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她觉得,只要她克制着不喜欢他,像姐姐说的,搭伙过日子,凑合着与他过就好了。
那些夫妻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吗。
但事实证明,她做不到。
她压根就没那么强大的定力,可以控制着不去喜欢裴琏,可以夜里与他耳鬓厮磨,抵死缠绵,白日里又冷冰冰的、互不搭理。
或许旁人有那样的本事,可她、她谢明婳做不到。
怎能容忍一个不喜欢的人碰她、亲她、与她做夫妻事呢?又怎能容忍与一个不喜欢的人过一辈子呢?
人有没有来生她不知道,但作为谢明婳的这一辈子,她只想与喜欢的人度过。
如果注定无缘觅得有情郎,大不了一辈子不嫁,她边游山玩水作画,边满世间救死扶伤、帮扶老幼,也不是不行。
至于裴琏,这个玩弄真心、无情无义的骗子……
她玩不过,躲还不行吗。
“殿下,请起吧。”
肃王妃讪讪道,昨日对这个女婿有多满意,今日便有多一言难尽。
自家如花似玉的乖巧女儿哪不好了,要被他那般冷待?和他那父皇一个德行,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皇后见着裴琏陡然走出来,顿时更觉尴尬。
视线在两个沉默的小辈面前扫了又扫,少倾,她道:“子玉,明婳,你们先出去,我与王妃单独聊聊。”
明婳微怔,下意识看向肃王妃。
肃王妃点点头:“去吧。”
明婳无奈,只好福了福身子,先行退下。
出门没两步,便听到身后紧跟着的沉稳脚步声。
不知怎么的,明明事情已经在长辈们面前说开了,她的心反倒紧张起来。
“去后殿走走?”
男人清越的嗓音在身后响起。
明婳并未回过头,只眯着眼朝天边那轮正午烈阳看了看,摇头道:“太晒了,不想逛。”
沉默两息,男人又 道:“那去偏厅坐坐?”
长辈们在里头谈事,好似也没别的地方可去,明婳静了片刻,点头:“嗯。”
两人一起走到偏厅,宫婢们很快上了茶,又很有眼力见地退下。
厅外是春光融融,鸟语花香,厅内茶香袅袅,年轻的儿郎与女郎却是对坐着,相顾无言。
明婳觉得这气氛比昨夜更尴尬了,再想到母亲方才与皇后的对话——
都说儿女婚姻,父母之命,那她与裴琏现下这般,算是和离成功了吗?
就在室内一片压抑的静谧时,裴琏先开了口:“可饿了?”
明婳稍怔,对上男人一贯清冷的面庞,干巴巴答道:“还好,早膳吃的晚。”
裴琏嗯了声,少倾,又道:“本来还想设宴招待你母亲,现下看来,应当不用了。”
至于为何不用,他们心知肚明。
明婳看着他这般平静的态度,心下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但好聚好散,不正是她所期待的吗。
“没关系,我阿娘也不大吃得惯长安菜,回头我让我们北庭的厨娘给她做。”
明婳说罢,室内又静了下来。
迟疑两息,她问:“你如何会在这?”
裴琏执杯的手微顿,偏脸看她一眼,又很快收回:“下朝后,母后派人来请。”
“才将与她说完醉仙阁刺杀之事,你与肃王妃便来了。”
“然后你就躲起来了?”明婳歪头看他。
“……”
裴琏薄唇动了动,终是没解释,只道:“嗯。”
明婳不解地撇撇嘴,“我阿娘有什么好躲的,她又不打人。若今日来的是我父亲,你倒是该躲一躲。”
裴琏闻言,却是失笑。
明婳听到那低低的一声笑音,不禁奇怪看他。
都这个时候了,他还笑得出来?
裴琏迎上她清澈如溪的眸光,渐渐也敛了笑。
那双狭眸却并未挪开视线,依旧静静看着她,从她的眉眼到鼻子、嘴唇、下颌……又回到她的眼睛,与她对视着。
明婳被这平静又深邃难辨的目光看得如坐针毡。
她偏过脸,掩饰般地端起茶杯喝水。
但那目光却还是一错不错地落在她的身上,就好似……要将她的模样深深刻在心里般。
良久,那如有实质的凛冽目光总算挪开。
可不等明婳松口气,身侧男人起身。
“过去一载,孤为人夫,多有不足,非但冷淡轻慢,还令你深陷险境。而孤倨傲自矜,未能及时赔罪改过,反而责怪你不识大体,斤斤计较。”
在她错愕的目光里,裴琏抬袖,朝她深深一拜:“现下你要和离,人之常情,孤不知该如何才能弥补过错,或许此生也无法得到你的谅解,但孤还欠你一个正式致歉。”
年轻的郎君从袖间抬首,眉宇清正,眸光郑重:“未尽夫责,护你周全,是孤不对,孤……”
“裴琏知悔,伏望娘子见谅。”
第078章 【78】
【78】
明婳一时怔住。
虽然先前裴琏也与她赔过罪, 可这一次,好似不大一样。
他很认真,很郑重, 像是……真的在悔悟。
是真的吗, 还是临了了, 还想再哄骗她一回?
明婳觉着她实在不是个聪明的人,不能像长辈们那样有一双看透人心的利眼——
事实上,她待人接物总是先入为主的觉得对方是好人, 下意识选择信赖。
是以当初裴琏说帮她找情郎,那样荒唐的话, 她傻乎乎的竟也信了。
难怪裴琏一直拿她当个无足轻重的傻子看, 在他眼里, 可不就是傻得冒泡嘛。
至于这会儿,他这致歉是真心还是假意……
“还请殿下恕我愚钝, 我分不清你这些话是不是又在诳我。”
明婳抿抿唇, 一双清凌凌的乌眸望向面前的男人,直白而坦诚:“不过那也不重要了,反正……都要分开啦。”
眼眶冷不丁地有些发热, 但她还是扬起个笑脸:“老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就当你这是夫妻缘尽其言也真, 你的赔罪我受下了, 但原谅你……”
“嗐, 你以后是要当皇帝的人, 我其实也不敢生你的气。这样吧, 待你我和离, 咱们过去的恩怨一笔勾销,我不记恨你过去一载的轻慢冷淡, 你也别记恨我的执意和离,害你背了个鳏夫之名,从此你当你的贤明太子,我当我的闲云野鹤,咱们一别两宽,各自安好如何?”
裴琏眸光微动,再看面前的小娘子,她皙白脸庞一片坦然诚挚,琉璃般的乌眸也澄澈泛光——
一如初见时,无怨、无悔、也无恨。
一潭明净清水般,清清楚楚映照出他的薄情、倨傲、自负、虚伪。
是他错了。
错的离谱。
他自负高明,觉着世上一切尽在掌控,包括人心。
到头来,玩火者,终将自焚。
“好。”
裴琏缓缓直起腰,沉声道:“一别两宽,各自安好。”
他答应了。
明婳心下松口气,又后知后觉升起一阵难言的怅惘,只面上还笑着:“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听得很清楚了,你可不许耍赖了。”
裴琏:“嗯,耍赖是小狗。”
明婳微怔,一些记忆涌上脑海,她握着杯盏的手指拢了拢紧,垂下眼帘:“你坐下吧。”
裴琏没说话,重新回到圈椅坐下。
花厅里又重新静了下来,唯有透过窗棂的光影在慢慢偏移。
明婳将一杯茶饮尽,见外头仍是静悄悄的,有种度日如年的煎熬。
阿娘和皇后娘娘在聊什么呢,竟说了这么久。
唉,早知道就不该答应裴琏来偏厅坐着的,逛花园虽然晒得慌,但好歹能看看花,总比现下干坐着强。
“不必担心。”
厅内响起男人平静的嗓音:“母后不是那等偏私之人。”
明婳错愕,偏头看向那沉眸端坐的男人。
他这是在……宽慰她?
可真稀奇。
哪怕明婳努力让自己不去在意,却还是忍不住去想,裴琏为何能如此淡定?
就好似对和离这件事,毫不在乎。
果然,他其实也没多喜欢她吧。
或许方才赔罪,也是为着好聚好散,叫她少些怨恨,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回头对她父亲也有个交代?
“为何这般看孤?”裴琏问。
明婳晃过神,忽的有些好奇:“和离后,你还会娶新的太子妃的吗?”
几乎一问出口,她就后悔了。
又问了句傻话。
他可是太子,大渊朝唯一的皇子,他裴家可是真的有皇位要继承的。
裴琏却沉默了许久,才道:“孤不会再娶妻。”
稍顿,他看着她的眼睛:“但会纳妃妾。”
不娶妻,百年之后,青史之上,他裴琏的发妻,仍然只有肃王次女谢氏。
至于纳妃妾,繁衍后嗣,稳固国本,乃是君王之责。
裴琏明明白白看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愕然,但这是事实,没必要说些漂亮话骗她。
明婳心头虽有些小小刺痛,但那点刺痛很快也变成了轻嘲。
她在想什么呢,指望一国储君为她守身如玉?
若裴琏真的那般答了,那才是活见鬼。
“挺好的。”明婳扯扯嘴角:“祝你以后能选到合你心意的。”
裴琏没接这话,只黑眸沉沉望着她,想着同样的问题——
倘若她再嫁,他会如何。
他或许还是太自私。
他想杀人。
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双,杀一双。
裴琏知道这绝非明君之举,可谢明婳……
不,谢明婳已不再是他的了。
理智与情绪又在胸间厮杀着,胸腔好似要被那只狂躁矛盾的恶兽给撑破,他竭力克制着,用过去二十年的冷静自持镇压着。
直到厅外传来素筝姑姑的声音:“肃王妃准备走了,请太子妃过去。”
明婳一听这话,迫不及待站起身:“这就来。”
提步之前,她停顿片刻,朝裴琏屈膝行了一礼,这才朝外走去。
彼时日头依旧明亮。
花木喧妍,春光盎然,一派生机勃勃,万物勃发之气。
这样明媚的日子分离,伤感好似也成了朝露、泡沫,被阳光一照,很快消弭。
回瑶光殿的轿辇上,明婳问肃王妃:“您与皇后娘娘都说了什么,聊了那么久?”
肃王妃:“有很久吗?也就一盏茶的功夫吧。”
才一盏茶?
明婳恍惚,她怎觉着在花厅里,辰光慢悠悠,像是乌龟爬。
“也没说什么,就是她与我客气,我与她客气,互相客气着,大致定下个章程。”
肃王妃道:“她的想法是,过几日对外宣称你身体不适,挪去骊山行宫休养,养个一年半载的,再对外宣称薨逝的消息。至于你陪嫁的那些嫁妆,待明年报丧时,一并送回北庭,一分不要咱的,另外再让陛下给你这个“养女”封个县主,食邑百户,也算是他们的歉意。”
“唉,皇后为人处世,那是没得说。当初让你嫁来,我也是想着有她在,不必担心你会被婆母磋磨,遇到事她也会尽量护一护你。只可惜你们这些小儿女缘分太浅,我们这些做长辈的也没办法。”
肃王妃面露感慨,又有些唏嘘:“若长乐公主是个皇子就好了,就她那性子,你们俩在一起,我也不用愁了。”
明婳知道此番母亲为了她,当真是欠了皇后一个很大的人情。
“阿娘,是女儿不对,叫你操心了。”
“傻妮子,说这种话。”肃王妃抬手,捏了捏明婳的鼻尖,无奈轻笑:“谁叫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呢,我不操心,谁来操心。”
“阿娘最好了。”
明婳将脑袋靠在肃王妃的肩头,亲亲蜜蜜撒了会儿娇,又想到什么般,问:“那我现下算是自由身了么?”
轿辇四周悬挂的轻纱被风吹得摇曳,肃王妃眉眼略显迟疑:“若是皇后能说服陛下点头,那便是了……”
是了,差点忘了永熙帝才是最终拍板之人。
明婳与这位皇帝公爹接触的不多,在这之前她眼中的永熙帝是个仁厚宽和、爱护妻儿的好君主、好男人,但知晓帝后过往的纠葛后,再看永熙帝,明婳的感观就有些复杂了。
或者说,人性本就复杂,有美好的一面,自然也有阴暗的一面。
“皇后娘娘能说服陛下吗?”明婳有些忐忑。
肃王妃柳眉微微蹙着,若有所思地望向远方瓦蓝湛明的天空,轻声呢喃:“应当能吧。”
她无法揣测圣意,却相信皇后不会让她失望。
傍晚时分,红霞如绮。
晚风轻拂间,永乐宫满墙花影颤动,暗香在这绮丽霞光里弥漫。
处理完一天政务回来的永熙帝得知儿子儿媳在闹和离,妻子没与他商量便同意了此事,顿时只觉额角抽疼,心口发堵。
“这样大的事,你就这样答应了?”
永熙帝捂着胸膛坐在榻边,抬眼看向灯火辉煌的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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