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看了她一眼,而后道:“我不是你师父。”
芙灵只作未闻,她面上很快露出了浅笑,略带了些讨好地说:“我做了些吃食,有您曾经喜欢的……”
芙灵话还未说完就被骤然打断了。
云乘子眸色冷冷,就好像山间晶莹的冰雪,不带一丝感情。这一眼几乎叫人冷彻心扉。
他平素看人眸色虽浅淡,却也还算温和,是以总给人一种温柔好脾气的错觉。
殊不知尊者一怒,亦是流血千里、山河震荡。
那双眸轻扫过她的脸,没有太多情感,却带着高阶修士的天然威压,阶级的巨大差异,只一眼就能叫人胆寒,叫人双腿发软。
这股威压甚至在洞口的我都感受到了。芙灵自然不可能没有感受到。
她顿时面色一白,微不可见的轻颤了几下,这是被这骤然散发的威压吓得,甚至她本想往前几步,如今却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这次云乘子显然有些不耐了,没有上次那样好脾气了。或许这些年芙灵曾不止一次找过他。绝非我看到的这一两次。
一阵沉寂后,芙灵竟还能勉强维持体面,甚至还想继续说些什么。
云乘子却开口了:“芙灵。”
芙灵看向他。
云乘子音色冷淡地道:“我早已将你逐出门下,你非我门下弟子。日后不必再来寻我。”
芙灵面色微动。
“你早先犯下大错,你若当真心怀愧疚,就该安分守己,多加自省,恪守规则,方不负诸位掌门长老之心。”
“你当知晓,若非诸位长老掌门当面祈求我,你必不能留于门下。”
“按我之意,本当严惩不怠。”
他此话虽冷,却带着一股肃杀之意,他微沉的眸色扫过芙灵时,他腰间的本命剑甚至克制不住发出了嗡鸣声。
命剑随心。
命剑察觉到主人的杀意,忍不住散发出震慑之意。
此剑曾杀妖魔无数,剑出则必见血才能归刃。那声音不高不低,却听得人毛骨悚然。
剑鸣,则杀意起。
这声音随着他扫向她那冷酷的眸光终于让芙灵浑身颤抖起来,是恐惧或是怨,她险些跌倒在地。
芙灵垂下眼眸用很轻的声音悄悄说道:“我失去的还不够多么……”
“原来我之错,是要杀了我,才能偿还的么……”
这声音很轻,云乘子显然听到了,却没有反应。
芙灵看着他,这才终于笑了。
芙灵声音尖锐地喊了起来:“我现在已经成了这样,你还不满意么!?”
半晌,或许是这些年,芙灵实在过得不易,她这一次也终于明白了自己再也无法彻底得到这个人的原谅了。或许此前她已经求过太多次,却都只是得到了拒绝。
她摇摇欲坠的神经终于被面前这人冷漠的一眼彻底压垮。
她一向伪装得体的笑容,在这一刻骤然破碎。
就像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她的精神被彻底击垮了。
“你看看我,我已经是个废人了!”
“我的手断了一只,每逢阴雨天便痒地发痛,你知道这是什么滋味?!”
“你在惩戒堂派人碾碎了我一根灵骨,也废了我这数十年辛苦修炼得来的修为,你留下了我,你说这是我应得的惩罚……”
“这些年所有人都在背后议论我,厌恶我,我再也做不了之前的芙灵了,你为什么还不满意?!”
“你说这是我应有的惩罚,这是惩罚吗,这分明是你的私心!是你在私自泄愤!”
云乘子眸色一沉。
那嗡鸣声继续颤动起来。
她大笑起来。
眼泪伴随着笑容,让她原本美丽的容颜看上去有了几分可怖。
“你恨我从前设计陷害过她,所以才这样折磨我,这样怨我,无论我做什么,你至今也不能消气……”
“但是啊……”
芙灵一双眼睛微微泛红死死盯着云乘子。
“当初害她伤她最深的,应该是师父你吧……”
“她是被你亲手逼死的啊!”
“我根本没有做错什么,就算我勾结魔界,仙门也并未损失多少,反而我也为仙门换取了宝贵的信息,我所做一切都是了仙门,我根本就没有什么大错!”
霎那间,锋利的剑尖直指她眉心,几率额发被剑气割断,悄然划落,芙灵才猛地噤声,吓得打了个冷颤。
“你何其狂悖!”云乘子是当真恼怒了。
而这些年,谁人都知道他的禁区,还是第一次有人在他面前这样血淋淋撕开这道伤口。
他微闭双目,平复了两息才开口道:“当年因你私下泄露仙门机密,边境数以十计的村庄沦陷,数万人丧身魔族。”
“你认为自己能够利用妖魔互换信息,却不知妖魔之狡诈远非你能掌控!你的自以为是险些酿成大错,却竟还不知悔改。”
“若非仙门早有备案……”
他顿了顿,似不愿也厌烦再同她解释。
于是他收起了自己剑,剑花轻挽,没有再同她多说一句。
芙灵却忽而在背后看着他,过了两刻忽而边哭边笑道:“师父!她已经死了几百年了,你现在才在乎她,晚了!”
“她不是我,她会一直恨你,她不会原谅你的!”
云乘子的脚步只微微一顿,而后就继续走向了洞府。
芙灵在背后看着他的背影,终于只是哭,没有再说一句。
*
在三百年前,骤然听闻那位师姐死的时候,芙灵心中暗喜。
她跑去围观,但后来看到师父的眼神之后,她却又心中一冷。
她的师父没有歇斯底里,也没有大哭。
他只是呆呆站在那里,抱着那具浑身是血的尸体。
他低垂着的眼眸中,只倒映着她的身影,除此之外灰败苍白,空无一物。
他没哭,但所有人都能察觉出,他的神情比哭了更痛苦。
或许人悲痛到极致是没有眼泪的。
他只是颤抖着手一遍遍抹去她脸上的血。
细致又温柔。颤抖又惊惧。
多可笑,守护着人的神爱上了……一只妖魔。
多荒谬,他的师父宁愿爱一只魔,也不愿怜悯她一点。
*
我在门口看的津津有味,只可惜这二人没能打起来,倒是少了几分趣味。
忽而我察觉到我头顶落到一片阴影,一截雪白的袖子垂下。
“你在看什么?”
这声音叫我愣了一下。
我呆呆抬头,这是在同我说话?
但我没应声,好在云乘子倒也并非一定要我说话。
他垂眸看了我一会儿,而后又转身离开了。
这可是他第一次同我说话。等等他为什么要跟我说话啊?
我没有多想,很快将这件事抛在脑后,后来的一段时间我没有再见到芙灵。
而我也能察觉到云乘子处理自己手上的事物很是用了一番时间,但时间再久也总有交代完的时候,这天,云乘子就终于将自己的事情交代完了。
他可以安心的带着我离开了。
*
天知道我真的一点也不想跟他去那里,我地恹恹被他揣在了衣袖里,同他一起,走向了那片无尽幽暗的流萤渊海。
离开仙门后,他每天都要服下一颗碧海心,一共九颗。去往流萤渊海的道路我们一共走了九天。
离流萤渊海越来越近,空气也渐渐湿润起来,甚至可以从这里看到海岸线的边缘。
在第八天的时候,他吃下了最后一颗碧海心,在月色下,再一次许下了自己的心愿。
我不知道他究竟许下了什么心愿,但每一次应当都是同样的一种心愿,因为碧海心在他掌心散发的光芒都是一样的颜色。
我看见他对着月色合着双目许愿的时候,总恍惚想起凡间故事里的嫦娥。
凡人将嫦娥说成是天下间数一数二的绝色佳人,月光落在他清俊的侧颜,应当不输那故事中的佳人分毫。
第32章
后人只说,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我眼见他将最后一颗碧海心服下,最终某种红色光芒从他心口闪过,那不似祝福, 却似一种诅咒。
就好像故事里嫦娥的结局也并不圆满, 她只是一直都活在悔恨和追忆的阴影中, 从未有过解脱。
九颗碧海心许下的“意愿”,竟真凝成了最后的“愿”。
那红色的幽芒隐没在心口, 带着不详的意味。
一颗碧海心已是不凡,九颗下去, 不知是怎样的执念才能结出这最后“愿”果。
若当真实现了这“愿”果,又将背负上何等的巨债, 恐怕必要舍去一条命才能偿还了。
这断仙桥不管他跳还是不跳,恐怕这人都是必死无疑的了。
我心中暗自摇头。
疯子。
结下这样深的执念, 他到底想要什么?
服下这最后一颗碧海心后,他又极其虔诚似的在心中默语祈愿, 甚至用上了道家禁言的法诀,闭口不言, 只是以心言志,更增愿力。
堂堂天道神子,不求九天神佛, 却祈求起了这样的邪门歪道, 我瞧着觉得滑稽,偏偏他那虔诚的模样,想想他要付出的代价, 又觉着可笑又可怜。
*
心中垂眸默念了一宿,次日清晨, 他再次带着我启程。
傍晚,我们终于来到了流萤渊海。
这里的海水是一望无际的黑色,但每到夜里,月光洒在海面上,海面上会浮现点点星光,那是附近的仙气和怨气冲撞之下,凝结而成的星子,宛如流萤闪烁,流萤之名因此得来。
这样美的海面,却并不如它美丽的名字那样温和平静,相反它其实很危险。
人进入流萤渊海之后,会丧失一切法力,时日一久怨气入体,轻者仙骨灵根被毁,重者被怨气侵蚀而死。
云乘子自然不会还没到断仙桥就让我们死在这无尽的海面上。
进入流萤渊海后,眼见眼前越发是一片苍茫,我心中闪过一个有些熟悉的画面,我貌似来过这里。
这里的怨气浓重让我本能不适,云乘子周身笼罩的仙气触碰到海水的一刻化作无数流萤在漆黑的海面上弥漫开,仅仅走过面前这小片渊海,他已然衣角被稍稍沾湿。
“师父……走过了这里,就能看到断仙桥了吗?”
只见远处海面薄雾之中,忽而出现了两个身影。
“听说走一遍断仙桥要受万道风刃刮骨之痛……我们难道没有别的办法去凡间吗……”她说。
少女悄悄抓住身前男子的手。
“……师父,你回去吧,我走不动了……这里太黑了,我不想你跟我一起死在这里……”
那个高大的身影,忽而握住了她的手道:“不会,我们不会死在这里。”
“过了断仙桥,就是人间了。”
他将她背了起来。
人间……人间……
少女有些冰冷僵硬的神思便好似被一捧篝火点燃了。
“一切重新开始……”她喃喃道,而后紧紧抱住了面前的人。
“……嗯。”他说,
我这才忽而想起……原来那人影是从前的我和他。
据说有些人走过流萤渊海确实能看到些旁人看不见的东西。
只是这东西显然不是属于只有某些人能看到的,我看了眼云乘子,他也看到了。
此刻那二人正朝着我们走来。
那一霎,对面的云乘子微微弯腰背着离湫,这边的云乘子亦带着我站在原地。
过去与现在,时空仿佛在这一刻交错。
曾经离湫带着师父逃命似地跨过这一大片流萤渊海,跨过断仙桥,历经磨难才终于寻到了通往人间的路口。
那个离湫满怀期待,历经苦难,只想要寻到一个未来。
如今的云乘子竟又带着我再一次回到了这里。但这一次,有期待的不是我,或许是他想要得到什么。
这一切,兜兜转转,仿若逃不开的宿命轮回。
越靠近渊海越是寒冷,那种冷是怨气侵蚀灵魂的冰寒彻骨,若是修为不够很可能被怨气侵入心肺,很多人根本来不及找到断仙桥就会死在这片海面上。
而一旦找到了断仙桥,抛却仙缘,那便总有一条道通往你想去的地方。
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这里已经几乎被漆黑的海水包围。
云乘子的衣摆和垂下的衣袖都被浸湿了不少。
我这样羸弱的躯体也渐渐有些受不住这里的怨气,我只半眯着眼,有些昏沉沉地躺在他满是冷香衣袖里。衣袖被浸湿后,我又不得不爬出来,窝在他的肩膀上。
等着怨气侵蚀至他的上半身,我或许就可以逃走了。
随着往怨气更深的内海走去,不时有人影浮现,越是往后那些人影越是凝视,后面几乎栩栩如生,宛如真人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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