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侍女,二人穿过一个又一个长廊。原本正藏在包袱里睡大觉的胖鸟被撞了个激灵,是元秋突然停下脚步。
它伸出脑袋,便见他出神地望着远处的假山池塘,那池塘上面有一间小阁楼,被大片青竹遮挡,非常隐蔽,不仔细看很难被发现。
“嘎?”你怎么了?
“我只是在想……那里还有没有人在用。”
“嘎嘎?”你曾经来过这里吗?
元秋轻轻一笑,低下眉眼看着它道:“怎么会呢,我没有进入那个村子之前的记忆,你忘了?”
二人来到内院,先要去见过县令,元秋走到门口却不进去,只道:“我在外面等你。”
朝长陵点头,叩门而入。
县令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浓眉大眼,五官端正,足以见得年轻时大概是这一带有名的美男子。
他请朝长陵入座,忧心忡忡地诉苦半天,称只要能治好爱妻,什么都可以给她。
“酬劳倒也不必,我只需要你凡事听我安排。”朝长陵肃着张脸:“如若做不到……”
“当然没问题。”县令忙道,如今的情况已经到了病急乱投医的地步,只要有一线希望他都不会放过:“一切都听尊者的,只要尊者能除掉作怪的妖魔。”
“只是……”他叹了口气:“内人被噩梦缠身太久,时常……时常会变得疯疯癫癫,之前也是,她只说自己是生了病,怎么也不肯见我请来的道士,恐怕尊者一会过去也会……”
“无妨,左右得去看看她的情况。”
朝长陵和县令谈妥,略一拱手便出了门。
听说要去看夫人,侍女连忙千叮万嘱,让她一定不要刺激夫人,这才领着他们来到另一间屋子。
门扉刚敞开一条缝隙,室内的浓香便飘了进来,像是安神用的。
屋内一片昏暗,侍女上前,将一个妇人从榻上搀扶起来,小声附在她耳边说话,当说到“修士”二字时,那妇人抬头,看见朝长陵,爆出一声尖叫:“不要,滚,滚出去!”
茶盅砸过来,砰地在朝长陵脚边碎裂,滚烫的茶水溅起来沾到她的裙摆。
她视若无睹,抱拳道:“夫人,我是县令请来为你做法除妖的。”
“没有妖,没有妖,我不要你,我只是生病了!”那妇人捂着脸,抓到什么东西就往她身上扔:“出去,给我滚出去,我不要道士!”
看来县令刚才是说得委婉了,这凡人根本不像能听进去话的样子。怪不得前面几个道士都没辙。
侍女安抚着发狂的妇人,用眼神示意他们暂且出去,朝长陵暗道没法,正准备抬脚往外走,一旁的元秋忽然道:“既然如此,夫人需要大夫吗?”
他的声音清越,明晰又干净,穿透力很强,那妇人止住哭声,好似现在才注意到屋里还有一个人。
元秋迎着她怔愣的视线,冲她温和有礼地笑了笑。
或许是那笑容太过漂亮,闪了她的眼睛,她张着嘴指着他:“你……你……不、不是……”
“夫人?”侍女怕她又要发作,安抚道:“夫人,这位公子是大夫,是来给夫人瞧病的。你别赶他走,好不好?”
妇人也不知听没听见,愣愣摇头,良久才沙哑着声音说:“拿水来给我净面。”
这就是同意了的意思。
侍女连忙叫人去打水,又给朝长陵使眼神,朝长陵点头,静静往角落里一站。
待几个侍女给妇人梳妆打扮完,拉起的帘子放下,哪里还有半点疯癫的模样,坐在上首的,俨然已是一个仪态优雅的贵妇人。
“你上前来。”她声音还有些疲惫,抬手招呼元秋,待他走到近处才道:“你说,你是大夫?”
“是。”
“你是从哪儿来的,又是哪里人?”
元秋笑道:“我是从很远的地方游历到了这里,夫人兴许没有听说过。”
朝长陵:……
怎么感觉她以前敷衍他时也用来这个说法。
好在妇人没有追问,点点头,像是自我消解了什么一般,让侍女给元秋斟了杯茶,又让他坐下,叹道:“我刚才那么说是因为,你长得……长得很像以前我中意的一个孩子。”
“是夫人的孩子?”
妇人摇头:“我儿女早就成家立业,哪还有孩子?不过,我说的那孩子也早就不在人世,觉得和你相像,兴许只是巧合。”
她虽然三十后半,但保养得很好,活像个二十好几的大姑娘。
看着元秋,亲善地道:“既然你说自己是大夫,那就留在府里给我瞧病吧。放心,就算瞧不出名堂,我也不罚你。”
元秋点头,弯腰冲她行礼:“多谢夫人厚爱,元秋定会尽心尽力。”
谁也没有看见,那双低垂下去的眼眸中,有细碎的寒光一划而过。
等出了房门,胖鸟迫不及待从包袱里探出脑袋嘲笑朝长陵:“嘎嘎嘎!”
没想到咱们堂堂日持真君,也有被嫌弃的一天。
“确实没想到。”朝长陵伸手狠狠弹了它的脑门,把胖鸟痛得鸟叫连连,这才不再理它,转而去问元秋:“你想做什么?”
“长藤姑娘指的什么?”
“刚才那一出。”朝长陵看他:“你有几分她只是生病的把握?”
元秋道:“以前在村里也有过像她那样突然发疯的人,我治好过,所以……”
“现在的状况和村里可不一样。”
听出这语气不对,他一愣,抿唇静静地问:“我做错事了吗?”
“现在还没有,但下次要搞这出你最好提前跟我打声招呼。”她面无表情。
“…抱歉,我不是故意的。”元秋垂眼,从这个角度,只看得见他的黑睫轻轻颤了下:“我只是一直在想,究竟能为你做什么。自从那日被你救出那个村子以后,我就一直在想这件事。”
“毕竟长藤姑娘那么厉害,连那只大妖都要为你低头,我能帮上你的事,恐怕很少很少吧。”
“所以你才会说要帮她治病?”
元秋点头,眼皮掀起来偷偷看她一眼,试探性地揪住她的衣袖:“长藤姑娘不仅给我买新衣服,还把自己的许多事也告诉了我……从没有人这样对我,除了你。”
“所以我才想要帮上你的忙。”他有些为难地笑了:“不过好像惹你生气了。”
朝长陵倒不至于生气,只是不喜欢计划外的事情突然发生。
那只揪住她袖角的手讨好般地扯了扯,元秋压低的嗓音传来:“别生我的气了嘛,好不好?”
“……”她看着他的手,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以前做过的那个梦,蛇妖……勾引自己的梦。
要是拒绝,依元秋的脾性,搞不好他也能做出梦里那种事,只好叹气:“好了,我没生你的气,撒手,想想接下来怎么办才是正事。”
如果那妇人怎么也不愿见她,可能还真得靠元秋了。
第25章
之后,很快有人给他们收拾出了两间厢房,都在回廊下,左右挨着的那种。
到底是这里最大的官,整个宅子都很新,厢房也宽敞,比之前在村里的床榻不知大了几倍。
元秋伸手摸了摸褥子,有点小心翼翼,朝长陵问:“怎么?”
他道:“是软的。”
“……”那不然呢?
他又摸了摸榻上的棉被,微讶道:“这个更软。”
大概是在村子时只能睡木板床和薄被的缘故,这里的一切于元秋而言似乎都是稀奇的。
那些摆放在角落的香炉、炭盆、屏风更不必说,他都上去看了看,摸了摸,朝长陵在一旁等他尽兴了才道:“这间屋子就给你吧,我睡隔壁。”
“但是真的可以吗?”
“什么?”
元秋垂眉,语气有些不确定:“我这种人……真的有资格住这么好的屋子吗?”
“……”朝长陵道:“你不是给县令夫人治病的大夫?当然有资格。”
他却摇头:“都是因为有长藤姑娘在。没有你的话,根本不会有人看我一眼。”
这话朝长陵就不知道怎么答了,好在元秋也没想多聊,转而道:“不过这样的话,夜里就得和长藤姑娘分开了。”
之前在村里,他们好像也没整天在一起吧?
“怎么,你还会怕寂寞?”
“如果我说是呢?”元秋转头望向她,眼睛直勾勾的:“如果我说是,你会连夜里也过来陪着我吗?”
朝长陵把胖鸟从包袱里提溜出来扔给他:“它可以。”
胖鸟猝不及防,猛地摔进元秋怀里,抬头,如玉一般的面容近在咫尺,可它只觉得毛骨悚然,别说它是只实打实的公鸟,就这个表里不一的凡人,它夜里要是陪着他,还不知道要被他怎么欺负!
胖鸟哭着扑去找朝长陵,被元秋揪住翅膀:“那我就把它当作是长藤姑娘好了。”
朝长陵:…那也多少有点不対劲。
如今还是冬日,窗棂半掩,冷风吹进来,有些凉飕飕的。
朝长陵看元秋哈出的气都是白的,干脆过去将窗户阖上,这才开始说起正事。
“虽然不确定,但我有个猜测。”
她道:“县令夫人的那些发疯征兆,很像患有心魔。心魔也是一种妖兽,生于人心中的负面情绪,这种情绪越是胀大,就越容易产生,等到心魔完全恢复力量,她大概连神智都会被占据。修仙者走火入魔,凡人便会成为活死人。”
“那意思是,她眼下还有救?”
朝长陵点头:“但心魔潜藏于人心,就算还有救,它不现身也无法剔除。”
只有一个办法可行。
“从外界施加压力,在它吸食情绪前,把它引出来。”
“我明白了。”元秋道:“可具体要怎么做?”
“做法不难,关键是我们如今并不知道造成她心魔的原因。”朝长陵皱眉沉思:“我贸然去试探,以她刚才的样子,只怕会加剧心魔的成长速度。”
“那让我去试试吧。”元秋道。
“你?”朝长陵挑眉:“你知道她的心魔是什么?”
元秋摇头:“但如今也只有我可以了吧?”
如果能知道她产生心魔的原因,让她持续対这件事加深印象,虽然会因此加速心魔的成长,但更多的,心魔也会被这飞快膨大的情绪刺激,等到那时候,它极有可能被挤出心神,自己现身。
之后,朝长陵自有办法。
看她抚着下颌沉默不语,元秋往旁一挪,靠近了些:“你考虑得如何了?”
朝长陵没说话。
他又微弯上身,以一种仰视的姿态看着她:“你不相信我吗?”
“这和相不相信没关系。”
“那你要和我打赌吗?”他忽然笑道:“就赌,我到底能不能勾出她的心魔。”
朝长陵有时真不知道这人是自卑还是自信,刚才还不确定地问她“我有没有资格住这样的屋子”,现在却要和她打赌。
她道:“赌注呢?”
“如果我输了,长藤姑娘想対我做什么都可以。”
似乎就是故意要用这种会惹人误会的说法,他直勾勾地看着她:“但如果我赢了,你得答应我一个要求。”
“无论是什么?”
“无论是什么。”元秋点头,又笑:“但我不会提会伤害长藤姑娘的要求的。”
朝长陵修炼到这个份上,小心谨慎少不了,但更多的是因为底气,这世上,她不能满足的要求其实才是少数。
“行。”她答应了。
元秋笑起来:“那就这么说定了,我会赢的。”
朝长陵道:“奇怪了,我也没有自己会输的预感。”
*
县令夫人姓郑,也是言情书网的千金,和县令老爷青梅竹马,门当户対。二人成婚至今,一直伉俪情深。
在郡县,县令爱妻如命,人尽皆知,不然他也不可能病急乱投医到这个地步。
元秋约好下午时去给郑夫人瞧病,来迎他的侍女说,郑夫人午时睡了一觉,现在精神不错,应该是能和人好好说话的状态。
意思就是让朝长陵也一起。
看来侍女早就笃定这是妖魔作祟,根本没觉得他这个大夫能瞧出什么名堂。
“长……我阿姐说不急着去见夫人,她要先把府里先查看一遍。”元秋这不是说谎,朝长陵的确早就离开屋子去巡视府邸。
她说郑夫人有可能是患有心魔,可那些有关侍女发疯意外去世的事情却没法用心魔来解释,反正疑点重重,不排除这个宅邸里有第二只妖兽存在的可能。
“原来是这样,”侍女点头道,“那好吧,你随我来。”
她原本还有些怨言,抬头时,看见元秋礼貌地冲自己笑了下,她胸口蓦地一跳,结巴道:“公、公子,这边请……”
郑夫人的确精神不错,傅了脂粉,红艳艳的口脂,正端坐贵妃椅上看书,哪里还有半点清晨的狼狈模样。
元秋行礼唤了声“夫人”,她颔首,招手让他上前:“你怎么连家伙也没带?”
有侍女端来蒲团给他,元秋坐下才道:“出门时觉得带上药匣太不方便,早知要给夫人治病,就应该带上。”
郑夫人开玩笑:“你这是忘记大夫的本职了。”
“夫人教训得是,元秋下次不敢了。”他也轻轻笑了,是那种柔软而无害的笑容:“虽说没带药匣,但给夫人把脉却是不耽误的。”
郑夫人点头,放下书册,伸手到他面前。
元秋低声道了句“失礼”,搭上她的皓腕。
他跪在贵妃椅旁,低头,是一副全神贯注的模样,郑夫人看着他有些出神,那黑发只用一根发带束了个不高的马尾,一些碎发从里跑出来,微微卷翘,在光线照耀下,反射着橙黄的光。
她下意识想要伸手触碰,在那之前元秋像是受惊了一样往后一退。
“……夫人?”
她反应过来,咳嗽两声:“你把好脉了?”
元秋点头,微微颦眉道:“我之前看夫人就感觉你形体消瘦,颧骨潮红。如今一看,果然脉象紊乱,肝肾阴亏。所以夫人才会夜间多梦,情绪躁急。”
郑夫人倒没想到他竟然真的懂医:“唉,你说得対,之前那几个大夫也是这么说,可开了药,不止喝了多少回也没见效。”
“那夫人愿意相信我吗?”元秋抬头望着她,黑眸轻轻一眯,弯出个月牙的形状,语气很慢,一字一句的:“我一定会治好你的。”
“……”也不知是被他的笑恍了神,还是想起什么来,郑夫人生生一愣,直到元秋又唤了声“夫人”,她才回神,勉强扬起嘴角:“好,你既然有信心,我便相信你。”
她情不自禁想要伸手,这次元秋没有躲开,所以她的手落在他发上,轻轻摸了摸:“…好孩子,明日午时也来吧。”
元秋一笑,平静地说了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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