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了一下,而后不禁再度落下泪来。
真绝情啊……
为什么……为什么总是要让我珍视的东西被撕碎。
我心底对他如此的坦诚骤然生出一丝隐秘的恨。
我恨他残忍,哪怕他骗骗我。
毕竟我是如此好骗,这十年他都骗了,为何就要在这最后便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愿意说了。
明明只要他说,我通通都会相信。
小叶子说的话在我心中一点点浮现。
它说,从他与你成婚起,这一切便是一场圈套。
它说,这十年他陪在你身边不过是为了随时监视你。
它说,醒醒吧,他额心的雀金囚神佛亦可缚,被那法印困住,你此生再无自由。
我剧烈颤抖着。
我望向他额心的翠钿,那精美小巧的翠钿同其残忍的用途相比有个极好听的名字——雀金囚。
这本是上古魔神为了留住心爱的雀仙所做。后人却用它来封印镇压凶残的大邪祟。
这枚法印我师父用眉心滋养了十年,所以这些年他白毫灵光才消隐不见。
他准备在六日后,我和他成婚十周年纪念日的那一天,亲手开启法印将我镇压。
时至今日,我却依旧忍不住问他:“全是假的吗?这十年……”
这十年,他便对我没有一丝真心么?
我师父的神色模糊在夜色里,我看不分明,他没回答这个问题。
而我其实也不需要他的回答了,我不过是在问自己。
这方圆百里都被仙门包围了起来。
他们想将我困死在这里。
我从来都知道的,当初为了护我同我合契成婚是假……
这些年的仙门追捕是假……
为躲避追捕陪我在凡间的这十年……也是假的。
我再没忍住,呕出一大口血。
我仿佛看到身体里的那个离湫在慢慢死去,那个我一直想要拼命保护着的,不叫她看到这世界污秽的离湫,那个还有着一切和师父美好回忆的离湫,那个还傻乎乎相信着师父的离湫。
那个,无论怎样被骗都傻乎乎相信着师父的离湫。
……她就快要死在那样冰冷绝望的潮水中。
这样的窒息中,我急促地呼吸了几下。
我下意识对着师父伸出满是血污的手。
我多想让他救我。
可他却在我心口扎了最痛的一刀。
他不会救我,他救不了我。
泪水顺着脸庞径直落下。我模糊了双眼,泣不成声。
我努力向前,他只站在那里,像极了一个朦胧不清的美梦。
我才发现这些年我从来没有靠近过他。
我碰不到他。
我早该知道的,我的人生从不会有什么美梦。
第15章
这一剑,让我重伤,短暂地失去了反抗一切的力气。
接下来两日我都是在昏厥中度过。
这便是他们要的。
一个失去一切反抗力量的蛟螭才更好按计划中封印。
若非蛟螭本就不死不灭,或者说到了魔主级别,这世上已然少有东西可以真的杀死他们,否则那些仙门的人定然会趁此机会将我斩草除根。
他们只得退而求其次,用了这十年和我师父眉心一点灵光养出了这一枚法印,只为从此将我封印在笼子里,叫我彻底从这世间消失。
师父是如此聪明,我曾私出他设下的禁制如无物,我斩落芙灵的那只手上还有我残留的一缕厉害的意念,我制作的芙灵的替身……太多破绽,在他收到芙灵讯息的那一刻,我便再难瞒住自己提前苏醒的事实。
我提前的苏醒或许是大大出乎了他们的意料的,这才叫他们连最后几日也等不得了,定要我师父当夜便来处置我。
定要保证我毫无反抗之力地被困在这里,直至三日后雀金囚术成之时。如此他们才会安心。
但我师父却不知道其实我远比他想像中相信他。
他本不必对我使出这一剑,他本不该亲自为我揭开这丑陋的一面。
他想将我留下,只消好好骗骗我,我便会自己遮住双眼什么也不看,我就会乖乖听他的话。
但他从不信我。
我恨他这一剑刺得这样毫不犹豫。
我恨他竟真将我视作世间首恶对待,全然不顾半点过往情分。
第三日醒来。
我身上换过了衣裳,甚至伤口处也被包扎地很好。
经过巨大打击后,我头脑尚且空白。
我骤然抬头只对上镜子里自己惨白的脸,双眼空洞,像极了一具苍白的尸体。
恍惚中,我抬眼看见一个人打开了房门,他提着一个食盒进来。
我面无表情看着他从食盒里拿出了一碗粥,两个小菜,还有一碗桂花汤圆。
这一刻,我心中好似被什么忽得刺了一下。
我死死盯着那晚桂花汤圆。
空落落的心好似四面漏着风一般。
我的视线从桌子上的那碗汤圆移到了面前的人身上。
“你什么意思?”我的声音骤然阴沉了下来。
“你难道这样就想让我以为什么都没发生吗?”
“为什么要做这些?!”我的声音骤然提高,情绪瞬间激动了起来。
看着这一桌子的菜,看着那被他细细熬煮了许久的粥,看着那碗我最爱的桂花小汤圆,看着面前这个人,他看着还同往日一样温和。
但他昨日还刺了我最深最痛的一剑,他至今仍在谋划着今夜过后时辰一到便将我彻底封印。
他分明厌我极深,分明昨日那一剑刺得那般冷酷,没有一丝的犹豫。
我无法在他眼中看到一丝不舍和愧疚。
他从来都只当我是妖魔,从来不信我,从没有对我付出一丝真心。
但他却还能为我清洗伤口,为我细细煮粥,为我做我最爱的桂花汤圆。
我有一瞬间几乎崩溃。
“我问你为什么?!”我感到那早已满是创伤的心脏此刻泛起一阵剧烈的疼痛。
便是他一剑刺穿我的心口,我都未曾这般怒火冲天,近乎崩溃。
我揪着他的衣襟。
一股悲愤涌上心头,
那是为着即将死去的离湫……为着至今被绝望的潮水死死淹没的离湫。
我眼眶憋得泛红。
他怎么敢在一剑刺穿我的心口之后,怎么敢在亲手将那些污浊丑陋揭开给我看了之后,还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为我清洗伤口,为我做饭,照顾我。
他怎么敢……
他应当狠狠用锁链刺穿我的肩胛骨,将我关在阴暗的地牢。
而不是任我躺在他那连帘幔都是我二人一起选的床榻上。
他怎么敢将只有离湫才有的温柔展露在蛟螭面前。
他怎么敢什么也不做,却比做了还厉害,比那晚那一剑还叫我痛到浑身发抖。
他什么也没有说,我却比他说什么都要清楚明白。
他此前的温柔也不是独属于离湫的,离湫从没有真正拥有过他的温柔。
我想起了死在他眼前的何老太太。
他的温柔从来并非只为谁。
我却曾以为,有一瞬间,哪怕只有一刻,或许就是在他跑很远为我买点心的时候,或许是在他做这碗我爱吃的桂花汤圆的时候……那个同他相伴了十年的离湫在他的心中得到了一丝的偏爱。
她苦苦追寻了十年,只为从无心的神子眼中得到那一丝偏袒,一点偏爱。她从不敢奢求白头一人心的爱,她要的只有一点点。
但哪怕是离湫,那个努力贤良温婉了十年的离湫,从始至终她其实也什么都没有得到。
我死死望着他,双目通红。
他刺我的那一剑,几乎要杀死我。但我却仍试着理解。
但他今日这一碗桂花汤圆,是如此沉痛的一击,足以叫淹没在无边潮水中的离湫跌向更深更远的黑暗永远也无法回来。
但他却甚至不能理解我这悲愤、绝望是为了谁。
“你……”我指着他,却颤抖着手,人在极度悲伤的时候却是说不出什么话的。
巨大的悲伤将我击溃,我头晕目眩踉跄了一步,终是一句话都难以再说出口。
我只强撑不愿再在他面前露出软弱的情态。
他上前几步,似乎想说些什么。我却躲过了他的手。
这个熟悉的房间,随处都里面充斥着他的气息。
他窗户上的窗纱还是我亲手糊上去的,我记得这种窗纱日光透进来也如月光般柔和,这样便于他偶尔在窗边的桌前看书。
我曾经是如此地爱他,但他十年来却从未停止过算计。
他从不会分什么离湫或蛟螭。
我自欺欺人将自己分作两半,自欺欺人想要隐藏身为蛟螭的自己,我一厢情愿以为若是只看离湫,或许这梦便能在我心中留得久一些,再久一些。
我想为他杀死蛟螭,他却先我一步,将那个为了爱他几乎付出了一切的离湫亲手溺死在了冰冷绝望的潮水中。
*
我没有再对他歇斯底里。
或许是因为我终于接受了离湫的离开。
……她终究死在了那个阴沉的、没有一丝光亮的世界。
我师父将那碗桂花小汤圆端到我面前,我只掀开了师父的手。
汤圆滚落在地上。
我师父被我淋脏了衣裳。
他站在那里,抿了抿唇,我头一次在他身上看到一丝局促。
不知是为了什么。
但很快他便恢复如常。
过了一会儿,见我只是不理他。
他说:“离湫,终有一日,你会理解我的做法。”
他几次微微动唇,眉宇间却又似有忧虑,他看了我一会儿,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有解释。
他离开了,留下的饭菜我没有管。
我没有将他们全部掀翻或者砸碎。
过了今晚,我同他成婚便已满了十年。
我看着镜中,我仿佛看到遍体鳞伤的蛟螭在镜中徘徊。
它光秃秃的身躯让它看上去像是一只可怜丑陋的虫子,它失去了漂亮的鳞片,落得一身伤痕。
它多可怜,这世上无人会喜欢它,无人会相信它说的话。
它被世人视作凶残的邪祟,但这一刻我只觉得它软弱又可悲。
我终于接受了这个无家可归的虫子。
我看到它在一点点融进我的身体。
它告诉我别怕。
有它在,我再也不会受伤了。
在第四日太阳尚未升起的时候,我师父额心法印仍差最后一刻钟。
这时,天边忽而落下一枚荧光闪耀的白色星星。
轰的一声,星辰陨落在天边炸出一朵巨大的绚烂无比的白色火花。
那一瞬间,天地为之震颤。
晨曦将起未起。
白色长虹却已悄然浮现在了天边。
彗星袭月,白虹贯日。
沉睡百年的蛟螭,于此刻回归本位,再现人世。
第16章
对这一天,我并非完全没有准备。
我本想着做完那件衣裳,我就离开。
但我常常贪恋,又总是不舍。
我分明早知自己深陷泥沼,稍不留神我便会万劫不复。
我早知,仙门杀我之心是真,也早知那雀金囚是真。
却一再拖延,贪心不足,这才致使了如今这样的局面。
我几乎孤立无援。
进退两难。
我虽已命红一去收服北冥魔将,但如今这样的境况,那些妖魔不转头投向其他魔主,不同仙门一起讨伐我便已然是万幸。
妖魔生性狡诈,从未有忠诚一说。背叛和欺骗在北冥从来寻常。最稳固的只有相同的利益。
而今我重伤后这几日再没有收到一丝他们的消息。
我知道,没有人能来帮助我了。
在仙门布下的结界外,还有更多的想要杀死我夺取我身上魔主之位的妖魔正在被引来。
好似我无处可去,北冥也不会是我的归处。
好似整个世界的人都讨厌我,想要我死。
但这,又有何惧?
世界若要亡我,我便掀翻这个世界。
我化作黑蛟一举冲上云霄。
那一霎那,晨曦的光芒照亮了大地。太阳自东方露出半边。
我看到地上星罗密布大大小小的仙门都拿着或拿着武器或布下阵法,神色紧张而戒备。那星星点点的人影晃动着,就好似一个个愚蠢可笑的蚂蚁,妄想弑神。
我的心中仿若燃烧着一团熊熊烈火,这火或不能将我烧死,便终会烧向世界,令世人痛苦,叫大地都沸腾翻涌。
没人能杀死我。
除了我自己。
我隐约浮现在东边的身影骤然爆发处比太阳更为耀眼的白色光芒。
我成了太阳,而后我对着天发出一声长啸。
可怜的蚂蚁纷纷捂住了耳朵。
他们不明白我在做什么。
为什么要把自己弄得这么亮,还发出这样响的声响。那叫声响彻了云霄,刺眼的白光惊走无数林中的猛兽。
只有寥寥几位长老过了片刻才忽而明白了我在做什么。
“快!阻止它!”
“施法,启动阵法!”
一些修士窃窃私语地说:“它疯了吗!这个时候用召魔术做什么,除非它能召唤出一位魔主来帮它,否则群仙围剿,来了也只是送死。”
“它受了伤!它根本召唤不出魔主,法则之力会把它吸干,它到底想干什么?!”
这些人又惊又慌,他们猜到了我大概是想要从北冥召唤出点什么,或许是一些来帮我的魔物。他们说的没错,我用的确实是召唤术,但我要用的却根本不是单独一两个召魔术,我要施用的是千千万万个召魔术。
这些召魔术冲向苍穹,会将北冥和凡间之间撕开一条巨大的裂缝。
我祭献了蛟螭不知多少年的修为,祭献了自己的不死不灭之身。
我定要在这凡间的天空上撕开这样一道裂缝,没有了北冥之海的阻隔,这凡间不消多久,便会沦为群妖的屠宰场。
这样逆天而为的法术即使是魔主之躯也难以承受。
召唤术的点点白光被吸入漫天穹苍。
我的身体在这一刻仿若被挤干了最后一滴水份般,一种无形的力量朝我瞬间倾轧而来,我浑身血肉被仿若一团海绵般被死死碾压。
噗——
我全身迸裂,溅出鲜血,整个人似被炸开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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