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幕只在他的脑海中出现,除了沉浸其中的老道士,周围的人都不明所以。
只是,老道士却不满足以此,代表威严庄重的道服脱下,就仿佛失去了束缚于他身上的枷锁。
他只着里衣,肆意的奔跑在院子里,谁也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他就那样披头散发的撞到了一个侍女,只当她是幻想出来的,露出了一个自以为英俊潇洒的笑容,上颌的那颗泛黄的侧切牙在黑暗中散发着森冷的光。
侍女尖叫一声,愣了两秒后惊悚的推开他。
府上的主子——徐炳元,在听到那刺耳的惊叫,这才像是如梦初醒般焦急地唤来府内的家丁:“快,快来人!快把他给制住!”
看着师父的疯样,年轻的道士在原地踌躇着,本想上前去帮他,却在瞥见洛施冷眼旁观的侧脸,也像疯了一样,直直扑到洛施的脚边,“是你,你对我师父做了什么?!”
洛施不耐烦的踢开他:“这可不怪我,是他心里有鬼呢。”
趁着徐府家丁用麻绳将老道结结实实的捆上的功夫,洛施又蹲下身拍了拍小道士的衣袖,目光炯炯的盯着他,“你的心里,又有什么鬼呢?”
女子眉如新月,唇色如樱,长发只用一根木簪高高盘起,即便衣着朴素,笑容淡雅,也让人挪不开眼。
只是那双浅色的眼睛始终凝视着他,且渐渐有变为暗红的趋势。她不像神祇,倒像是修罗。
道士到底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年轻人,他压根受不住任何刺激,鬼叫了一声再不敢去碰洛施。
老道士被制服,徐炳元这才有空闲,打量着这个从出现起就透露着狡黠诡异的姑娘,神情复杂:“姑娘,我希望你能给我个解释。”
洛施耐心的颔首,却是笑嘻嘻的去捉在地上匍匐着的小道士,“首先就是那疑似鬼火的玩意。这小道士事先藏着磷粉,又故意站在你和夫人的旁侧,待法事一起,则暗中抛下,磷粉极易点燃,那样自然能够伪造成鬼火的模样。”
她翻开小道士的手和袖口,那里有着明显的黑色痕迹。洛施无趣的咕哝着:“这种把戏,我师父五岁就不玩了。”
徐炳元默了默,像是好奇心起,继续问道:“那黄纸上的东西呢?”
“很简单,他们将毛笔蘸在硝石做成的墨水上,事先在这些黄纸上画了些图案。”洛施说着,就从小包里又拿出了一纸包的东西,转身走向高台,“用这种墨水写下的东西晾干之后,痕迹会变得无影无踪。但遇上了火,就又会重新显形。”
洛施背对着众人鼓捣着,半晌才旋身,手里已然是一张上面现了兽形的黄纸,俏皮劲儿十足,“诸位,想试试吗?”
底下才看清这仙风道骨老道士的真实面目的众人,还未来得及目瞪口呆的消化所有,听到洛施像是邀请的一句话,竟是又有些欲欲跃试的想要上高台。
徐炳元觉得他不止眉心被掐痛了,整个人都差点要昏过去。
但做了多年的太傅,这点驭下的能力和威严还是有的,他重重的咳嗽了一声,府内蠢蠢欲动的气氛瞬时偃旗息鼓。
他又看向洛施,严肃地问道:“那道士这般疯癫,又是怎么回事?”
老道士的情况愈加严重,这一会儿的功夫,被麻绳绑着的他,早已没形象的躺在地上蠕动着身体,因着嘴里冒出不计其数的混账话,家丁红着脸自觉将他的嘴捂上了。
洛施扫了老道士一眼,耸了耸肩,“我给他撒的那黑药粉是我自制的,一旦吸入,他就会陷入不可抑制的想象,所做即所想。”
“他躲过了。”徐炳元并不买账,那时洛施与老道士的对阵他一直注意着,老道士摆弄拂尘的动作他看得清清楚楚。
徐炳元道:“况且,当时他的徒弟正站在他的身边,那黑色的粉末后冲着他的徒弟而去,但不清醒的人却还是他。”
洛施心里打鼓,没想到徐炳元分析地头头是道,更重要的是,这基于他精准的眼力。
洛施也不骗他了,她双臂展开,手心忽有一股气流,右手掌心正对着恍惚的小道士。
年轻道士被洛施的气力牵扯过来,后领口被她紧紧攥在手里。洛施慢条斯理的将眼神涣散的道士转正了身子,那终于变成不正常的暗红的双眼,直直看着他。
道士此刻却不怕了,反而有了些许顺从的趋势,他乖乖盯着洛施诡异非常的眼睛,涣散的眼神却逐渐清明。
少顷,洛施粗鲁的松开他,将他丢在地上。
徐炳元细细观察那道士的模样,这才发觉,已经疯癫异常的老道的眼神虽还是清明如常,靠近眼尾处的眼球边缘,却是带了一点紫青的痕迹。
很浅,淡得在黑暗中完全捕捉不到。
小道士倒在地上,也不像正常有知觉的人那般喊疼,而是斜睨着左前方空空如也的大片空间:“火,是火!”
他嘴里一边说着,脚上的动作也不停,一边急急的往后蹭,神情恐惧,面如菜色,“不是我做的,不是我做的!”
小道士已经退到了高台的边角,他却不改变方向,只得碰壁。他身后靠着的是烛香渺渺的高台,前方是烈焰冲天的火海。
他忽而顿住,像个正常人一样站起身来,“是我做的!是我做的又如何!你们只知道偏宠弟弟,甚至不惜把我卖了!哈哈,我绑了弟弟,在他的眼前亲手丢下了烛台。
“呲呲……噼里啪啦的,还有他的哭声——我就是要看你们挣扎的模样,看见你们这样痛苦的表情我欢喜极了。”道士发泄之后,又颓然的倒在地上,“你们进去救他了,你们为什么要救他?”
他用着谁也听不到的声音喃喃道:“……却不愿来救我呢。”
疯癫状态下表达的感情,竟是谁也不敢认。
洛施面无表情听罢,才走至他身边,一个手刀将他打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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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道无言(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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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双眼睛……
徐炳元暗暗提起一口气,那双眼睛,竟有这么大的威力。
洛施堂而皇之的展示自己的异能,恍若不觉,待到喧嚣的众人渐渐平静下来,手指又慢悠悠的朝着已经控制不住的老道士弹出一颗小石子,正好打在他背上的穴道之上。
扰人的“唔唔”声终于停了。
洛施做完这一切,潇洒的跳下了高台,纯良无害的抱拳对徐炳元笑:“徐大人,告辞。”
“姑娘请留步。”
徐炳元急急出声,试图拦下洛施的脚步,然而洛施前一刻还装作礼节有加的模样,瞬间便不这样了。
她听也不听他的话,如出场那般一样,身轻如燕的跳出了众人的视线。
不止徐炳元无可奈何,钱卫主仆俩更是震撼于洛施来去如风的作风。
钱卫捏着折骨扇的手微微发愣:“……”这下我信了,是真拦不住。
零星一张比木头桩子还臭的脸皮抖了抖,“少爷,我们追吗?”
以他的速度,抓紧跟上,还是有可能追到洛施的。
钱卫啪嗒一声收起扇子,“不必,洛姑娘心性跳脱,未必肯与我们继续同行。有缘自会再见。”
零星听罢,跟着钱卫走回原路、翻过院墙,便要回府。
院落之中,徐夫人虚弱的咳嗽了一声,将徐炳元微懵的思绪拉了回来。
他实在没想到,或者说,洛施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风格完全将他打了个措手不及。
徐炳元咬了咬牙,又看向另外那两个原先说要明日给徐夫人治病的男人,眼中的意思不言自明。
一直都吊儿郎当、充当着气氛组的,那个腰间挂着个酒葫芦的男人酒也不喝了,一个劲儿的往先前很是嫌弃的巫师身旁凑。
巫师头上戴着头扎,柔软的两根羽毛随微风轻轻摇摆着,他故作镇定,讪讪笑着:“徐太傅,恐怕您夫人的病,我如今是无可奈何了。”
亏他还能如此理直气壮的说出口,徐炳元顿了顿,问道:“为何?”
“夫人身上的邪祟本只是附在身体的表面,并未深入骨髓。这才答应大人明日给夫人调理。”巫师闭了闭眼,像在聆听上天的旨意,半晌才回道:“……我本以为那道士是个有本事的,却没想到他不过是个坑蒙拐骗的无赖之徒。
“夫人,已经不好了……”
这是将所有的锅都推给道士了。
徐夫人适时的勾着帕子,狠狠的咳出一口血。
闻言,徐炳元眼里的冰霜像是要凝成了实质,但还是贴心的为夫人拢了拢她身上的氅袄,侧脸冷清,又莫名有股肃杀之意。
“也罢,麻烦大师了。”就在那两人战战兢兢之时,却听见徐炳元淡淡说了一句。
……
沉沉黑夜里,洛施步子发出的声响显得清晰可闻。
她挎着小包,走在灵台镇上错综复杂的一落矮巷里,一贯轻松淡定的表情有些沉重。
周围没有一个人。此时已是亥时,洛施在心里琢磨着,大良朝是有宵禁的,别说这里是靠近京都洛阳的灵台镇,就是地处偏远之地,这个时辰也不应该有人。
而她身后那沉稳的脚步声,又是快要跑到了她的耳侧。
究竟是谁?她说不好。
以她嚣张的作风,总会有意无意得罪几个人,对于这一点,她一向是有自知之明的。而她自来到灵台镇后,打过交道的人不多,能够锁定为身后的人的目标就更没有几个了。
想到这里,洛施的手心悄悄盈满了一道暗紫色的光,她屏住呼吸,慢慢缓下了脚步,待抵达巷子拐角处,又利落的侧身躲着。
那道脚步声随着她的静止,也停了一停。正当洛施狐疑的皱眉,差点以为那人已经走了,“哒哒”的脚步声又重新袭来。
一片黑暗中,洛施悄然变为暗红的双眼,成了最显眼的光亮。
即便摸不清对方的来历,洛施仍旧泰然自若。不过,她以示对来人尊重般的绷紧着的身体,还是暴露了她高度集中注意力的事实。
近了,更近了……
她只来得及瞥见一方衣角,而后,不管不顾的覆着手掌打下去。
来人是没想到洛施会下手这么狠的,他于是吱哇乱叫一通,像模像样的躺在地上装可怜。
可是怎么看,钱卫都不像是有事的样子。
洛施借着声音,认清这个算是熟悉的人,却并没有放松警惕,而是再次高高举起手掌,作势又要打,惹得有兴致大声乱喊的钱卫乖乖闭上了嘴。
洛施凑近他,不太温柔的扯住他的衣襟:“你跟踪我?嗯?”
“洛姑娘,这可实在是冤枉。”钱卫见洛施动了气,只得正经的答道:“我刚从自家的香料铺子出来,正要正要走回家。”
见洛施半信半疑的,他又“喏”了一声,“前方就是钱宅,洛姑娘若是不信,大可去查看。”
他的身上,的确有相比较白日里淡淡的熏香,更加浓郁华贵的各种香料。如今离得近了,多者叠加,呛得洛施就要闭着眼打喷嚏。
可就在她快要松手的刹那,余光瞥见小巷的拐角闪过一个冷飕飕的人影,她抓着钱卫衣襟的手劲猝然变大,猛地将他拽到自己的身后,左手则是往前拍出。袭过来的,像是一阵黑雾的不知名物体就这样被她震碎。
钱卫愣了半晌,手掌的触感太真实,甚至让他忘了自己骤然处于危险中,讷讷的被洛施满是老茧的手包着。
黑暗之中,一个罩着茜色斗篷、根本看不清楚脸蛋的人身法飘忽的走出,钱卫卒然发现,洛施手心已经冒出了汗。
他立时鼓足了勇气,跃跃欲试像要挡在洛施的身前。
只是还不等他有所动作,那着斗篷的人先一步身形如鬼魅,朝着洛施的面门而来。
洛施像是嫌碍事般的将身后的人挥走,自己又旋身躲过了这薄弱的一击。
钱卫被丢在地上,这横侧只能容下两人的小巷在打斗中铺满刀光剑影,他有心想去帮忙,却只能撑在地上眼睁睁的看着。
洛施不是全然没把握,甚至于,那人越是攻击,她就越是不把他当回事般的躲闪,丝毫没有在徐府上的跋扈气息,仿佛没多少脾气似的。
甚至,在擦过那人的左肩之时,还对他俏皮的眨了眨眼。
那人像是被激得烦了,或者说,他看出洛施根本就是在遛狗似的耍着他玩,掩在斗篷之下的脸气恼的紧。不多时,他的气力已经有些疲软,脑筋好不容易开始转动起来了,竟是转换了目标——钱卫。
神秘人盯上了被打斗迷了眼睛的钱卫,他先是故技重施地一掌拍向洛施,趁着后者躲闪松懈之时,利落的闪身抓住了那傻小子的后脖颈。
钱卫被迫仰起头,痛苦的血红色以一种极快的速度爬上了他的双颊,神情困苦,甚是难捱。
洛施秀气的眉毛蹙起,在黑沉的夜色中格外显眼。两人对站着,进行无声的对峙。
神秘人道:“用他的命,换你的命,你觉得值吗?”
那声音又嘶哑又难听,像是她最开始学吹箫时,发出的让忍耐度和包容度极高的师父都听不下去的声音。
洛施看着眼前的场景,钱卫跪在地上,整个人都在遭受着说不出的折磨,其中的苦楚只有他自己知道。
洛施像是听不懂他的话:“我的命珍贵无比,用他的命换我的命,不值。”
言下之意,她不会为了救钱卫而妥协。
闻言,因为痛苦,无暇顾及其他的钱卫,却是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意味不明的笑。
那人怒了,垂下眸子就要加大掐着钱卫的力道。这种时刻,他自然而然的忽略了洛施,倏地一抬眼,人已经到了他的头顶。
洛施的手中是一把通身碧绿的玉箫,那箫看着极脆,用了狠劲打在神秘人的身上,却是丝毫没有受损。不仅如此,后者用在钱卫身上的力道尽数卸下,狼狈的嘶吼了一声。
同一时间,洛施一手托住地上人的后腰,将其搂在怀里;她也不退,而是步步逼近那人,另一只拿着玉箫的手看准时机,握着长箫挑了他盖在脑袋上的兜帽。
一道风吹起洛施额间的碎发,扎了一条挡在胸前的麻花辫的姑娘,慵懒地抱着一个气息奄奄的小少爷。
杜寒腊目光阴冷的看着眼前的这一幕。
洛施同样认出她来了。
“徐夫人身体不好,怎么也有兴致在快要宵禁之时出来走动?”洛施看起来没有惊诧之意,反而话语中透露着些许关心。
杜寒腊不理她的关切,墨黑的斗篷披在身上,像是随时要大开杀戒的恶鬼,“你敢耍我?”
这道声音才是她在徐府听到的。想来,徐夫人这次行动,隐藏身份是必要的,否则不会又藏着身形和脸蛋,又故意掩去了声音。
她见杜寒腊并未动,便有时间大胆的猜测着:“徐夫人是来灭口的?”
杜寒腊避而不答,反而抬起手,道道黑气凝聚在掌心,唇角缓缓弯起:“那你猜猜,你能活下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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