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三岁知文,五岁成诗,文武双全,确是安邦治国的大贤,只可惜因出身微寒,从前为世家所不容,被瑛娥发现后便成为了瑛娥核心决策圈子的重要一员。
他上任后大刀阔斧改革了如今陈旧早已不合时宜的各项制度,让整个大楚再度重现了活力。
可以说,只要他尚在相位,大楚霸权便无人敢觊觎。
瑛娥和此人一起将大楚从风雨飘摇的局面中拉了回来,大楚重新焕发生机,国力再度兴盛。
至此,我已然能窥见大楚隐约要断绝的国运再度被续上了。
但瑛娥至此却还有一事迟迟未做。
二十年过去,大楚确实强了,但她却迟迟没有称帝。
如今她的野心已被不少人敏锐发觉了,只是她潜伏二十年迟迟不动,也叫那些人一时心存侥幸,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她这一想法确实是惊世骇俗,但谁也不能否认她这些年做得不好。
被大楚前几代皇帝玩垮了的国家却在一个女人手上重新兴盛了。
二十多年,瑛娥也不再是那当初那个需要靠重色华服才能显出气势的女人,她早已不再年轻,岁月没有给她优待,但她如今却早已无需任何装饰为她点缀添彩、增加威严。
瑛娥道:“若吾今日就停在此处,不逾矩称帝,或许这日后史书上还能留下一个辅政的美名。若我走出了这一步……”
瑛娥看向我:“这日后史书之上还不知将如何诋毁唾骂我。”
我自高高的神像上自上而下看她:“只因为这个,你便一直踟蹰至今么?”
瑛娥跪拜在我身旁道:“神女,妾身深知这世间对女子有多么严苛,瑛娥愈是站在这世间至尊之位上,瑛娥便愈是能清晰地窥见这一点——整个世界从来都是只属于男人的,女子似乎自古以来就被规定着只能生存在后宅内,朝堂和更宽广的世界从来不是她们的。”
“托神女您的庇佑,瑛娥侥幸以一女子之身跻身朝堂,享这千古以来只有男子才能享有的至高权柄和尊荣,但不瞒您说,这些年吾看似愈走愈高,心中其实却愈发绝望了。”
“吾知晓自己离经叛道,似吾这般的或许千载未有一人。”
“吾舍弃了所有才总算博得如今的地位,其中艰险不必言说,吾曾信誓旦旦说想要做这世间开天辟地第一人,但这等狂悖之言吾今日才知可笑……”
“神女,”瑛娥那在外人从来坚毅的神色这时竟显出些许的悲凉,“瑛娥这些年才渐渐知晓,纵使吾当真将这天劈开一道裂缝……这细微的一道裂缝对苍天而言也根本不值一提,这漫天的暗色很快会重新将那一丝光亮掩埋。”
“史书从来都是由胜利者书写的。”
“但这胜利者……不会是女子。”
“吾并不怕后世非议,只是忧心吾这一刀后,后世女子恐怕更加艰难了。”
我静默地听完了瑛娥这一番话。
我沉默了一下,问:“一刀不行,便多来几刀。”
瑛娥愣了一下。
“便如同杀人,一刀杀不死,便多砍几刀。”
“这天亦是一个看不见的人影,你忧心这一刀没把天捅破反给后世遭致灾祸,既然如此……”
我停顿了一下,神色显得冷淡却威严,我淡淡道:“你就用力一点,这一刀扎得再深一些!”
“本尊不知凡世道理,却知杀人,只有当真让人痛了,旁人才会怕你。因而这一刀,你再狠再痛些。如此,敌人才会畏惧不前,不敢反扑。”
瑛娥漠然良久,而后眼眸中竟隐约有些泪光。
她大笑一声,对我叩首,称:“善!”
这一年十二月,在年终热闹非凡的氛围里,瑛娥称帝了。
这消息无异于是往平静的湖面上投下一块巨石,整个朝堂,炸了。
她甚至没等到来年,整场登基的大典都显得有些匆忙。
整件事在瑛娥支持者一派的默许下进行的,那些反对派的臣子想要力挽狂澜反驳劝谏的时候才发现,不知不觉中整个朝堂已然有半数都是寒门子弟,尽是太后门下。
太后才是大楚实际上的掌权者。
不少人脑海中突然划过这一句。
是以,太后若真想叫这大楚变天,她无需经过任何人的同意,只需要她稍微透露出一点似是而非的意思。
她门下便会有无数臣子蜂拥而上,将她推到那个高高的位置上。
第29章
大楚的第一位女帝诞生了。
无论后世如何赞誉这位传奇的女帝, 在当时瑛娥称帝激起了不少人的激烈反对。
但出乎我的意料,那些此后那些或大或小的暴动,却都被瑛娥很好地处理了。这些年,她其实早有准备。
瑛娥称帝后的第五年, 天下人似乎终于接受了这位女皇帝, 瑛娥称帝的第十年, 大楚国力愈盛,天下太平, 隐隐有了曾经盛世的辉煌模样。
人心思定,而瑛娥也确实位天下人送来了一个辉煌的大楚。
但仍有顽固派在暗中反对女子称帝。
瑛娥称帝的第十二年, 彼时她已然有了白发,面容早不负当年貌美, 皮肤上的褶皱再如何保养也难以消弭。她已然是凡间颐养天年的年纪,身体和精力都大不如从前, 就在这一年春末,她遭遇了一次极其危急的刺杀。
瑛娥几乎丧命。
我在一旁注视了她许多天。
就恍若冥冥之中, 真有某种天命一般。
如他们所言,女子称帝天地不容?
我早前看到, 瑛娥本还有二十年阳寿,她绝不该死在这里,但此刻我却又在她身上看到了一股死气。
那死气锁住了她的生魂, 这一次, 她大概当真难逃此劫。
这些年,天下才终于渐渐认可了这位女皇,盛世才刚要开始, 再给她二三十年,这天下间男尊女卑的规矩势必要有所改变。
她不该死在道路刚开始的时候。
我本不预干涉凡尘事, 天道注视,神明有规定不可随意干涉凡尘。
但我看到瑛娥面露死气,那些大臣私下里已经准备簇拥先帝的二子登基的时候,我心生不忍。
我渡了瑛娥一口气,那被御医称药石无医的伤,当下便好了起来。
瑛娥痊愈了,被不少人称是上天显灵的奇迹。
她身体稍好,便处置了一批人,朝局再度稳定了下来。
瑛娥伤好后,日日都去我的神殿内谢恩,但我一次也没有出现。
我此番违背此前心誓,只恐被天道发现。
因而只是隐蔽自身罢了。
但我竟并不后悔。
我心中隐隐有个声音告诉我,若不这样做,恐怕我才会后悔。
或许是这些年浸染了太多那贵妃庙中的香火,我好似也带了一身凡尘气般,竟也变得意气用事。
但这事到底没能瞒太久。
又过了五年,在瑛娥当众宣布,此后皇女和皇子一样享有继承权后,这时曾经说只恐黑暗太深,一刀凿不出光亮的少女已然垂垂老矣,这世界已然被她彻底凿出了一道光。
我刚用神识看完瑛娥宣布圣旨,乍一回到神像便察觉神识一阵钻心的痛。
对于神明而言,祂们早已凌驾于一切力量之上,这世界上能够伤害祂们只有规则。
天道掌握一切规则。
是天道的惩罚。
我心中一凌,那钻心疼痛几乎要我撕裂。
我悲鸣一声。
天要杀我!
那一霎天下间所有与我有关的神像尽数粉碎成灰。
瑛娥为我建造了世间最大的女神像,在当天那一刻,女神像轰隆一声,轰然倾塌。
*
我本必死,但还好我早留了后手。
不知多少年过去,我藏在下界的分魂才总算凝结出了一具躯壳。
我如今神力疲乏,只能暂且将分魂暂居在这下等的妖形内。
我凝结出的这具妖形乃是世间最低劣的媵蛇。
媵蛇是一种形似蛇的虫豸。
我看了看自己黑漆漆的身躯,恍惚中想起其实在很多年前,这确实是我曾经的本体。
也就是说,我确实曾经就是这样一只卑小的虫豸。
生而为妖本就不被天道所爱,身为这种虫豸,甚至都不存在太多灵性。
生命既短暂,又天生没有灵性,无法修行,媵蛇一族便恍若是被天道诅咒惩罚的存在。
媵蛇从来活不过一年。它们的生命甚至可能只有短暂的数月、数天。
这意味着若是这具躯壳死去,我或许又将面临天道的惩罚。
这对我来说倒是十分麻烦。
不再多想,我此番确实受损太大,于是我便只静静在地底修炼。纵使媵蛇不堪,也只能之后再做计较。
莫约过去了数十天,我被一股灵气吸引。
我出去一看却碰到了熟人。
只见仙气溶溶间原是那位天道宠爱的神子。
我不知怎的大概是来到了凡间的仙门内,还是这位神子如今所在的仙门。
我本能想钻回去继续睡觉,但在此前我这没用的妖躯早顺从本能将大半身子探出了洞穴,甚至还在缓缓往那处挪动。
那位神子当即朝我这边看了一眼。
这一眼神子威压自然不可小觑。
与此同时,那好闻至极,甚至那叫人飘飘欲仙的仙气灵气好似更加明显了,我不由得软了大半边身子。
纵使理智能克制,但本能却在叫嚣着冲上去。
神子血肉非同一般,其周身灵气更是对妖魔有致命的吸引力。这人莫约是闭关刚出来,或许我恰好就在他闭关的洞府旁。
我心中警惕了起来。
眼看那人朝着这边走近了。
我此刻媵蛇形态也是遍体鳞伤。乍一看确实颇为骇人。
这人素来不喜妖魔,我心中一面克制,一面又不免估算着,若他发难,我当如何离开。
但很快,不等我多想什么,下一刻,我只感觉自己被两指捻了起来。
而后,我僵直着身子,只感到自己被放进了细软的衣袖里。
这一切的发生,根本让我来不及反应。
衣袖内的清冷檀香混杂着仙气扑面而来,这骤然的近距离接触,纵使我心中再不甘,却也在一瞬间被熏得醉醺醺了,再也做不了什么了。
我晕晕乎乎,最后一丝理智失去之前,满脑子只想着两个字。
想咬。
而后,在我本能驱使下,我已经将脑袋往那莹白细软的手腕上蹭了几下。
不过多时,我便很自然地找好了最舒服的姿势,将自己整个蛇都紧紧缠在了他手腕上。
我确实很想咬一口,却被熏得太醉,张口都没什么气力。
云乘子察觉到手腕上的触感稍稍停顿了一下。
但还是没有将失去理智的我扯下来。
难道他没看出我是妖么?我半昏半醒间这般想着。
是将我当作了普通的小蛇,见我受了伤,这才心生怜悯捡了我回去?
第30章
对云乘子我谈不上有什么太多想法。
但如果有选择, 我并不愿意离这人太近,我从不是个喜欢生是非的神。
他可能出于善意将我捡了回去,就像他从前也常会救助一些山林内被冻僵的小鸟什么的。
对于他而言,毒蛇和可爱的鸟, 大概是没什么分别的, 同属万物, 都是生灵。他当是该一视同仁地去救的。
从山洞出去后,他莫约事务繁多, 一时忘记将我从袖中拿出来,我跟着他吸着仙气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他终于将我放了出来。
从前他的洞府是什么样,我着实记不太清了。
只是大概是没有这些莲花的。
他洞府前有一大片池塘, 上面生了许多莲花,中央最为瞩目的是一朵盛开的青莲, 莲心散发着金色的光芒,旁边冒出来的半截莲藕也青翠可爱, 不似凡物。
正片池塘笼罩在一种葳蕤的金光之下,散发着的祥瑞功德的气息最少已千年来计。
这等圣物, 纵使在上界也颇为罕见。
这到底是什么神仙宝物才配在这样浓郁的功德之间生长。
我有些好奇,却到底压下贪念,没有过多觊觎, 一切等我伤好再做计较。
云乘子却丝毫未曾察觉我的贪恋, 他回来之后将我放在其中一朵莲花之上,任凭功德祥瑞将我笼罩,而后又拿起银勺浇灌了些雪水, 这才缓步离去。
我实在虚弱,便暂且在莲花上休憩了起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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