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这几日他还常在书房写些什么。
我曾故借送茶水一事进去看过,但等我推开门,他已经将抄录好的纸张收到了一旁的匣子里。
我匆忙一瞥只看到一句“死魂受炼,生身永度,劫劫长存”,像是某种超度亡魂经文。
我当时并未多想。
这一次我在书房找了许久才在书柜最里面找到了那个收录着经文的小匣子。
将匣子一打开,那经文之上流淌着的淡金色功德顿时映得满室光辉灿烂。
这是一份《度人经》,此经被人称作二遍能使盲者目明,十遍能度人怨憎。
它并无什么别的用处,不过能超度亡者怨憎,替人消除杀业罢了。
“亡者怨憎不销,你身上罪业难除。离湫,你犯下如此杀业,你是当真想要入魔吗?”
几日前他抓到我做的坏事,他曾这样斥责了我。
我罕见他如此严厉的模样,当时还心中愤愤,用杯子砸了他。
他却暗地里做了这些事,他应当是为了我。
却又一字也不曾提及。
我心中一时复杂。
这薄薄的几纸上承载着他数十年间修得的半数功德,笔墨间流淌着尽是清净华光。
难怪他会忽而染疾。
*
下午,师父筹办完何老二的事情回来。
他给我带了我最爱吃的脆皮点心。
他站在屋内,抬手唤我:“来吃罢。”
屋外的夕阳散落一地余晖,他半边身子落在阴影里,半边落在夕阳下。
映得他眼中也似沾染了暖阳的温度。
我见他衣角溅上了一点泥,他定然又是买到点心后走了那条无人愿意去走的小路赶回来的。
有一瞬间,我恍惚以为寻到了我的归处。
这夜,我老老实实躺在床上。
我问他:“师父,你真觉得我能做一个好人吗?”
我师父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才响起。
他轻轻摸了摸我的头,像是很久之前我每每碰到不懂的剑法、每每输了试炼时他都会这样安慰我。
他说:“我一直相信你离湫。”
第08章
师父出门了。
据时媚鬼们的消息说,他是要去一个挺远的地方在何老二出殡当日为他引渡,送他转生。
我知道何老二出殡的日子就是五日后,师父要在三日内赶到另一个山川,在那里施法。
他出门之前留下了自己的本命剑做阵眼,他没忘我还在禁闭之中,重新布下了一道禁制。
他叮嘱我在屋内好好静思修养。
我没讥他出门还不忘把我关在屋子里,反而难得乖巧,很是听话地点了点头。
“我会的师父。”
我信誓旦旦地应下了。
但在家待了一日我便觉得无聊,第二日我只好把那件未做完的衣裳再次拿了出来。
和小叶子吵完那次后,我曾一度以为自己或许再不会拿起这件衣裳。
我心中也知晓,我们之所以爆发那样激烈的争吵,并非因为小叶子说错了什么,而是因为它没有说错。
这次,我再重新做起这起这件衣裳,我竟有些平静。
我对着镜子抚摸上自己手臂上斑驳残缺的鳞片。
我想,如此也算全了我和他之间的情份。
我应该做完这件衣裳。
如今也只差收尾。
我曾想过这件衣裳会是什么样子的。
那当是月白色的,是那种长夜将近,晨曦渐醒,残月于天幕融合成一道淡淡月影的那一种浅浅的白。
古籍中曾有记载:“月白色,靛水微染,再用苋蓝、月下白煎水,半生半熟染最佳。”
我现在仍差月下白这种染剂。
这种花却并不常见。
我正派出时媚鬼们去寻找,小叶子这天却来了。
它见我还在做着件衣裳不由得冷笑一声。
我见着它却有些惊讶,因为师父这次可是用本命剑作镇,那门口的禁制常人难进。
“这禁制可困不住你,你自己出去找找不就好了。”小叶子说。
我只认真地反驳了它一句:“我还在禁闭中。”
小叶子愈发冷笑了。
“你说的那个月下白,净山上便有。”
“那里是凡间灵气充裕的地方,月下白在那种环境下才会绽放。”
我顿了顿:“你怎么不早说。”
我已经将那几只时媚鬼派了出去。
看来只能辛苦它们了。
三只时媚鬼受我魔气点化才有了一点神智,对我总是格外亲近。
我没将时媚鬼的存在告诉小叶子,因为解释起来十分麻烦。
寻常妖魔自然无法做到随手将川泽水汽点化成精怪,哪怕再弱小的精怪也不行。
小叶子在我面前总是这样无礼,它定然不知晓我的妖魔真名。
我尚在禁闭出不去,于是我求了求正在窗边啄羽毛的小叶子说:“要不然你帮我去摘几朵?”
小叶子颇为高傲地抬了抬下巴。
它竟十分干脆拒绝了我:“不去。”
但我从前请它帮忙,它都会答应。
我想,或许是因为那次同它吵架的气还没消,所以它才拒绝了我。
忽而,小叶子看了看我的小腹,它声音陡然一顿。
“你的肚子里……”
“你用了碧海心?!”
我沉默了一下,不知道它是如何看出来的。这应当是除了我自己无人会知晓的秘密。
“那种东西怎么能吃呢!”
“快、快把它吐出来!”
我只好说道:“吐不出来了。”
“我已经许愿了。”
小叶子怔了一下,颇为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我:“你怎么这么笨!用那种东西许愿是会付出代价的!”
碧海心是一种能替人实现谎言的灵言之物,服下碧海心,再心中默念想要实现的那句谎言,谎言便能成真,不过谎言通常无法维持很久。
它瞪了我一眼,又看了一眼我的肚子,而后便跺着脚飞走了。
我一人在屋里犹豫了许久,最后还是决定出门去摘几朵做衣裳的月下白。
走出房门的时候,师父放在门口悬立的本命剑发出一阵哀鸣,我在剑身上安抚着拍了拍,顿时周围的禁制便消失了。
*
我出门召了一匹梅花鹿来背着我走。
红一不在,我也只能这样将就一下。
我和小鹿走了许久,忽而发现附近的村庄竟不知何时都搬走了。
方圆十里竟了无人烟。
我又走了一会儿才看到了门口挂着白绸的何家。
今天莫约是何家出丧的日子,门口挤着许多人来观礼。
我站在人群外朝屋里看去。
何家的小娘子一身丧服,正趴在一旁何老二的棺材上哭得凄惨。
她身旁仅三岁的幼子尚且懵懂,不知死亡,见母亲如此伤心,他也不禁嚎啕大哭起来。
一旁相识的村民连忙上前安慰,但也被母子二人哭声感染,不禁暗自抹泪。
堂上一片低声啜泣。
我看着顿觉有些无趣。
屋里哭的凄惨,屋外却敲敲打打,纸钱纷飞,伴着唱词人抑扬顿挫的语调,显得十分热闹。
这自然是场规格盛大的葬礼。
门口飘扬的奢华白幡,摆放着的纸人玩意,还有花圈一类的,甚至还请了一位专门念祭词的老先生。
我瞧着新鲜,心中却有些不屑。
我觉得何老二那个渣滓不配如此风光的葬礼。
我暗自听了一会儿,本以为同我一般想法的人不少,却只听到了不少人在议论杀死何老二的那个妖怪。
“听说何老二是被妖怪嚼碎了吐出来的!不然怎么就成了那一滩烂肉!骨头都碎了哩!”
“可不是么,听说县里查案的大人们是在肉罐子里找到的,我那刚去办案的侄儿瞧了一眼便给吓得胆汁都吐出来了。”
“那妖怪足有三十尺高!十头牛也比不过它力气大,那腰粗得五六人也抱不住!生得一口獠牙,一张嘴就能把一个人吞进去哩!”
不少人聚在一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县里将何老二的丧事风光大半,也有为了安抚民心的意思。
我不禁看了看自己那据说五六人也抱不住的腰,挑了挑眉。
我并非有意折磨何老二,不过我乍一化作原型有些力量失控,况且凡人也太脆弱了些。
而那罐子这么快被人发现,还被师父一下子抓住了马脚,我也是没想到的。
到了时辰即将起棺出山,何家小娘子和幼子哭得愈发可怜。
小娘子几乎哭得快要晕厥。
堂内堂外都被带起了一片哀嚎。
我觉得有些聒噪又无趣。
我没再去看,骑着梅花鹿准备转身离开了。
离开前只听得人群中说,何家很快也要搬离这一块地方了。
很快这方圆十里,便只有我这一户人家了。
我心头莫名生出了些惶然。
在身后的哀乐声中,我听到有人喊了一声:“起棺出山!”
方才还有着阳光微风,此刻天上却飘起了细雨。
我不禁回头望了一眼。
这场面叫我生出几分熟悉。那年何老太太也是这样被抬着埋进了山里。
*
何老太太死的时候,正逢时疫爆发。
我背着她找了无数大夫却都被告知药石无医。
师父回来后,我苦苦求他。
我说:“师父你救救她,她不过染上时疫,你予她一口仙气,分她一段金光就能让她活!”
他是仙圣,当有无数秘籍法宝,他当有太多法子能救活一个凡人。
我将他视作最后的救命稻草。
但我师父却只是看着我磕红了的额头,眼中露出淡淡的悲悯。
他摇摇头:“我救不了她。”
他说:“生死有序,轮回有道。此乃天定。”
“凡人□□虽死,但轮回不止便可生生不息。”
他说:“离湫,你又何需如此在意凡人生死?”
他修得深远梵音,音色纯澈空灵,无比美妙悦耳,我却在这美妙梵音中打了个冷颤。
我最后只咬着牙颤声问他:“师父是不能救,还是不愿救?”
我声音尖锐,心中感到愤怒却又十分悲哀。
他沉默了。
他自然可以,是他不愿。
我师父有他的坚持,但那坚持我不懂。
我只觉得十分难过。
他不是最慈悲仁善,怎么却能眼睁睁看着邻家故旧在他眼前死去?
仅仅因为他说的什么“生死有序”“轮回有常”。
他难道忘了,当初刚来凡间是她收留了无处可去的我们么?他难道忘了这数年老太太对我们的情谊么?
何老太太总说我就是她的囡囡。
她的囡囡曾也是死在这样的一个雪天。
而后在这个雪天,她碰到了我们,她便将我当作她死去了的囡囡。
就算我经常在她面前捉弄何老二,她也始终觉得我是这世间最伶俐乖巧的孩子。
我师父在去年为了给她贺寿,还花费了半月为她亲手做了精美礼物。
我以为他应当也曾被这样的温情打动。
却从未想过,或许他的温柔耐心不过是因为他一贯如此。并非特别为谁。
最终,师父没有救她。我哭红了眼也无法改变他的心意。
他只将哭的几乎直不起身的我按在他肩膀上,摸了摸我的头。
他的怀抱是如此冰冷,却又如此温柔。
那一刻我才忽而想起书中对他的评语。
他看似温柔可亲,实则心比顽石。
慈悲为怀是他,冷酷无情也是他。
他视众生皆平等,只因万物于他眼中都不过云烟草芥。他看似温柔,却又是这世上最冷酷无情的人。
那时他便能平静地看着相识数年的故人死去。
若我死了,他可会为我难过?
我骑着鹿看向远处。
何老二出殡的队伍已经走了很远了。
细雨微风中,一条条白幡轻轻飘动,长长的队伍在身后走动着仿佛一条惨白的蛇,每个人都在雨中低垂着头。
哭丧的声音呜咽不止。
人人都形容沮丧。
我看了一会儿,心绪也渐渐低落。
我得不到答案。
第09章
我确实对芙灵动过杀意。
在我来到净山的时候,我血液中便好似有什么在叫嚣汹涌着。
我那久未出鞘的本命刀甚至开始躁动起来。
我看到了那一片在细雨微光中静静盛开的月下白。
看上去那样洁白美丽。
穿过那一片月下白,再往上走一段路便到了山顶。
此处已经距离芙灵的居所不远,我站在这里甚至能隐约嗅到芙灵身上溢出的若有若无的仙气。
在我鼻尖上显得格外刺鼻。
虽然我是来摘几朵花的,但顺带着解决一个芙灵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可以。
如今的我若想要解决一个芙灵实在很容易。
何老二那次是恰巧碰到了我最虚弱的时候。
现在的我有太多方法能叫芙灵消失得悄无声息,且谁也无法怀疑到我头上。
我的杀意是如此强烈,与我结下契约的本命法器已然忍耐不住自动出现在了我掌心。
那是一柄双刃刀,它天生无柄,是纯粹用以杀戮的凶器,握住它时伤人亦会伤己。
曾经我用来做本命法器的灵石被长老用来给芙灵做法器,我筑基后师父打开了宝阁为我挑选了一次本命法器。那些阁内的宝剑都不愿靠近我,只有这无柄的刀愿意被我握住。
于是我便选择了它。
它是把好刀,只是脾气有些暴躁。
封尘了十年的刀被拔出的一瞬间泛起了锐利的血色光芒,那股压抑依旧煞气爆发出来吓走林中不少鸟雀。
我轻轻摩挲了一下刀背。
隔着一大片月下白我看向了不远处的山顶。冰冷的细雨让我心中思绪越发冰冷了起来。
手心被割破流下的鲜血让刀兴奋地战栗起来。
我举刀,刀上血光汇聚,但忽而我动作一顿,停了下来。
几朵月下白被方才的刀气拦腰斩落。
低头,顺着我指尖流下的鲜血汇聚的血泊里,一条清透柔软的鲛纱落在上面,鲜血落在其上便滑落下来,不会留下一点污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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