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的女人衣着朴素,关节也因为活干得生得粗粗大大。她丈夫在一处穷乡做县令,做了了五六年都没什么成果,女儿大了没嫁妆,找不到夫家,自己不得不当了嫁妆上京找点门路,想着若是乡下富足了,她丈夫能得个上评。
到时候即使家里没什么钱,也能给女儿找个看中家风的好女婿。
穷山恶水的,只有些桃子能吃。她就跟女儿商量带着桃子来试一试,如果桃子成了贡品,以后周围县都会向乡里买桃,穷县能多些营生,自然能好起来。
县令夫人在乡下过久了,吃了许多年乡村野果,她觉得这个桃子的滋味不比外边的差,就细细剥了衣,请海太太吃吃看。
海太太笑眯眯地吃了桃子,嘴里说这个桃子汁水多,味道甜,但说来说去都不说能不能替这个桃子美言几句。
大家都是聪明人,知道京里的交际是什么样的,没说行就是不行。
这么吃了半天,海太太被马屁灌得尿急,又兼之吃了许多凉物,匆匆带着丫头婆子奔赴姚家香室。
扮乖耍宝的姑娘媳妇,叫了半天海太太、海妈妈、海祖宗,早说得口干舌燥,趁着这功夫一下静了下来,刚刚那样的丑态也不见了,都满头大汗地喝水。
那个亲手给人剥了桃子的官夫人思来想去都觉得不对劲,虽然她许多年没有来过京里,但并没有听说夫人圈里有这么一号人物,就忍不住问:“这海太太究竟是谁?”
姚太太对官妇还是有两分颜面,喝了口茶慢慢地说给她听。她说:“飞扬武的旁支,大家都叫她海霍娜。”
满人都说名不说姓,海霍娜也不介绍自己的姓。但大家听姚太太这么说,就都开始叫她海氏了。楚韵听见就想起一个故事,说溥仪记录过清朝拥护旧制的保皇派在他面前叫拿破仑拿氏,说胜利是属于他们的。
这种荒唐的场面楚韵想起来就止不住笑,只怕县令夫人觉着自己是在笑话她没见识,一直憋着。
姚太太是旗人,但包衣大多都是汉人出身,大家生活习性上还保留了许多汉人的习性,她也说:“你是外地人,不知道海氏也不奇怪。可你总该飞扬武老大臣吧?老大臣有军功,早早被封了多罗靖定贝勒,从康熙二十年五月就任内务府大臣在里头颐养天年,一直到现在还不曾变。”
这海霍娜跟老大臣有啥关系?有人猜测:“想是老大臣家的女眷。”
姚太太叫这没见识的话逗得发笑。
正经的勋贵来黄米胡同见你,难不成大清要亡了?
她慢慢说:海氏主家是觉罗,她是老大臣重孙辈家的五奶奶的管家妇。”
县令夫人笑不出来了,她想了会儿道:“既是贝勒爷,想应是黄带子,她主家是觉罗,那她就是红带子,这不对啊。”
县令太太脸都白了:“她主家犯过事!”
这话叫她点破,许多人脸色都不太好看了。
楚韵知道红带子和黄带子。
大清以奉努尔哈赤的的父亲显祖塔克世为大宗,塔克世这一支的子孙后代都叫宗室,也叫黄带子。
塔克世叔伯兄弟的后代,则称呼觉罗,他们就是红带子。
黄带子犯错可以贬成红带子,隐晦点的说法就是这个人家里以前是黄带子,现在是觉罗。
宗室挨罚的时候少,这个飞扬武家的徒子徒孙,联想下他们的家族营生,楚韵觉得这家人应该是贪太多了。
她猜得出来,其他人也猜得出来,
尤其那个率先反应过来的县令夫人,脸色难看得恨不得把姚太太掐死,大家都是花了银子过来的。
一个犯了错的觉罗仆妇有什么资格能接待她们?
姚太太不觉得这有什么错。
这老大臣都七老八十了,路都走不太动,俗话说死知府不如活老鼠,等他蹬腿儿,树倒猢狲散的,想走他这条路,都得先死一回。
看着周围人脸色不好,立刻顺溜地说:“你管她犯不犯事,有用不就成了?再说真是家风肃正,外头两袖清风的贵人,人家会搭理你?这家是真有关系,虽拿银子,也做实事。要是他不贪,今天还没你们这桩好事!”
贪官对奸商确实是好事。一席话哄得,几个妇人的死人脸转成了塞貂蝉。
唯独那个县令夫人,告辞都没说一句,就带着丫头跑了。
楚韵虽然没跑,心里也把姚太太骂了七八遍。
一个拐去不知道多少弯儿,打着内务府旗号,一听就是来招摇赚骗的人,你也敢往家里带,还收下这么多银子!
她还贴了十文钱呢!
院子里不是没有不明白的女眷,只是钱都花了,来都来了,心里不得不眼巴巴地在等这个海霍娜确实有些手段,不然那银子不就打水漂了吗?
她们也不敢问姚家人把钱要回来。
姚太太说了这么一圈话也累得慌,看海氏还在拉肚子,就假借更衣跑回偏厅躺着,叫了两个妾跪着捶腿。
楚韵来过姚家几次,知道她躲在哪不见客,也借口如厕撇下几个贵妇人,直接就闯客室去了。
她力气大,外头的丫头婆子拦不住。
姚太太侧躺着在吃葡萄,叫这乡下人吓得头发差点竖起来,拍着胸口问:“乖乖,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楚韵把瓜子掏出来,贴心地说:“太太,这是自己前几日出门在乡下人手里拿的,今日过来看外头都在说新鲜吃食,你看我这个怎么样?”
姚太太不想看,挥手就要打发她走。
蹲在地下的两个妾笑:“这不是太太的金瓜子吗?”
姚太太起尸般直起身,往楚韵手里看。
楚韵过来时带了十斤,个个饱满生香。
怎么这个乡下人手上有这么多?姚太太踢开两个妾的手脚,赶紧问:“那乡下人卖多少钱一斤啊?
楚韵比出两只手。
“十两?”姚太太松了口气,她早把牛吹出去了,不怕外头还有这东西,就怕价格贱。
楚韵摇头:“十文。”
姚太太有点想中风,她起身又把楚韵拉到身边坐下了,还搂着她温柔地问:“好孩子,哪个乡下?你跟太太说,太太给你买花戴。”
她们这样的人家,在八旗中门户不能说高,但在城外,也不是寻常人能惹的。
要是几个平头百姓在种,难道还能让他们放肆到姚家头上?
姚太太主意转得飞快。她真没想到楚韵身上去,旗女不用讨生活,她是嫁过来的,但妻随夫贵。种田织布经商,都是下等人才做的事,谁家女人会自甘下贱?
楚韵哪能听不出她的言外之意,有了这句话,姚巧嘴在她心里就变成了食人花,缠着她的手也变成了会收紧的藤蔓。
要是她没进杜家门,她就是那个可能会家破人亡的平头百姓。
楚韵浑身不自在,还搜肠刮肚地想究竟要怎么祸水东移,想了半天,摸着腰间何妈给她绑的十字架,来了主意。
楚韵眼馋地盯着姚太太头上的金葫芦簪,道:“太太,卖瓜子的老汉儿说是洋人传教送的,如今许多乡下都在种,过不了一二年,估计能满城挑着担子卖了。”
其实她穿来后瞅见一回洋人去乡下传教,哄着人不敬祖宗,又把庙子里菩萨的头砍下来放到灶里烧。
她早就想往这些人身上洒灰了。楚韵不喜欢大清,更讨厌这些洋人,巴不得这些没事找事的旗人贵妇给洋人穿小鞋。
姚太太放开楚韵,偷摸把金簪藏起来,拍着她的手,和蔼地笑:“好孩子,你帮了太太大忙,这瓜子儿我让你赚一回,咱们想个法子真把它弄成贡瓜,到时候,假的也是真的了。”
让楚韵赚钱这话说得不诚心,她是牛已经吹出去,这时不肯在乌泱泱一片嘴巴子里丢脸。
怕自己不给金簪叫这乡下人在外乱说,姚太太忍痛掏了一吊钱拍在楚韵手里,说要把这十斤瓜子都买过来。
两个妾在一边看着,都暗自咋舌,这老妖婆是真的发了。
外头海太太虚弱地从茅房出来,左顾右盼地不知道往哪里去,她实在享用不来满院子都装不下的热情了。
这时姚太太请她去偏厅,立马应了下来。
屋里左右摆了几个大碟的瓜子,楚韵站在一边,问:“太太看上什么没有?”
海太太以为她是姚家丫头,坐在榻上笑:“一些臭鱼烂虾,不值钱不中用。”低头瞅着瓜子,拈了一粒在手上:“这是什么?像是瓜子儿,又没看过这样的,黑黑白白,像四川的熊罴。”
姚太太:“就是瓜子儿,你磕着,咱娘儿两个说说话。”
两人翘着腿儿,用百花酒和瓜子儿搭嘴,说起那个拂袖而去的县令夫人。
这倒便宜了楚韵听故事,很快她就知道这个县令夫人姓广,老家在成绥县,自己是个改嫁的寡妇,第二任丈夫就是这个县令,一辈子都在穷乡僻壤做官。
海太太:“她男人叫什么?”
“我哪记得住!一个破锣,也不值得我们这样的人家记!”姚太太一撇嘴:“那些地方,干破天也难挣几个钱。能做出什么政绩?
广太太沾了穷山的水,没福,一连生了五个女儿,因为没嫁妆二十多了一个都嫁不出去,在家留成老姑子。
她家那个小女儿,吃不得旁人酸她娘没儿子,竟然学了男人样,拜了老师读书,又拿着锄头下地,这是前几年的话了。
今年听说她又经商做买卖,挣了些银子,还充做她父亲的幕僚。我听知情人说,成绥县如今是她爹当假官,她在背后做真老爷。
连陪母亲上京相看的工夫都没,牝鸡司晨,乱了纲常。他们家京里的亲戚,隔三差五都教导女儿不许学她。”
楚韵听呆了,姚太太该不会是故意说反话吧?
这话说得,完全不见广姑娘低劣,还给人平添美名啊。
也禁不住问:“那姑娘叫什么?”
姚太太磕巴都没打一个,咬牙切齿:“陈仙穗!”
海太太哦哟一声:“她爹姓陈?姓陈的县令,果然名不见经传,都叫这姑娘害了。”
海霍娜轻轻松一口气。
她压根就不是来给啥内务府选品的。过几日就是主家老太太寿辰,她家主子爷不想自己出钱,就让她顶着老祖宗的旗号上外给老太太搜刮寿礼。
要是这个县令是什么有头有脸的人,她还得琢磨下把东西还回去,这下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广家家风不正,此生也难往上爬。
海霍娜想着事,不知不觉又磕了一碟瓜子,再要抓,盘子里都空了。
她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唇。
姚太太家的东西太寒酸,她瞅不上,但这个瓜子,还合她心意,吃完了一二斤,看外头的女眷都望眼欲穿,才拍拍手问:“这东西倒是好,怎么来的?”
楚韵接过话把昨天编的葵花仙人一说,海霍娜觉着这孩子上道,接连给了她几个赞许的眼神。
等她回去,把瓜子儿孝敬给主子爷少奶奶,也这么说,搞不好还能得匹缎子。
海霍娜笑:“你家里还有多少,都给我罢。”
姚太太就看楚韵故意抬价:“还有多少,恐怕不能匀了吧?”
楚韵:“一共还有两百来斤。”
“全给我包起来,这瓜子儿的主人,算有福了。”
楚韵伸手道:“太太,还没给钱呢?”
海霍娜脸拉下来,她就没打算给钱,还想着叫人主动孝敬。
她这样已算良善了,真是内务府的人来,不仅要白吃白拿,回去还要跟皇帝哭穷,撒泼让走户部的账。
姚太太刚想说话,肚子也痛起来,院子里的瓜儿果儿的她也吃了不少,丢下一句“等我”就跑了。
屋子里就剩楚韵和海霍娜。
楚韵不仅不会白给她,还想坑她呢,小声道:“太太,这是贡品,我们太太不小心弄了几十斤过来,外边许多旗人太太都是为这个来的。
她们早早就订了瓜子,一斤都卖上好几贯钱了。这些也是有头有脸的人,今儿过来是给我们家太太撑场面,不是走门路的。
她说的不是假话,是真匀不出来给你,要是你真想要,价格给高点儿,我能做主悄悄给你七十斤,但你拿了立刻就要走,不然叫我太太知道,你就拿不走了。”
接着,做贼似的从兜里掏了一把放在海霍娜手上。
海霍娜乍听是贡品,唬了一跳,一个劲儿看手上的瓜子,还怕楚韵是骗人的。
楚韵理直气壮:“太太不信使个丫头去院子里问问穿旗袍的女眷,大家都认得。”
她相信那群太太的实力,还摆出个怀疑的样子问:“太太是内务府的人,怎么会不认识?”
海霍娜压根就不是!她怕给人看出老低,虚张声势:“天下贡品千千万,一个瓜子儿我非得认识?”掉头就真让自己的丫头拿了葵瓜子出去问院子里的旗人太太。
这些人都是姚太太的朋友,天天聚在一起吃鸡磕瓜,上嘴皮打下嘴皮,一车的话只能挑一句信。
许多人都听姚太太吹过这个牛,但这里头只有一个旗女亲眼看过,吃着水灵灵的寒瓜说:“哎呀,是姚太太的金瓜子!”
剩下的一堆没见过的,哪肯落了下风,一个赶一个都说是金瓜子。
丫头学了话回来说给海霍娜听。
海霍娜恨不得放声大笑,她家主子早就落魄了,什么贡品更是几百年没见过,上主家去人家还不怎么接待呢。
她要是弄几十斤贡品回去,不得把一院子的浪蹄子风头都压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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