拦下洛施的其中一个护卫,其实已经盯着她很久了,从她站在石狮子旁又摸又望又叹的,就觉得她可疑。谁知道她还堂而皇之走上来了,抛出“治病”两个字。
那护卫狐疑着,他的同伴却是劝他收手:“老爷贴下告示,广召能人相助。理应是不看年岁、不问来历,只要这人有能力治好夫人,都是可以准入的。”
听罢,洛施便朝着那人伸出的棍棒轻轻吹了口气,挑了挑眉。
即使心里再有偏见,听到同伴的话,也只能放行。
洛施被一路引到后院,她眼尖,注意到那里只有四五个穿着奇装异服的人。心下奇怪:这么大的阵仗,竟然只吸引了这么点人?
有着道士服、手执拂尘的道士;有穿着彩裙、戴着头扎的巫师;还有一个,腰间挂着葫芦,看起来神神叨叨的。
相比之下,洛施这一身粗布麻衣,看着柔弱可欺的小姑娘,实在是格格不入。她向带她来的侍女挥了挥手,进到后院里,站在她身边的老道瞥了她一眼,不屑的哼了一声。
洛施:“……”师父说的仙风道骨的道士就这?要是让他老人家看见,他又得疯一阵了。
洛施这么想着,干脆躲到长廊上,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坐好。
很快,屋子里传出动静。洛施从长廊跳下,看见做错事般的一排排低着头走出,那些人倒是平常的穿着,只是一个个鸡皮鹤发。用她的话来说,一看便知道是能起死人、肉白骨的神医。
同时伴随着的,是屋内有劲却疲乏的懊恼声:“一个都查不出来!都是些废物,废物!”
她垂眸,身边的婢女大着胆子窃窃私语:“唉,这些四方搜罗来的神医还是一无所获,还不如先前的那位游方道士。至少,他一眼便看出了夫人是为邪祟所缠。”
洛施疑惑,既然早早的发现病症,为何还要继续找大夫来探查。
一个中年男人从渐渐静下来的屋子里走出,洛施摸了摸下巴,从周边人的称呼声辨别出来,这应是徐宅的管家。
管家提着一口气,显然是才尽了安抚主人之责,但他内心的担忧不可被人看出,于是只能大着嗓子,扫视了一圈,对在场之人言语:“各位都是有大本事的人,但夫人身体已然虚弱,望请各位能抓紧时间,且不要太过惊扰夫人。”
站在洛施身旁、也就是最开始对她表达不屑的道士,此刻终于有了点仙风道骨之态,托着拂尘淡淡“嗯”了一声。
洛施没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
其他人没理她的异常,那道士却很是敏锐,目光变得狠厉,但见管家已经组织他们进去了,他也就没再做计较。
进到里屋,洛施终于瞧见抱病已久的徐夫人。徐夫人风韵犹存,只可惜面色苍白,再漂亮的脸蛋没了气色加持也是白搭,她靠在床头,看起来尤其虚弱。床幔随风而动,女人悠悠睁开眼,洛施遥遥与其对望。
没有鬼魂。甚至,这屋子里连浊气都没有。
相比于气色不好却仍旧姿容清丽的徐夫人,愁容满面的徐太傅则像是苍老了十岁。
管家凑到他耳边,示意已经将剩下的人带到。
洛施瞧见徐太傅深吸了口气,她总觉得,徐太傅在见到一水的面上看过去便是靠谱的大夫之后,再抬眼看见的,是一排更像是群魔乱舞的大师们后,内心大抵是绝望的。
徐太傅嗓音低沉:“诸位大师想必都是追寻告示而来,我娘子患病已有月余,只是请了不少的名医相看都无济于事。
“半个月前,一位姓梁的游方道士探查到,我家娘子或许是被邪祟、怨鬼侵扰,但他虽查到病因,却自称自己也束手无策,恐需请更加有大能的术法大师相助。”
洛施听着分外迷惑,知晓病因却不知如何治,除非他是个老糊涂,可能指出个中缘由的,又怎会是老糊涂?
这头的洛施在走神,其余人则是已经夸下海口,恨不得当即使出浑身解数来救治徐夫人。
首当其冲的,自然是摆出一副“超然物外”姿态的老道。
洛施自觉后退了一步,给老道展示的空间。她又着重观察了一下,那两个道士当是一道的,想来,那个年轻的便是这老道的徒弟罢。
老道似乎对洛施的自觉很受用,他装模作样的一甩拂尘:“徐大人,可否让我近身去探查夫人的身子?”
徐太傅见他比起剩下的人算是个靠谱的,忙不迭的应声:“还请大师救救我的夫人。”
得了徐太傅的应允,不止那老道过去探查,其余人——包括巫师、腰间挂葫芦的男人,还有另一个道士都或沉稳或敏捷的走了过去。除了不紧不慢的洛施。
但徐太傅不愧是徐太傅,即使洛施已经格格不入如此,他虽已皱眉,却还是按捺住狐疑,没有说出任何冒犯洛施之语。
老道站在眼皮沉重的徐夫人面前瞅了又瞅,眼见没什么收获。站在他旁侧的巫师却是很快退出来:“大人,敢问夫人可是夜夜梦魇、精神不济,口中更是念念有词?”
洛施难为的在背后搅着乱动的手指:“这点东西,镇上都传遍了,还用得着诊吗!”
“徐夫人确实是被邪祟侵扰了。”巫师自信的点了点头:“我见过不少流散人间的痴魂怨鬼,可附着于夫人身上、怨气如此之大的,简直是闻所未闻!”
老道见缝插针的问道:“你可是没把握驱邪?”这便是默认了他也看出徐夫人确实是被邪祟附身。
“这……”巫师沉吟片刻,这时,腰间挂着酒葫芦的男人仰天大笑两声:“区区小鬼而已,你既如此为难,不如由我来治!”
巫师急红了脸,反驳道:“你能驱什么邪,不过是个招摇撞骗的货色!”
男人酒也不喝了,看着就是要露膀子打架的趋势。
眼看两人要吵起来,老道示意身后徒弟将他们拉开,远处的管家却是承徐太傅的令出声阻止:“几位既是有法子,何时可以相救我家夫人。”
老道捋了捋胡须:“老夫即刻准备做法事的事宜,今晚便可以开始。”
巫师与挂酒葫芦的男人异口同声:“明日!”
存在感已经低得无法估计、差一点被忽略的洛施看完了整场热闹,才在徐太傅松了口气之后幽幽道:“鬼邪并未作祟,夫人根本没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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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道无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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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施是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自己会在一天内见到这人两次的。
“喂,站住,你这个胡乱捣鬼的妮子!”
半个时辰前,在她说完“夫人根本没病”那一句话之后,整个屋子都陷入了一种突兀的安静的氛围之中。就连互相瞪视、急头白脸的巫师和腰间挂葫芦的男人,都停下了两人暗暗的对立。
他们扭头,皆是用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洛施。而那不可置信中,究竟是为了什么,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眼见着主子的脸色不济,管家立刻站出来责问实话实说的洛施:“小姑娘,你说这话可是要负责任的。你可是看仔细了?”
年轻的道士则是不屑的嗤了一声,话里话外皆是对洛施唱反调的不满:“我们相看夫人之时,你可是一眼都没有看过。单凭你的一面之词,就能推翻我师父,还有另二位大师的结论吗?”
挂着酒葫芦的男人充当气氛组似的又附和着笑了几声。
徐太傅眉头紧皱,却是定定看向洛施:“这位姑娘,你既是自告奋勇,随着告示来到我府上,自是有些本事,我不会怀疑你。但你妄下定论,言之凿凿的说我娘子无碍,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没病,难道还会是她装病,且躲过了这么多妙手神医的诊治吗?”
洛施一针见血的指出:“这么多神医给夫人诊治,都道难以觉察出病因。这些,大人不是都清清楚楚的知晓吗?”
眼看就要暴怒的徐太傅微怔,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是啊,他只道那些人是庸医,可如若,那些妙手确实是给出了正确结果呢?
静谧的空间里,已然被指摘装病的徐夫人突的咳了一声,堪堪拉回了徐太傅的思绪。
老道高深莫测的捋了捋白花花的长须,“大人,大夫虽能治身体之症,可被邪祟侵扰的身体是检查不出来什么毛病的。”
见洛施面露嘲讽、又要开口,他快速接上一句:“就算是有问题,平常的大夫根本检查不出来。”
洛施确实是要反驳他上一句话的,有些怨鬼附身,其目的就是搞垮那人的身体,但表征通常是不显的,只有在奄奄一息时,才能辨出一二。
算起来,这故作高深的老道还算是会审时度势、自圆其说。
老道的一番话让徐太傅又陷入了沉思,他不想怀疑自家娘子,只能狐疑的凝视着洛施。
洛施还要再说,老道重重哼了一声:“大人,老夫今日便会做法事来为夫人驱赶那作恶多端的邪祟,等到那时,便可分辨出那初出茅庐的小姑娘说话的真假了。”
洛施阴阳怪气的笑了笑:“这能辨出什么?夫人在法事之后身体恢复健康,与今日全然无碍之景可是一模一样的。”
她咄咄逼人的小脸上显露出好奇之色,“难道,这位大师能通鬼神,让那附身于夫人的怨鬼在青天白日里现身?哦,不对,是在坠坠黑夜里。”
徐太傅审视的目光转向老道士,只见他傲然道:“当然可以。”
他直视洛施,“老夫今夜,会让那鬼魂无所遁形。”又扭头看向脊背挺直的徐太傅,“由此,还大人一个身体康泰的夫人。”
“咳咳……”徐夫人骤然开始剧烈的咳嗽,一直站在近前的侍女心疼的上前用手帕掩着,又小声啜泣起来:“夫人,您可真是命苦啊,饱受病痛的折磨,如今好不容易查出是邪祟入体的病因,可算是熬出头了,却被一些心肠歹毒、不学无术尽想着出风头的小人凭白攀扯。奴婢真是心疼您啊!”
“啊……是黑血!”侍女哭诉着,拿起手帕一看,那绣花的手帕上已经沾了血污,映在鲜艳的针线上更加刺目惊心。
听罢,徐太傅什么都不想了,他拨开人群,心疼的抱住徐夫人,坚定的握着她的手道:“寒腊、寒腊,你放心,我一定会治好你的……你今晚就能好全了,大师一定能治好你的。”
真是个痴情的人。洛施冷眼旁观,客观的给出评价:却不是个聪明人。
徐太傅安抚着徐夫人,他偏向哪边的结果,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了。
管家偏在此时突然没了眼力见似的,火上浇油道:“老爷,这姑娘……?”
徐太傅癫狂道:“把她赶出去!把这个满口胡言的人给我赶出府去!”
洛施本就打算要走,点了自己名也像是没事人似的,但她向外走的动作,仿若真是印证了她就是见事情败露,正打算逃窜。
洛施安静走出屋子,管家又指挥着几个家丁,下巴朝她的方向点了点,言辞激烈:“老爷有令,给她几棍子,赶出府去。”
洛施退后几步,来不及思索徐太傅和管家所说的命令的不同,只能凭着自小被师父练出来的敏捷性,趁着家丁没有反应过来,拔腿就逃之夭夭。
听从吩咐、刚想抄家伙的家丁们讷讷:“管家,我们还去赶吗?”
管家:“……”人都跑了,还能赶吗?!
洛施跑是跑了,但她是个好欺负的人吗?
她前脚刚夸了徐太傅慧眼独到,后脚他就不明是非,对她动起手来,她断然是气不过的。
于是,她窜到市集上,点了两串炮仗送回徐宅。
炮仗落在后院里,徐夫人被折腾得够呛,一个劲儿的喊着犯了心悸。洛施是好不容易爬了高墙送进去的,干脆又坐在屋檐上咯咯笑着看热闹,又嫌不够,特地换到长廊处。
待到徐太傅缓过神来,管家有了经验,一声令下,成群的人将洛施围住,没给她再像个猴子一样上蹿下跳的机会。
于是……
“站住!你这个胆敢在我们府上捣乱的小鬼!”
洛施和这十几人就开始了她逃他们追的慢慢之程。
明明是在被追赶,洛施却笑得起劲,她竟还有意回头去看已经追得气喘吁吁的护卫们。
只是下一刻,她便笑不出来了。
她向前回头,前方多了几个拿着棍棒赶向她的人。
洛施抿唇,看准了时机,竟是赶在两拨人围堵她之时,又错开了步子,惹得护卫们头对着头撞上,哀嚎一片。
而罪魁祸首洛施,笑得更开心了。
她一边慌不择路的向前赶,一边嘲笑着他们:“哈哈哈,你们怎么一个个的都倒下了,快些起来!待会儿要是被徐太傅瞧见,还以为你们是在偷懒呢!”
也不知道,究竟是她被人抓,还是洛施在指使着人行动。
这一幕发生了不下三次,早被洛施戏耍得没了脾气、各自爬起身的护卫们也叫不动了,只能用眼神表示他们的哀怨。
只可惜,洛施是看不见了,她从容拐了个弯儿,在府内东绕西拐的打了好几个转后,早就分不清东南西北。她咬咬牙,从窗子处,随意跳进了一间屋子。
还未稳稳落地,见到眼前身姿挺拔、安静品茗的男人的正脸,一时之间,洛施不知该说自己是运气好还是不好。
外面重整旗鼓、咬牙切齿的护卫们的声音清晰可见:“快,那小妮子一定跑不远的,快追上她!”
洛施惊惶,直接上前捂住钱卫的嘴,眼神示意他别出声。
很快,又传来了两道交谈的声音:“你们是谁?里面的可是我家少爷——北厢街的钱少爷钱卫,是你们老爷特意接见的贵客。难道你们想去扰他的清净?信不信我闹到徐太傅那里去!”
“姑娘,恕我们无意冒犯。不过,不知姑娘有没有见过一个形迹可疑、乱跑乱闹的姑娘过去?”
莲香态度和缓了些许:“没有,兴许是往前跑了吧。”
洛施的耳朵动了动,确定没有更多的响动才大胆的松了口气。
只是被她单手犹觉不足、添上双手按住整个脑袋的钱卫早憋红了脸蛋,见洛施还没有放手的打算,“唔唔”着以示抗议。
“啊……”洛施疾速的放手,又飞快退开两步,难得有了点自责的情绪。
洛施的胸.口不自然的起伏,一时不知是谁吓到了谁。与钱卫幽怨的目光对上,洛施才堪堪醒悟。
“洛姑娘,我们又见面了。”他笑意绵绵,并没有问洛施为何惹上了追赶,又为何慌张至此。
洛施对他不质问的态度表示满意,也洒脱的拍了拍手,笑了笑:“小少爷,好巧。”
“唤我钱卫吧。”他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把扇子,瞬间从清新公子变成了不入流的风流纨绔:“金钱的钱,戍卫的卫。”
洛施没眼看,转身想走,后头钱卫自如的声音再次传来:“洛姑娘如果此刻出去,那些回过神的护卫要是学聪明了、杀了个回马枪过来,姑娘该怎么办呢?”
她半闭了闭眼,就知道人不可能没有好奇心,何况是这样一个广结善心、游手好闲之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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