咱们做个约定呗。
——十年后再来。
许织夏一只手捂着头顶的冠冕,一只手和纪淮周牢牢握着,同他奔跑在伦敦的街头。
洒水器自动旋转,漫天降着人工雨。
混乱中一道水柱误冲向许织夏,纪淮周一把提起她腰,如丝如雾的雨雾里,她双脚离地,被他抱着转过一圈,水柱全冲在了他的背上。
就像当年在海边,他全程在当她挡水枪的肉盾。
一落地,他们又牵住手,迎着那轮红日,争分夺秒地狂奔起来。
明明累到喘不上气,但许织夏觉得,她能和他一起,就这样奔到世界的尽头。
此刻奋不顾身的他们,像几朵在黑黝黝的枪口下,照样不依不饶盛放的罗斯德玫瑰。
那天有红日,有乐队摇滚的节奏,有四溅的水光,还有他们整整齐齐的五个人。
十年的约定约的不是东栖岛,是约定的人。
这是他们迟到四年的十年之约。
许织夏朝着他手臂别过脸,躲着飞溅过来的水花,眼里却是笑盈盈的,一脸明媚。
他们在红日下出逃。
奔跑着,纪淮周把她的手拉到唇边,滚烫的温度,吻在她的手背。
昨天的他们已经死去,今天的他们,是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年轻的他们。
第56章 风传花信
【我们在别人眼中是疯子,但是没有关系,我们在彼此眼中,是海上生明月,是良辰共此时。
——周楚今】
-
这是一个要活得理智的年岁。
理智,但不该失去野性。
四年前的纪淮周为她妥协,被扣下护照,自愿戴上枷锁,杳然不见她的夜晚似迷雾,他在伦敦街头身形颓唐,漫无目的。
四年后也是伦敦的街头,许织夏不远万里来到他身边,奋不顾身拉他出逃。
重要的不是逃亡的意义。
重要的是那一刻,他们与自身灵魂的距离如此之近。
而他极其需要这样一个时刻。
将他们身不由己分离四年的阴郁,将与纪淮崇的此生错过,将对周故棠的悲哀和对纪世远的恨,将心里所有压抑的情绪,通通宣泄出去。
在潮湿而暴烈的疯狂下,他们奔进港口,上了即将起航的贸易船。
一艘西洋贸易三桅帆船。
低矮而逼仄的一间船舱里,木质床板上铺着层深咖色陈旧但干净的棉被,旁边有几只橡木桶当床头柜,那顶冠冕砸上面搁着。
许织夏双手撑在床边。
一切狂欢都平息了,她却没有陷入情绪的钟摆效应,没有落寞和空虚。
她静静坐着,望向那面船舵形的圆窗户。
夜色渐浓,海上一轮明月,粼粼光映,海面荡开航行波,如发光的丝绸,夜晚海水的蓝色,深得像那人的眼瞳。
舱房的木门“吱呀”开响。
许织夏回眸。
毕竟不是客船,条件简陋,舱门矮他一截,他进来时还得弯下脖颈。
许织夏看得笑起来,鹿眼眯成月牙。
纪淮周瞥她一眼,哼笑着关上门,过去坐到她边上,展开带回来的那块新毛巾,盖到她头上。
许织夏乖乖由他擦着自己半湿的头发。
可能是体力透支了,她声音很是柔软:“哥哥,我们上船了,陆玺哥他们怎么办?”
纪淮周若无其事:“不管。”
许织夏低着脸,向上瞟他。
放在寻常,她肯定要说不能这样,但那天的经历实在太过奇妙,再荒谬的事想想似乎也都是合理的。
于是她一反常态地笑了,露出部分整齐洁白的牙齿。
纪淮周跟着抬了下唇,神情却故作肃沉:“都在海上漂泊了,还笑呢。”
许织夏脑袋被他擦揉得微微摇晃,轻声说:“……好像在做梦。”
他佯装着,戏谑道:“知道自己多疯了?”
她嘴角笑痕加深:“但是特别开心。”
他们仿佛是几个熊孩子,不知天高地厚地把世界当成了一个巨大的游乐场。
在游乐场里,一切荒诞和癫狂都被允许,唯一不允许的,就是没有尽兴。
尽管无厘头到了极致,但往后每每想起这一天,许织夏就觉得,头顶炸开了美妙的烟花。
脑中不经意间闪过一道光,许织夏顿时如梦初醒,一激灵挺直腰背,连忙在胸间摸索。
隔着毛衣触摸到戒指的硬度,她才舒了口气。
纪淮周勾起唇角,给她擦完,再胡乱擦了两下自己的短发:“怎么了?”
许织夏解开后颈的项链扣,黑银兽面骨戒挂在链子上晃了晃,被她轻轻放进手心。
她托着项链,捧到他眼前:“哥哥。”
橡木桶上一盏煤油灯,橘黄的光晕包裹在狭小的船舱里,银曜石折出淡淡的光泽。
纪淮周瞳孔忽缩,擦头发的动作同时止住。
“白天太混乱了,我没有及时给你。”许织夏因话题的沉重,眼睛逐渐酸涩。
纪淮周盯着她掌中的骨戒,喉头发紧。
良久,他终于艰难开启嘴唇,嗓音明显哑了:“哪儿来的?”
许织夏闷着鼻音:“淮崇哥哥给我的……”
纪淮周眸子里有罕见的惊愣,径直望进她眼底。
不止是心疼他,许织夏也很内疚,假如当年她清醒一点,没有偷喝冬酿酒,或许哥哥能早早知晓这件事。
而她一个贪嘴,耽误了他们这么多年。
许织夏呼吸堵在嗓子眼:“他放在我那只小布袋里,小时候……应该是我们第一年在棠里镇,腊月那时候……”
心中情绪翻涌,干涩难言又急于告知他。
她愧疚且悲不自胜,大脑缺氧,声线都颤了:“我见过他……对不起哥哥,我忘记了……好像就在书院门口,他还跟我说话了……”
“淮崇哥哥他来看过你的……”
她愈发语无伦次,犯错了似的,低着哭腔,眼里有水雾,好似自己是造成他们错过的罪魁祸首。
纪淮周胸腔有了窒息感。
就算心脏被千刀万剐了,他也能做到不表现出一丝痛楚,连撕心裂肺都是哑火的。
但见她自责,他一阵难忍的钝痛。
从看到纪淮崇留下的遗书,到现在,他在一天天地释然,因为她的存在,能给他一种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的心理补偿。
但是坦白讲,他仍有磨灭不掉的遗恨。
或者说是最后那丝放不下的执念。
可她一有负罪感,什么遗恨什么执念,在他这里瞬间就都无关紧要了。
在过去久远的某天,他踹陆玺下河的时候说,人们只会怀念死人。
但现在的纪淮周不这么想了。
逝去的人放在心里,活着的人得要百倍珍惜。
纪淮周扶着她,让她的脸靠到自己身上,轻轻拍抚她的脑袋。
“知道了。”他重复:“哥哥知道了。”
许织夏眼睛在他颈窝压了会儿,被他摸着头,局促的情绪轻易就平静了下来。
她迟半拍地感到不对劲。
慢慢抬起脸,模样有些懵:“哥哥,怎么是你在哄我……”
纪淮周就着抱她的姿势,胳膊弯过她后脑勺到前面,掐了下她的脸蛋:“你长这么大不都是我哄的?你还想让谁哄?”
她不是这个意思。
许织夏看着他:“不是应该我哄哄你吗?”
纪淮周被她一本正经的样子惹笑,煞有其事:“是啊,那怎么会这样呢?”
他抬了下眉骨:“哥哥委屈慢了?”
许织夏忽然间意识到,自己讲着讲着,就先哭哭唧唧的了,都没给他反馈情绪的机会。
她复杂的心情又多了几分窘迫,项链再一次捧过去给他:“哥哥你先收好。”
骨戒躺在他的视线下,纪淮周眼神随之恢复了深邃和沉静,不知他所想,但片刻后,他突然牵唇笑了下。
他伸手,捻起她手心的项链,拨开她披散的长发,俯下脸,将项链扣回到她颈间。
他鼻息暖在她的耳畔,许织夏老实坐着没乱动,但费解地唤了他一声:“哥哥?”
随后他直起腰,气息退回去。
纪淮周摆正坠在她胸前的那枚骨戒:“他给你了,就是你的。”
许织夏诧异张开唇,不安地说:“可这是淮崇哥哥的遗物,怎么能给我呢。”
纪淮周没说话,他刚刚想到的,是纪淮崇摘抄在信里的那句,这世界没有真相,只有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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