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我莫名在二人之间觉出些硝烟气,我见师父好似真就如此放过了我,不由得愈发心中惊疑不定。
伏衡同我离开之际,不知为何,他忽而握住了我的手,便如此我和他径直从师父面前走过。
我不愿在人前拂他面子。
我感觉到了师父冰冷的目光再度落在了我二人相握的手上。
我不由得心中莫名。
*
斋戒祈福自今夜便开始了。
按理说这种时候,妃子都得乖乖呆在自己房间静思守戒,可以说伏衡注定要自己孤零零一个月了。
但我和伏衡早有约定,今夜他会将龙气分我一缕。
午夜阴煞,此事最易。
他这次竟十分自觉自己来了我房内。
我很轻易就勾走了他眉心之上的一缕赤皇龙气。
我本体是魔蛟,这对我自然是大补的东西。
我早馋得厉害,没忍住多吸了一口。
手却在这时被伏衡抓住。
那一缕被我多拿的龙气差点从我指尖溜走。
为了便于动作,伏衡坐在塌边,我需低头凑近他才能去吸他的龙气。
我这时才发觉,这动作竟似有些过于亲近。
我垂眸时只见他正在夜色间目光灼灼地看着我。
那眼睛散发着幽光,仿佛丛林中窥探着猎物的毒蛇。
那眸中被压抑着的炙热叫我不喜。
我挣了下,伏衡却仍不放开。
我挑眉问他:“陛下这是何意?”
伏衡的眉心压下几道褶痕,他又一笑,问我:“贵妃以为朕是何意呢?”
我伸出一根手指,慢慢在他眉心一点。
“这里是凡人智慧灵光汇聚之地,实则非常脆弱,你说若是我稍稍一不小心用多了力,陛下你大概就要失去这般好用的脑袋了。”
“陛下这样好用的脑袋还是当留着,你觉得呢?”
他面色阴沉。
“贵妃,你当真以为朕奈何不了你么?”
我又道:“陛下圣明,想来不会同我计较。”
他看着我的神色依旧阴鸷。
“贵妃,朕对你不薄。”
他定定看了我很久。
有些话,他似想对我说,但或许是我脸上的漠然叫他最终没有开口。
伏衡从来是个骄傲的人。
半晌后他才恶狠狠地说:“有时朕真想杀了你,看看你的心是不是也如常人一般鲜红。”
他到底放开了我的手。
我也将落在他眉心的手放下。
而后伏衡起身一甩衣袖离开了。
堂堂大楚皇帝,半夜却狼狈地被后妃赶出了宫殿,瞧他的样子好似确有几分可怜。
我一个人看着月色,手腕被掐出的红痕还有些痛,我现在竟已经如此脆弱,当真和凡人无异。
我其实并不很在意伏衡方才的话。但我也知道我不能太过得罪他。我还需要他。
什么待我不薄,难道谁对我好我便一定要对谁好么?
况且伏衡说的待我不薄,只是他自己以为的罢了。他终究是个帝王,猜忌和怀疑刻在他的骨子里,他眼中最多的是利益和权利。同一位帝王还有什么别的好谈的。
我抬头看着月亮,许是因为刚吸了龙气的原因,这种大补的东西让我感觉体内的疼痛的地方舒服地恍惚起来,而今夜我没忍住多吸了一缕,此刻我只觉浑身泡在温泉中一样舒适,叫我思绪有些飘忽起来。
我想起方才伏衡离开房间的时候他还问我:“……对那位天师,贵妃也是这样的么?”
我那时确实怔了一下。
我未料他竟如此敏锐。
他说:“你从前从不愿朕靠近,今日却故意当众同我嬉闹。除了那位突然出现的天师,朕想不出旁的原因。”
“……”
我没有回答伏衡,他之后便自己离开了。
到现在,留下我一个人的时候,我看着月亮,想起伏衡临走的话。
暗自想起师父。
我在想,这次来,仙门准备了什么样的法子对付我,他们或许已经有了完全之策,我需得万分小心。
在皇宫,我有伏衡,倒不必非常忧心。
要降我,需得将我从伏衡身边弄走。
此刻我同他气脉相连,这般距离下我吸了他的龙气,若仙门敢来硬的,我便挟持伏衡,最坏不过叫整个王朝与我陪葬。
伏衡知道我不是什么好人,却不会料到我有这么坏。
我半是清醒半是恍惚地想着。
我看着那轮明月,如此皎洁美丽。
它从前高高地挂在天上,这时却好似离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我揉了揉眼睛,再睁眼却见忽而那月亮出现在了我面前。
它还同我从前印象中那般皎洁纯澈。
月亮碰了碰我的脸,它似乎有些生气。
因为它浑身的华光都在微微颤动。
月亮是我从很久很久之前便一直都想要得到的东西,我下意识想要讨好它,却又不知该怎么做。
在我模糊的记忆中,似乎我做什么都无法讨好这轮月亮,都无法叫它甘心跳进我的怀里。
“离湫,人皇龙气岂能过食?”
“你同他方才在房间这么久便是做这个?”
“你腹中…… ”
我听不清它在说些什么,只听见它喊离湫,我有些困惑,因为我叫蛟螭才不是什么离湫。
那个可怜的离湫早就淹死在水里啦。
“…… 你吃了多少?”
我摆开它碰我额头的手,好热好烦。
我看着面前这轮漂亮皎洁的月亮,我很想看看当初我在这上面留下的几个手印,也不知道还在不在。
但我话也说不清楚,只觉得好晕,他碰来碰去我更晕了。
我抓住他的手,不叫他乱动。
这月亮周边总似有云絮缠绕。我想将这些碍眼的云絮撕开。
月亮却开始在我手下挣扎起来。
纵使这是我最喜欢的东西,此刻我也觉得被它动的有些烦。
“听话一些!”
我拿出我的仅存的耐心,轻哄着亲了它一下。
“……乖乖的。”
它骤然安静了。
可怜的云朵被我扯成了丝絮,我扯了半天才终于将自己贴在了月亮冰凉的表面。
我舒服地呼出一口气。
什么也不想做了。
我感觉有人将我按在了脖颈上。
“离湫,我修行多年,周身灵气应当亦与你有益,若想要……来食我的吧。”
可我不是离湫。离湫早就死了呀。是谁还总在念叨一个死人的名字?
但是鼻尖那若有若无的清冽香气瞬间勾起了妖魔的贪欲。
算了,不吃白不吃。
我张开满嘴獠牙,顿时一下就扑了上去。
第20章
我以为我当是洒脱而决绝的人。
我当是从不眷恋过往的。
我将过往和爱一起埋葬在那个名为离湫的躯壳内。
我以为离湫死了,我便能好过。
就好像在自己的心上挖出一大块血淋淋的肉,我确实最初感到了一股淋漓的快意。
但时日愈久,即使是强大的蛟螭也从未好过,那伤口竟日渐溃烂,疼痛始终在折磨我,死去的离湫只让我维持了白日的体面,但在无数个夜里,它都如不散灭的幽魂一般让我痛苦辗转。
次日清晨醒来,我看到师父的时候,只以为自己还在梦中。
但在梦里,他对我的每一点好,都只会让他最后那剑刺得更痛。
我推了推他,让他离我远一些,这样一次次地凌迟叫我感到十分疲累,即使经历过再多次,也没有人会想要被杀死。
我将离湫埋葬在冰冷的水底,但她的心却好似落在了我这里。
我发现我在师父怀里,我推了两下他才慢慢转醒。
“……”
我二人双目相对,却都一时无言。
我的心不受控制地刺痛了一下。
这点刺痛渐渐在我心尖上蔓延开来,疼痛愈深。
窗外的光线照进来,映出他铺散在床榻上蜿蜒的黑发,那发丝间亦掺有我散落的头发。
结发为夫妻。
我忽而清醒了一瞬,我这才发觉,原来这并非是梦啊。
我尚且不能分辨出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却在反应过后的第一时间就松开了环住他的手。
我起身,将与他纠缠的发丝分开。
我动作还能称得上沉着平静,但我心上那从未愈合,只日渐溃烂的伤口此刻却痛得渗出鲜血来。
我在理智回笼的一刻,对他便竖起了一身尖刺。
我的眼神掠过他的颈边暧昧的痕迹时微微蹙眉。
脑海中依稀掠过的那些零碎的暧昧片段,却叫我生不出太多旖旎的心思,只对他警惕之心更甚。
他从前同我亲近只为安抚我体内魔气。那这一次是为了什么?
“干涉王朝会引起天道反噬,你不当同人皇交涉太深。”他忽而说。
我压下齿间泛起的嗜血暴虐的酸胀。
我讥讽道:“我想同谁交涉,干仙君何事?”
“你以为,你还是我师父么?”
我冷笑一声,正欲从榻上起身。
他却拉住了我的手,我手腕间那道被伏衡握出的红痕那般显眼。
我发觉他拉住我的手竟然微微一紧。
我蹙眉,顿时将自己的手从他手中抽出。
我另一手在袖中攥紧,指尖泛白。
如果他当真要出手,我什么也做不了。我现在确实法力尽失。
他却对我说:“我现在在这里的只是一具分·身,我的本体尚在上界,这具分·身不过肉体凡胎,你无需害怕。”
我心中微动,转而定睛看他。
他周身隐约浮现的华光此刻消隐了大半,那或许是上界那位用来保护自己这具分身的,此刻却都尽数被我吸了大半去。失去灵气,这肉体凡胎渐渐显露出本相来,这确实只是一具凡人躯体,并非他的仙圣本体。
否则他脖颈那些痕迹应当早早便消去了。
我想起他昨夜那句话。
“……若想要,便来食我的吧……”
分明是他主动将脖颈送到了我的齿下。
我压下心中这一点异样的思绪,并未让自己多想。
我观察了片刻,总算确定了这确实是他的分身,一个没有什么力量的肉体凡胎。
我猜测着他为何只送来分身,本体却不来。
难道仙界出了什么意外?
“你的眼睛……怎么了?”忽而我问道。
他这才似乎反应了过来,不由得微微偏头,他说:“没什么。”
我眉头一紧,只问他:“为什么你眼中青莲不见了?”
他迟疑了一下,没有说话。
他曾于凡间布施众生,百十年才修得慈心明目,青色莲花于他眼底绽放,青莲绀目法相因此而成,法眼明彻能叫他见微知著,堪破世间因果。
曾经他便借此法眼施术,在所有人面前证明了我的清白。
我忽而想到,不知从何时起,我好似便再也没有看到他双目中青莲绽放。
我从前只以为是堕魔使得他眼中青莲枯败,未曾显现,但如今我已知晓他其实从未堕魔。
变成了妖魔的只有我一个人。
我见他那双曾经清澈剔透的双眼,此刻却瞳孔微微涣散。
青莲消失,他百十年才修得的法眼,或许早已经破灭了。
修成一法相百十年,破灭却只需一个瞬间。
我这才又想到他来此头上戴着的围笠,或许只是为了遮住他这双异常的眼睛。
分身无法捏造出本体没有的东西,但本体却还能遮掩。所以他必须佩戴围笠。
只不过误生了昨夜的事,才叫我现在误打误撞发觉了他的异常。
这一刻,我的直觉告诉我,这双眼睛的异常或许是同我有关的。
我心下瞬间闪过诸多的思绪。
最终我问他:“是因为眉心养出那一枚法印还不够么?”
“所以,你还需得舍弃一双眼睛,再来弄出一个旁的东西杀我?”
我嘴角冷笑愈发阴冷。
“不是的。”师父终于没忍住反驳了我。
我发觉他神色间竟罕见泄露出一丝苍白。
他双眸中似积压着许多复杂的情绪一般,似乎只需稍稍一推便会有什么彻底破碎。
那一刻我竟在他神态间察觉了到了一丝痛苦。
那痛苦叫我愣在了原地。
因为我从未想过会在他脸上看到这样的神情。
我未曾想过他会因我而痛苦,就像我从未想过他会真的爱我。
这太过荒谬、可笑,让我不敢相信,也从未想过。
这像是一个梦,太不真切。
我又听他说道:“青莲性洁,可塑育一具莲心肉身,我将双目中青莲取出栽至天池内,不到一月,你便有一具可承载转世魂魄的肉身了。”
用青莲重塑肉身少则也需数十年,原来他做这一切的时间比我想的还要早太多。
或许就在他决心舍去眉心白毫,种下囚杀我的法印时,他也同样决定取出青莲,为我塑得一具重生的肉胎。
我记得,我最初见到他的时候,五相之术他几乎已经大成,无需太久他终会得道飞升。
但如今,他周身金色身光为替我消除杀业消去大半,万劫不化之金身被我误闯洞府而彻底倾毁。
他眉心白毫养囚杀我之法印,青莲绀目却又育重生我之肉胎。
他历得千百年才修得这五相,其中四相都因我而损坏,甚至有的完全破灭,他修为一再跌落,如今再难得证大道。
我看着他的双眼,心中复杂难言。
为何,他分明想杀我,却又企图救我?
第21章
他想杀死蛟螭,而后让干干净净的离湫重新活在这世上。
他新塑的肉身是为那个离湫准备的。
不是为了邪祟蛟螭。
没有人会想要蛟螭。
它很坏,所有人都那样讨厌它。
但我就是蛟螭,易妒的、刻薄的、狠辣的、不择手段的都是我。
我看着他笑了一下,我发觉我的声音竟有些颤抖。
但是我又在难过些什么?
或许是因为这光太刺眼了,叫我忽而发觉起黑暗的冰冷,是这希望在折磨我。
若是未曾见到光,或许黑暗便也不会那样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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