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十堰扫了一眼,就知道这家茶楼早该关门了。
直到现在没关门,还没有撵她走,只是因为看见那辆属于戚府的马车。
他敢放任出她出门而不带侍卫,自是有这个自信,在幽州城内不会有人欺她。
人人都会给她让道。
所以,戚十堰走到女子面前,和女子四目相视,一时没有懂她眉眼拢着的愁绪和难过,她本不该露出这种神情。
雨伞挡在屋檐下,本是顺着屋檐而落下的雨滴砸在伞面上,有一滴不慎溅起,雨滴啪叽一下落入她乌丝中。
十鸢蓦然回神,光线被遮住,她被挡在阴影中,她仰起脸时恰好撞上那双漆黑的眸子,眸子的主人沉声问她:
“我记得我说过,让你宵禁前回去。”
她像是哭过,眸子仿佛被水洗过般透彻,一错不错地望着他,她对他的问题避而不答,第一次越线地直接攥住了他的衣袖:
“爷是特意来找妾身的么?”
戚十堰顿住。
他忽然想起,他不久也曾听过女子问他这个问题。
戚十堰头一次狼狈地避开一个人的视线,他没办法回答她这个问题,即使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他转而问:“有人欺负你?”
语气的情绪也像是冷淡了下去。
这是不想答,也让是女子不要问。
但她仍是执拗地盯着他看,许久,女子的手一点点松开了他的衣袖,她垂脸柔顺地笑:
“没有。”
她轻声细语地补充道:“有爷庇护妾身,没有人会欺负妾身。”
戚十堰望着女子唇边柔顺的笑,他忽然有一种感觉,明明女子就站在他跟前,却在这一刻离他很远。
她和之前都不同。
不同于初来乍到的不安,也不同于前日和他的生闷气。
她在这一刻彻底地安静了下来,抹平了对他的所有期待,如他所愿的那般彻底安分了下来。
戚十堰想,本该如此。
她终不是许晚辞。
戚十堰持伞转身,他淡声道:“回府。”
伞底留出了一半空间。
有女子弯腰踏了进来,二人共用一柄伞,于是他不得不迁就她的步调,离马车本来只有数步的距离也仿佛被拉长,浅淡的月色洒下,男女的影子交织在地面上。
十鸢上了马车,这辆马车和给她准备那辆不同,内里空间仿佛能放下一方软塌。
她发丝都没湿一点,拎着裙摆进了车厢,片刻,有人同样弯腰走了进来。
十鸢侧身,让出了内里的空处,她只占据了侧边的一点。
没有人说话,车厢内格外安静,马车一路回府,中间路过巡逻的士兵,十鸢远远听见动静,却没有人敢靠近。
马车一路同行,所谓的宵禁在这一刻形同虚设。
戚十堰闭目养神,越是半个时辰后,马车终于停了下来,戚十堰没有等她,先下了马车,十鸢轻垂着头,什么都没说,直到晴雯掀开帘子,她才出了马车。
她站起来的时候,双腿钻上一股麻疼意,她轻嘶了声,强忍着难受往外走,要踩上木梯时,脚下一软,她脸色陡然生变,下意识地要扶住马车,但晴雯被这一幕吓得惊慌失色:
“姨娘——”
十鸢没抓住马车边缘,她忍不住慌乱地闭上眼,准备迎接疼痛,脸色吓得惨白。
戚十堰听见声音时就回了头,只见女子脸色惨白地栽下来,他脸色微变,众人没有反应过来,他已经转身迅速地扣住人的腰肢,手腕用劲将人拉入怀中。
十鸢死死地咬住唇,将惊呼都堵住喉间,她似是没有想到戚十堰回转头拉住他,以至于仰脸望向戚十堰时都有些怔愣。
片刻,十鸢匆忙回神,她没赖在戚十堰怀中,手忙脚乱地从戚十堰怀中爬起来,她站得远了点,还踉跄了一下,等站稳了,她才替自己解释:
“……妾身脚麻了。”
寻常而又滑稽的理由,让她慢了半拍才说出口。
她的呼吸都轻了轻,忍不住地望向戚十堰,害怕戚十堰不信她,觉得她是故意纠缠。
戚十堰没有说话,他只是扫了眼她的手,她依旧捧着暖婆子,但暖婆子早就没了暖意,捧在手中,手指冻得冰凉,透出泛青的白色。
让戚十堰想起适才她的手滑过他的脖颈时传来的凉意。
戚十堰收回了视线,他撂下了一句“回去吧”,就径直转身离开,没有再给十鸢说话的机会。
晴雯心有余悸地扶
住姨娘,不经意碰到她的手,忍不住低声:
“天呐,姨娘,您的手好凉!”
戚十堰跨过门槛的脚步一顿,又仿佛没有,片刻,他的身影消失在众人视线中。
十鸢垂眸,掩住情绪,她勉强抿出一抹幅度:
“我们回去吧,好冷。”
晴雯忙忙应声,折腾了一日,终于踏入了府门,许是一片慌乱,谁都没注意到十鸢是跟着戚十堰一起从正门回了府邸。
柏叔跟着戚十堰一同回了前院,他看向将军肩膀处的雨渍,忙声吩咐:
“快去打热水来。”
下人忙忙退下,柏叔不解地问:“将军怎么把自己淋得一身雨回来?”
他说得夸张,戚十堰不过只湿了半边肩膀,但在柏叔看来,将军一点雨都不该沾到,所以,他满目疑惑。
戚十堰偏头看了一眼,肩膀被淋湿的那处颜色和四周格格不入,有些刺目,他眉眼情绪寡淡了下来,他说:
“不小心淋到了。”
这是他给柏叔的解释,或许也是给自己的解释。
在听见将军的话后,柏叔看了看将军的脸色,蓦然安静了下来,等下人送来热水,柏叔才低声道:“将军派人去找姨娘就是,何必亲自找人呢。”
在柏叔眼中,自然没什么人比将军更重要。
戚十堰解了外衫,直到进了净室,也没有回答柏叔那个问题。
他迈入浴桶,热水蔓延全身,在净室内氤氲了满殿的雾水,戚十堰闭着眼,只有净室外点了盏灯,室内昏暗得看不清他的情绪。
戚十堰不由自主地想起柏叔的那个问题,他为什么会亲自去找十鸢?
或许是他想起许晚辞去世的那一晚也是这样的雨天。
他只是觉得,这次他总该能将一人平安地带回来。
泠兮苑。
晴雯忙里忙外,等终于伺候姨娘洗漱完,她才来得及抱怨道:
“姨娘的暖婆子都凉了,您怎么也不说啊,要是冻出什么毛病来,可不是姨娘自己遭罪么!”
十鸢瞥了眼那个凉透了暖婆子,她轻声道:“是我忘了。”
简短的四个字,却是让晴雯倏然噤声。
她将今日姨娘身上发生的事情都看在眼底,自然知道姨娘为何心情不好。
这种事没法劝,只能自己想通。
等泠兮苑熄了灯,十鸢陡然在黑暗中睁开了眼,她黛眉轻皱,忍不住在榻上翻来覆去,顾姐姐怎么会在幽州城?
她想起她离开衢州城时和她擦肩而过的宋翎泉一行人,难道是那个时候宋翎泉替姐姐赎了身?
十鸢脑海中乱哄哄的,忍不住地胡思乱想。
她忽然想起了公子。
晴娘也不知道收没收到她传出去的信,公子看见了信件,会不会选择相信她?
但除了让公子去查,她也没有其余办法接触幽王后院。
十鸢偏头透过楹窗望向外间的雨帘,蓦然想起周时誉曾提起过公子的腿在雨夜时会疼得厉害。
幽州城落了一日的雨,衢州城是否也是如此?
和戚府相距数十公里之处,位于城南的一栋宅子中,有人坐在轮椅上,低声呛咳了两声,手背上的青筋微微暴起,他望着案桌上由顾婉余传来的消息。
那是一张纸条。
很小很小的一张,上面的字迹清秀也凌厉,他见过字体主人写字时的情景。
于是一眼就认出了这张纸条出自谁手。
周时誉也在书房内,他心疼地看向抑制住呛咳的主子,主子当初所中乃是致命之毒,余毒都被逼到了双腿上,饶是如此,主子的身体也差了下来,天气冷热都容易染病。
亲眼见过主子病痛时的煎熬,周时誉对背后下手的人恨之入骨。
周时誉低低地喊了声:“主子!”
胥衍忱摆了摆手,他低声:
“我没事。”
胥衍忱望着女子传回来的消息,垂眸道:“长安的人有传来消息么?”
提起这事,周时誉的脸色不算好:
“现在的长安城都是幽王的老本营了,我们的人根本寸步难行,还没查到关键之处呢,就折了两拨人手了。”
埋在长安的人手,每折损一个都叫人心疼。
但也不是没有好消息,周时誉沉声道:“长安传来的消息,幽王府中看似只有一侧妃两位良娣,但还有位位份不明的女主子,幽王将其藏得很深,除了亲信和院子中的奴才,从来没有人见过那位女子的面。”
几乎在得知这个消息时,周时誉就意识到了十鸢姑娘想让她们查的是什么。
“可惜我们的人,还没探入那个院子,就被幽王的人发现了。”
胥衍忱抬眸,月色落在他的脸上,声音也被浅淡月色衬得冷冽:
“再查。”
第24章
昨日十鸢的露面引发了后续,有人给戚府送礼时,礼单中出现了些许女子的饰品。
其中最特殊的是一柄琉璃灯盏,外观被雕出繁枝昙花的样式,里头放了夜明珠,灯芯被点亮时,浅白色如同昙花绽放,栩栩如生,不论琉璃本身还是巧夺天工的技艺,都是让这柄六琉璃灯价值千金。
当晚,这柄琉璃灯盏出现在了泠兮苑。
十鸢望着灯盏,有点怔住。
前世不曾有过这么一出,戚十堰对她从不苛刻,但也仅限于让她吃饱穿暖,从不会另外给她送来礼物。
她被宋翎泉的话影响,一度憎恶这张和许晚辞相似的脸,自也不会主动靠近戚十堰。
非是必要,她绝不会出戚府,不见外人,戚十堰也不会特意宣传她的存在,就也不会有人特意给她准备礼物。
一啄一饮,皆有变数。
十鸢简单地望了眼,就收回了视线,她喜欢精致漂亮的首饰,但也没有那么看重。
对她来说,戚十堰的态度才是最重要。
十鸢很清楚,戚十堰不会对她生出别的情谊,她这些时日做的事情除了试探戚十堰对她的态度外,也是想让戚十堰对她减少戒备。
她没有办法在戚府太平的时候接触到前院,但如果戚府发生了变故呢?
她要做一个安分守己的人,或者说是黯然伤神,竭力让戚十堰对她生出一点怜惜,即便没有成功,能让戚十堰不那么排斥和抵触她也就够了。
十鸢眸色稍深了些许。
十鸢想起她交给顾姐姐的纸条,轻呼出口气,希望能够一切顺利。
*******
长安城,幽王府。
先帝对幽王真的厚爱,这座幽王府是先帝在时就赐给胥铭泽的府邸,占地面积极广,碧瓦朱檐,层楼叠榭,过了拱门和长长的一条游廊,才是入了后院。
其中一处院落,院门紧闭,在外有侍卫看守,时不时地巡逻队伍经过,府中的婢女都不会在这里滞留。
青砖瓦黛装饰,入院两边是抄手游廊,中间是穿堂,石头堆砌成的假山,里头有七个房间,雕梁画栋,惹草装饰,院墙外冒出簇簇红梅,淡淡的梅香散在院子内,四周静谧无声,唯有楹窗后坐着一位偏头眺望的女子。
她穿着华服,朱钗首饰戴在她发髻上,不曾喧宾夺主,也不会叫她看起来盛气凌人,她安静地垂目,浑身透着娴雅安定的气度。
有人快步走过来,急忙地关上窗户:
“王妃自己怎么待在这里,天寒地冻的,万一有风吹着王妃了怎么办!”
王爷将王妃看得如同眼珠子一样,王妃要真是染了风寒,她们这群奴才重则丢命,轻也得被罚上板子。
没人敢掉以轻心。
玉漪这声王妃也就是在芸梅苑内喊喊,毕竟,主子没有个正经身份,而外头还有位对正妃之位心心念念的李侧妃,但王爷的命令如此,府中谁不敢违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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