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和太子,一前一后站着,母子俩垂眉沉默,气质是如出一辙的清冷,更是觉得头大如斗。
这一大一小俩活祖宗。
大的他舍不得说重话,抬手将人拉在身旁坐下,只横眉冷竖看向小的:“朕让你带明婳出门,原是想着你们小俩口在路上好好培养感情,最好回来肚里还能揣上一个,让朕与你母后当上祖父祖母。你倒好,娃娃没有,媳妇也跑了!”
“那样好的一个媳妇啊,既温柔又体贴还满心满眼全是你,都这样了,你还能将人气跑了?裴琏啊裴琏,你让朕说你什么好?”
“你但凡拿出半分放在政务的心思花在明婳身上,现下夫妻美满,一家子其乐融融,又何至于有今日这下场!”
永熙帝越说越气,再看面前那一动不动的颀长身影,平日觉着萧萧肃肃如松如竹,怎么看怎么满意,今日再看,木头,就一块无可救药的臭木头。
想他当年为了挽回皇后的心,费了多少气力,蹉跎了多少年,为着让儿子有个美满婚事,他千挑万选寻了个重情重意的好娘子,谁知自家这个竟如此不争气,娶进门的媳妇都能气跑了。
当真是朽木不可雕,烂泥扶不上墙!
永熙帝这边气得胸膛高高起伏,皇后淡淡瞥着他,也没打算宽慰。
毕竟若非他乱点鸳鸯谱,又哪来这些事。
再看那始终沉默的长子,皇后心下叹了口气,清婉面庞却是一片冷静:“子玉,我这般决定,你可有异议?”
裴琏默了两息,道:“儿臣无异议。”
话音方落,永熙帝急了:“你莫不是读书读傻了,这么好的新妇,说离就离?是,你伤了人家的心不假,但你不是还在喘气?想办法与人赔罪,将人追回来啊!脖子上长那么漂亮一脑袋是摆设不成?”
皇后:“……”
裴琏:“……”
沉默一阵,他看向永熙帝:“儿臣与她赔过罪,也尝试挽留,但她心意已决,强扭的瓜不甜,儿臣尊重她的想法,放她归家。”
这句“强扭的瓜不甜”一出,永熙帝的气势霎时灭了一大截。
他疑心这竖子是在内涵他,余光往皇后冰雪般的面容扫过,果见她长睫低垂,神色难辨。
“阿妩,你为这事操心了一整日,不然先回寝殿歇息,我来与子玉说。”
“你要与他说什么?”
皇后淡淡掀起眼帘,望向永熙帝:“我看现下这样,就已是最好了。”
明婳不似她当年,背后可有北庭、陇西的百万雄兵撑腰,且就冲着她与肃王妃的旧日交情,她也绝不可能由着永熙帝给儿子出昏招,步入他们当年的后尘。
多年夫妻,历经生死,永熙帝一眼便看出妻子眼中的泠泠坚持。
霎时也不再多说,只以拳抵唇,轻咳一声:“朕不是那个意思。”
皇后不依不饶:“那你是何意思?有什么我不能听的,还得岔开我?”
永熙帝语塞。
吵架这事,年轻时吵不过,中年了不敢吵。
帝后之间的气氛一时略显紧张,下首的裴琏眸色黯了黯,抬袖拜道:“叫父皇母后为儿臣之事烦忧,乃是儿臣之过。”
“婚者,将合二姓之好,上以示宗庙,而下以继后世也。是儿臣辜负了明……谢小娘子,而今走到这一步,也是儿臣应得的,儿臣认了。还请父皇母后莫要再为此事争执,一切便依照母后与肃王妃的意思来办便是。”「1」
在帝后若有所思的注视之下,裴琏平静掀起眸,道:“才将回朝,东宫积压了一堆事务要忙,此行去河北道的奏疏还未整理,两位尊长若无其他吩咐,容儿臣先行告退。”
帝后:“……”
殿内一片阒静,无人出声。
良久,裴琏深深一拜,自行离去。
直到那道高大的朱色身影消失在灯火通明的金殿之中,帝后仍是长久的沉默。
“荜拨——”霞影灯后的灯烛爆了一声,永熙帝拧眉,看向皇后:“他新妇都要弃他而去了,他怎的还没事人一般,操心政务?”
皇后抿着朱唇,没出声。
永熙帝:“难道,他不喜明婳?”
不等皇后答,永熙帝自问自答地摇头:“不可能。若不喜欢,怎会为她罔顾生死?午后我召见戴春晖,问过子玉的伤势,你可知那伤势压根就不像子玉说的那般简单。”
永熙帝抬手在胸口比划着:“那毒镖离心脏不到两寸,戴春晖说他下刀子时,满脑子都是他戴氏九族的人头。”
永熙帝了解他这儿子,一个有宏图伟志的储君,绝不可能为个女子而枉顾性命。
除非那女子在他心底,比命更重要。
像是沈氏之与谢伯缙,李妩之与他裴青玄,谢氏小女在裴琏心中,地位匪浅。
可这样重要之人,琏儿竟轻轻松松放她走了?
哪怕不强留,起码做点什么拖延时间,多争取些挽回的机会才是。
永熙帝忽然觉得,他也琢磨不透他这儿子的心思了。
再看面前始终沉静的皇后,脑中陡然冒出个猜想——
难道那竖子与阿妩一样,拿得起,却也很能放得下?
就如当年阿妩抛弃他,另嫁他人一般果断决绝?
若真是这般……
“阿妩,子玉是你肚子里出来的,你说,他可真能放下?”永熙帝问。
皇后仰起脸,对上皇帝看来的目光,恍然也明白他的意思。
饶是过去这么多年,他仍对当年的事耿耿于怀,觉着她是个顶顶“无情无义”的。
嘴角轻扯了扯,她也懒得解释,只道:“他若真随了我的心性,倒也利落,就怕……”
她没说,只往永熙帝脸上瞥了眼。
就怕随了他父皇。
嘴硬心黑放不下。
第079章 【79】
【79】
之后几日, 后宫一片风平浪静,前朝却因太子密访河北道之事而掀起一场反贪巨浪。
永熙帝当朝震怒,连下三道圣旨, 派钦差带兵拿人——
重犯斩立决, 剥皮实草, 株连九族。
中犯斩立决,剥皮实草,株连三族。
轻犯斩立决, 抄没家产,男为奴, 女为婢, 流放岭南。
此等杀戮, 震动朝野。
有官员进谏,此等惩处过于残暴。
永熙帝道, “你是官, 这些蠹虫也是官,物伤其类,方觉残暴。你去问问河北道的百姓, 看他们是拍手叫好,还是骂朕暴君, 太过残忍。”
一番话说得那官员战战兢兢, 跪地请罪。
换做平常, 永熙帝训斥过后也就罢了, 只不知这位多年仁厚的皇帝陛下是被这贪腐案刺激得太过, 还是近日心绪不佳, 再看那伏地请罪的官员,心头愈发燥郁, 大手一挥:“你这般同情贪官,那你便陪他们一道去岭南罢。”
“陛下恕罪,陛下恕罪啊——”
直到被金吾卫拖出殿外,殿中好似还盘桓着那官员凄厉的惨叫声。
一时间,其余官员战战兢兢,躬身垂首,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散朝罢,皇帝于紫宸殿与太子及几名重臣,商议东突厥异动及德州妻妾杀夫案。
前者裴琏并未表态,只听皇帝与丞相、镇国公等人商议,毕竟在军事方面,他只有纸上谈兵的理论,不敢在这些尸山血海里走出的老将们跟前班门弄斧。
至于德州妻妾杀夫案,臣工们也分作两派。
一派赞成维持原判,觉着那张忠虽德行有亏,然妻杀夫、奴杀主,乃悖乱人伦的大罪,若不判重刑,便是乱了纲常伦理,贻害无穷。
一派则觉着张忠身为官员,却背信弃义、宠妾灭妻,落得今日下场也是咎由自取,白氏等人皆是逼于无奈才痛下杀手,应当从轻发落,以示朝廷仁政,安抚民心。
这两派里,前者占多,毕竟都是上了年纪、威严深重的氏族家长,更注重纲常秩序,至于那几个女子的性命——
有一位老臣甚至责备白氏识人不明,当年其父劝其和离,她不听父命,而今落得如此下场,也是她自找的,不值得同情。
永熙帝端坐上座,听得两派吵得不可开交,脑仁都嗡嗡发疼。
再看太子一言不发地站在一旁,更是窝火。
若他没记错,这案子便是这竖子“怂恿”地方上报自刑部,一天天地净给他找事,他自个儿倒好,一副事不关己置身事外的模样——
与谢氏和离如此,这桩案子也如此,委实可恨。
永熙帝沉了脸,道:“太子,你有何想法?”
皇帝点了名,臣子们立马噤声,齐刷刷看向一袭朱袍的太子殿下。
裴琏一抬眼,自也感受到来自皇帝的不满。
略作思忖,他缓步上前,俯身叉手:“诸位大人说的都有理,然以儿臣愚见,此案应当酌情发落。”
支持原判的老大人们听到这话,眉头皱起,刚要开口,又听那沉金冷玉般的嗓音道:“方才陛下连下三道杀令,道道杀戮深重,恐天下百姓与后世君子觉着陛下残暴无情,正好借德州这桩妻妾杀夫案缓一缓,以示朝廷仁德之心。”
“刚柔并济,法德并施,方为治国平天下的长久之道。”
话落,殿中静了一静。
众人未曾想到太子竟将两桩案子放在一道说。
不过他这话,的确也在理。
永熙帝也没想到裴琏会说出这番话,凤眸轻眯,他睇着下首那风姿卓然的朱袍儿郎,心底那份燥郁也稍稍淡了些。
这竖子虽在感情之上无可救药,但从江山继承人的角度来看,的确日益长进。
长指转了转青白玉扳指,永熙帝肃着脸:“就照太子说的办吧。”
皇帝发了话,且皇帝的脸色很不好,臣工们便是再有异议,也不敢在这时撞霉头,忙不迭应下:“是。”
一炷香后,议政结束,臣工们退下。
裴琏也要退,被永熙帝叫住。
御书房里屏退了旁人,永熙帝居高临下看着殿中的儿郎,道:“听说这几日你昃食宵衣,每日除了吃饭睡觉便一头扎进案牍里,福庆劝也劝不住。朕又不是不在了,你何至于这般勤勉,连身子也不顾?”
皇帝语气轻飘飘,裴琏却是皱眉正色,掀袍跪下:“儿臣不敢。”
永熙帝却并未像往常那般叫他起来,只道:“抬起头,看着朕。”
裴琏心头一凛,听命抬首,看向上座不怒自威的成熟帝王。
若说年轻儿郎是蓄势待发、矫健活力的雄狮,那上座的君主便是霸气凛然、不容小觑的狮王。
对这位君父,裴琏敬之、爱之,亦畏之。
那是父亲对儿子的天然压制,千百年里刻在血脉里的东西。
永熙帝凝视着下首那张年轻俊美的脸,这是他与皇后的孩子,也是他最器重的长子。
从前他对这儿子满意无比,简直挑不出半点不好,只如今,他实在不知这小子脑袋里在想什么。
“太子妃午后便要随肃王妃离宫了。”
永熙帝扫过裴琏眼下那薄薄乌青,不疾不徐道:“你现下去拦,还来得及。”
裴琏眉心轻动,垂下眼,语气没有任何起伏:“既已决意好聚好散,为何要拦。”
永熙帝拧眉:“你就真的吃了秤砣铁了心,不打算再追了?”
裴琏抿唇不语。
永熙帝恨铁不成钢,撑桌道:“好、好,待你日后想起错失所爱,悔不当初之时,可别怪朕没提醒你。”
错失所爱。
裴琏黑眸稍黯,少倾,他看向永熙帝:“父皇可曾后悔……过去做的那些事?”
永熙帝不防他这么一问,语塞半晌,本想说长辈之事岂是你能置喙,话到嘴边,他睇着长子认真询问的脸庞,道:“悔过。”
“却不是悔恨夺回你母亲,而是悔恨用错了法子。”
“无论再来几回,朕都会想尽办法将你母亲留在身边,骗也好,哄也罢,总归只要朕活着一日,便与她纠缠一辈子。”
爱也好,恨也好,唯独不能忘。
虽只是寥寥几句,裴琏也能感受到父皇对母后的那份偏执。
这么多年了,依旧没变过。
而他,并非没想过将明婳强留在身边,只想了又想,还是作罢。
“儿臣少时便发愿,安邦治国,流芳百世,从未想过风月情爱。”
谢明婳是个变数。
是他循规蹈矩的人生里,最失控的变数。
那种失控感,太过糟糕。
裴琏试图放下,试图将一切回到正轨,回到他熟悉的、有条不紊的节奏里。
他相信,时间会冲淡一切。
永熙帝看着眼前目光坚定、无悲无喜的长子,心下很是无奈,他与皇后怎么就养出个这么轴的孩子。
“罢了,儿大不由爷,朕该说的也都说了,之后要如何做,便看你自己了。”
永熙帝说着,又扫过裴琏微陷的眼窝,沉沉叹口气:“勤政是好事,但也注意着身子。”
裴琏称是,见皇帝再无其他吩咐,他才躬身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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