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大家擅诉情,哀情尤甚,你可知晓民俗中的绿蝶仙?”
“知道,书生和蝶仙。”
“这唱的便是他们的故事了。”我道。
这故事很简单,书生救了绿蝶,绿蝶为了报恩教书生读书科考,但朝夕相处中,书生却爱上了绿蝶,只是仙凡有别,两人终究不能恩爱永久,绿蝶重返天上的时候,书生自缢于家中,将自己的魂魄化作蝴蝶跟随仙子回到了天上。
只听那上面唱着:“锦瑟和鸣音律处,心心相印是知音。朝夕相伴几度春,不知女郎是何仙?万千爱恋笺中赋,无尽痴心付水流。恨多情,生死相许无所恨……”
词曲之凄怆怨幕,叫人心中亦悲。
此曲共三叠,此刻已唱过两叠,琴师正稍歇了片刻。
“我虽不懂,但这琴弦也调得太高,与这律竟不相配,却也相配……只太悲了些。”良久他才恍然道。
我只见他神色恍惚,竟似入迷了一般,道:“正是不配,不拘于这律,才有这样的悲情。正是她独到的弹唱法子。”
“…… 是矣。”他稍稍一顿,又似还在想着那琴曲,他眸色微微露出些惘然来。
台上已然唱到了最后:“ 今宵泪眼无奈何,来世何缘寻仙踪。千年一梦只一愿,生不相随死相从,抛凡尘、化蝶随君舞!”
最后这“铮——”得一声,琴弦欲断,他也似才骤然从这场凄婉的大梦中清醒。当真罕见他这般神色。
“老师的技艺又精妙了。”我上前对从台上下来的琴师赞道。
她看我一眼,却只摇了摇头。
而后她又看了一眼还有些愣愣的姜珣,道:“枉你白跟我学了这一年,还不如他呢!”
我一怔。
“这曲子是我技艺施用最少的,琴乃诉情之物,若无情,再好的曲调也不过浮于表面,若有情又何必拘泥于曲调技巧。”
“你若只听出了技巧,便是尚未悟了。”
她看我的眼神竟带了些旁的意味,但我当时一时未能领悟。
而后她看向姜珣,眼神似有些欣慰。
而后她也不再多说,径直抱着琴走了。
姜珣跟着我回去的一路上还是痴痴愣愣的。
我见他听了支曲子就如此,不由得又觉得好笑,便调侃道:“你这是听个曲子听出什么禅机了?”
姜珣跟着我来到我的房间。
我正将一个小银壶塞给他,叫他帮我浇窗前那住兰花。
他也顺从地帮我侍弄起那盆他送给我的兰草。
此刻开得极好,郁郁葱葱的模样叫人一看便喜欢。
他看着兰草,轻轻拨弄了下兰草的叶子。
“……我在想……”
什么是情……
叫人……不恨生死相许,叫人……甘愿化蝶为其赴死,叫人,不求生时相伴,宁愿只要死时相随。
他正觉脑海混混沌沌似有什么即将破土而出,这时他正好不慎抚摸到了叶子锋利的边缘,叶子划开了肌肤,如同一柄利剑划开他尘封的记忆。
只是那时,我并不知道,我还只当那所谓顿悟禅机是个玩笑。
所谓,千载一梦只一愿,生不相随死相从。
我哪里知道他那一世竟当真死的如此惨烈。
第39章
和姜珣订婚并不是非常突兀的事情, 至少在我看来 ,这确实是我已经计划了很久的事情。
但姜珣近些日子对我的态度却总让我觉得有些难以琢磨。
姜珣的手被割破了,这自然是大事,我顿时也吓了一跳, 后来他看我的眼神却让我有些奇怪。
那一刻, 就仿佛站在我面前的不是姜珣, 姜珣不该有那样的眼神,那眼神如何我也说不清楚, 一眼万年,我恍惚中好似在他身上看到了另一个身影。
但只是很短的一瞬, 而后他就自顾自拿帕子包了手指。
“无事,小伤。”
他对我微笑。
但那一刻, 我却觉得他微笑的时候,眼角好似微微泛湿了, 但再转眼,他却又只是轻揩了下眼。
好似不过是风太大, 沙子进了眼睛。
他面上神色无异。
我心中觉得有些奇怪,却也并未多想。
但却似乎是从那个时候开始, 他对我的态度竟变了许多。
他竟真的好似听那曲子悟出什么道理一般。
与我渐渐有了距离。
我一日去问他,他正在树下练箭。
世家大族,自然骑射也是贵族应学的礼仪, 虽侯府实际上是战功挣下的这一份家业, 但是到了姜珣这一代家中大人并不喜欢他再去走战功的路子,重文轻武的背景中,科考才是正经路子。
少年穿着一身圆领靛蓝的长袍, 袖口服帖收紧,正是练功时候的衣裳, 他没有戴玉冠,只是随手将头发束起在脑后,身长玉立,树荫下他的侧颜清俊肃然的模样,恍惚有了几分大人的模样。
他听到我唤他,便随手将弓箭往旁一丢,自树荫间抬眼看向我,一双眸子透亮清澈,恍如晶莹剔透的琉璃。
日光在他眼中微微闪烁。
此刻,他看上去已经俨然有了大人模样了,精致的容颜和通身贵气,叫人不竟感叹不似凡尘中人,或许只有那最是富贵风流之地才能养得出这样的通身气派。
他微微忖度一会儿,而后微笑道:“男女有别,你我亦不是孩童了。”
那一笑带了些若有若无的疏离。
这番话,任谁也挑不出什么错来,为何疏远了,不是疏远了,是……知礼了而已。
男女十岁不同席,按理说我们早该这般守礼了。
只是,他这番话,却叫我心中总觉得怪异。
就好似,我总觉得他那略带冷淡的微笑中,有着的并不是疏离,或许还有一种被深深压抑着更深的某种幽暗情绪。
那情绪好似太深,叫人几乎不敢触碰,亦只是自眼中微微闪过了一瞬。
总好似我的错觉,我眼前所能见不过是一位彬彬有礼的贵公子罢了。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超然独世,我有瞬间窥见了几分神子真身的感觉。
怎么,难道听个曲子还真叫他悟了不成?
这话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
这说明他总算知晓了男女之事了,或许比从前那般浑然不知要好上许多罢。
于是我开始有意识同他进行另一种模式的相处了。
对这些方面,其实我并不娴熟,但对我来说也不算难。
勾引,有时候并不需要太多,或许只是一个羞赧的眼神,或许只是一句似有若无的话。
但这人却更迟钝了,也不知道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这些竟都对他失效了。
我送他的荷包,我竟一次也没见他戴过,偶尔问起也只说忘了,或许说有了其他荷包相配。
我纵使再迟钝也发觉他对我的冷淡了。
他竟在节日中,送了我和旁的姊妹一样的礼,往日,我定是和旁人不同的。
我看着手中千篇一律的丝帕,心中竟有了些郁闷,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原因何在?
随着我的有意接近,他竟连最开始的冷淡都要维持不住了,甚至我察觉道了他的反感。
我和他有一门礼仪是一起上课的,府学中都是姊妹兄弟,倒也不讲许多男女不同席的规矩,因而往日里这种课我都是坐在他身旁的。
但这一日,他竟不在原本的位置,我去了角落方才找到他,他身旁已经坐了别人,但那个弟子也知道我和他向来亲近,于是我只稍稍一说他也就愿意同我交换了位置。
我最终还是在他身旁坐了下来。
姜珣没发觉我的到来,他正趴着睡觉。
听说他昨夜很晚才回,也不知道干什么去了,眼底都是青黑的。
他睡的沉,我看了他许久也没发现。
到最后我见他不知做了什么梦,额头都出了冷汗,况且快上课了,我没忍住将他碰醒。
那一刹那,他似下意识一般抓住我的手,而后睁开眼,眼中似乎还带了些梦中的郁郁。
他不太清明的眼神中,倒映出了我的身影,那眼中浓烈的恨意叫人一惊。
恍惚中只叫人分不清是对我,还是对那个我无法窥见的梦境。
我一时愣住。
他骤然清醒,眼神清明而后放开了我的手。
我脑海中却总闪过他看向我的眼神,怔愣了一瞬,而后我诧异地问他:“……你恨我?”
“……为什么?”
第40章
恨。
或许有些爱到了最后就是都会化作浓烈的恨。
午后的日光, 透过纱窗映了进来,一切都恍若梦境。
姜珣似乎怔然了许久。
他眸色轻闪,不知想到了什么。
但很快,他只是轻轻瞥过眼:“没有。”
不, 那一眼, 我思来想去, 若无浓烈的情感不足生出那样的恨。
正因为这个,才叫我心中难以理解。
他淡淡收回了眼, 仿佛一切不过是我的错觉。
但这一切自然不会是我的一个人的错觉。
往日来说,到了夜里, 我便会将神魂偷偷抽出一缕回到本体上,用以减缓神魂上体的疲惫感, 但是到了这一日夜里,我因记挂这他白日看我的那一眼, 我总觉得他那一眼并非对着什么旁的事,那样的情绪我第一直觉告诉我, 他那恨对着的是我。
因而我心中起疑,我想趁着夜色, 偷偷去他房中窥探一番他的识海,看看他白日里究竟梦见了什么,竟让他有如此情绪起伏么?
这对我并不难, 但正当我计算着天时, 想着外头的侍女应当也都睡下了,正准备起身夜探的时候,忽而我发觉有人正在趁着夜色进了我的房间。
一时之间, 我心中闪过诸多念头,譬如, 可能是某个不长眼的贼,甚至联想到了这都城背后动荡的局势。
我脑海中思虑万千,但现实不过短短一瞬,其实我心中不害怕什么,因而我只是安静假寐,我本来准备起身去姜珣哪里,如今也不好动作了。
我虽然不怕这人,但自己却也不好轻举妄动了,若将来人撞破,恐怕反而节外生枝,索性只能静静躺着,装作假寐的模样。
我察觉到一阵极轻的脚步声,这声音叫我立即排除了影卫的可能,这人莫约有些粗略功夫,但是轻功却绝对谈不上好,天子门下影卫绝不可能只有这样的水准,甚至也不太像贼,脚步声不会这样沉,听他呼吸间隙,也不似内功深厚的模样。
如此想来,竟叫我一时猜不透来人的身份了。
甚至来人没有真的靠近我,在离我床边还有一尺距离的地方停住了。
那目光落在我身上,莫名我心中感到有些熟悉。
来人什么也没有做,竟只是隔着些距离沉默地看着我。
被这样地目光长久地、静默地注视着,我一时也不由得心中暗惊。
这人是谁,怎生这么奇怪?
我又不敢睁眼去看,只能硬生生挨到天蒙蒙亮,外头已然打了五次更,这时那人才动了一下。
他往前走了几步,挑开我床边帘幔的那一刻,我在他身上闻到一股熟悉的熏香。
那清冷的香气,是上好的香膏熬成的,仅得一小支,是先前宫里赏赐下来的。
这侯府的好东西,大太太都偏心眼地先给一个人用,剩下再往下分,有时候为了彰显公平,也会平分给下头每个人,但更多时候最好的最金贵的永远只给那一个人。
我心中的猜想骤然得了映证,但我躺在这床上却愈发觉得怪异了。
他半夜不睡觉,来我这只盯着我看,是怎么一回事?
事关我的最终任务,因而我竟比方才以为是小贼小偷啊要紧张地多,一颗心骤然跳了跳,我敛声屏气,更是一动也不敢动了。
他轻轻挑起帘子,我几乎能感觉到他如有实质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
我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已然是思绪万千。
要知道,他这般半夜闯进女儿家的闺房,传出去,我和他名声便都毁了!
他还要养望以备科考,他名声都不要了?!
他到底要做什么,我如今衣衫不整,仅穿着一件单薄的纱衣入睡,睡着或多或少总是会露出些肌肤,他却如此直白不避讳地看着我,我甚至能感受他有些温热的呼吸,近在咫尺。
几乎在这一刻,我心中猛地出现了一个念头。
他这是……喜欢我?
夜探闺房,似乎只有极其荒谬的登徒子才做得出来,况且他落在我身上的那目光,确实是粘腻带着不可忽视的热意。
我一时又想到这些日子他眼底的黑青,我这些时日晨起之时,摆放似和从前不同的家具,而他……似乎已经许久未曾睡过一个好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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