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坐得慵懒,几乎整个人都要靠在那把手旁。一双长腿随意地敞开,两指摁着太阳穴,有一下没一下地按压,时不时从喉咙里溢出点闷哼。
夜色沉沉,京都却不会入眠。重重叠叠的led灯,一道接一道的彩色霓虹,全都一寸不落地投在他清隽俊朗的脸上,扰得那紧闭的狭眸不安宁。
车辆驶出主道,分岔路口的红绿灯里,驾驶座上的人毕恭毕敬地问他去向。
身体的不适已经很久没有。上一次这样酩酊大醉是什么时候……忘记了,大概是没钱又没人脉,半夜接到母亲的电话,被自己的没出息弄得恼羞成怒,一口气喝进了医院洗胃。也是从那时起知道了自己的酒量底线,再后来……
他说:“回剧组吧。”
芙提白天的时候路过休息室,好奇跟着工作人员们看了一眼恐怖片,直到晚上入睡都没能忘记那个镜头。夜半做梦梦见自己被追杀,醒来就发现在门铃在响,硬生生是出了一身冷汗。
偏偏那人招呼也不打,仗着门口的声控灯失灵,就隐匿着神色把沉重的身体往她身上倒。如若不是那嘴里还呢喃的声音,在喊着:“芙提……”
她估计下一秒就要尖叫着报警了。
“段、段昱时……”
他们的身高不匹配,将一米八几的男人拖进房间里并不容易。好在他听话,愿意跟着她的步子走。但也不乖巧,还没等迈进来,那手就已经在衣服里作怪。
“别、你……你别摸啊……”
颤抖声音在床上起伏,他立起身来,兜头脱去了身上那碍事的衣服。压下来的时候十指捧住那软嫩的脸蛋,拇指擦过唇瓣,像一个短暂的确认。
芙提还没来得及叫停,就被他滚烫的唇舌淹没了声息,像一叶扁舟被汹涌海浪卷进漩涡,又沉沦又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在下坠,于是下意识地抓住那救命的稻草。
他的吻法激烈又缠绵,长舌追逐不舍。芙提被羞得有一瞬间想挣扎,被他扣着手压到了头顶,又是一场胜负已分的角逐。
那略微粗糙的掌心四处光临,最宠爱的还是那挺立的一抹殷红,几经摁压便弄得她泣涕涟涟,踢着腿要他轻点。
“今天不做。”他含着那小小的舌尖说,“别怕,乖乖。”
芙提才不信,这种时刻男人说什么都是骗人的。段昱时已经身体力行地替她验证过许多次,她再也不会上当了!
感受到她的迟疑,段昱时低低地笑了一声。大手钻进胸前又狠狠揉捏把玩了一番,才深吸一口气,将那衣服一把拉下,整理好。
但他人没起来,长臂一伸拿过一旁的棉被,将两人卷进柔软的白色里,拍拍她的脑袋。
“睡觉。”
“……”
第31章 成长
再次睁眼的时候已经是午上三竿,芙提看着手机上的时间心情崩溃,目光落到恰好推门而入的男人身上,声音破碎:“你怎么都不叫我!”
“给你请了假。”段昱时一脸坦然,端着那杯温热的白开到她嘴边,喂着她喝下。
张牙舞爪的小兽才伸出手来挠人,又很快被驯服。两双手交叠在一起,芙提就着他的手喝了大半杯,才小声说:“你不能总这样以公谋私……”
“以公谋私?”第一次有人用这样的词语来形容他,段昱时没忍住,眉毛都挑起来了,“我看起来像是什么慈眉善目的资本家吗?”
他拍拍她的脑袋,“赶紧给我起来。今天的任务是让你感知人物背景。”
最迟明天,她就得在镜头前拿到一个首肯。再拖下去对谁都不公平。
三十岁的冯鹭是什么样的呢?
原生家庭彻底分崩离析,爱人远走他乡,毕业至今还拿着不高不低的工资。每每去偷窥陈柯的社交动态,都觉得自己幼稚又难堪。
成年人的世界是很忙的。时间不再受自己支配,健康也摇摇欲坠,一年到头陪伴自己最久的吃喝伙伴八成都是油炸速食和即溶咖啡。每天早上起床想的第一件事就是早饭吃什么,油条比豆浆贵一块五,这个月的房租压力已经不能放任自己坐地铁,于是挤上鱼龙混杂的公交车。
而三十岁的冯鹭首次登场,就是在夜晚等待末班车的公交车站。
剧本里写的是:她穿着已经过季很久的大衣,纹路和质地能够看出低廉的价格,蜷起的毛球更添几分寒酸。可她不在乎,毕竟在这种人情冷漠的陌生城市,没人会越过社交距离来观察你。虽然上班的时候有些虚荣心作祟,但她的自尊或许都没有现在手上提着的打折油桃贵。
段昱时和他的团队都习惯追求利益最大化,所以凡是天时地利,就不会照着剧本按部就班,时常把镜头穿插着拍。可很显然芙提并不能很好地从中适应。但想想也是,二十出头的没有吃过苦的小女孩,让她一蹴而就,实在为难。
如果能够达到最好的质量,他不在乎多走几步路。如果芙提不能适应,那就从头开始。
他们在最热闹的时间里漫步在集市里,摆在阳光和氧气下被晒得色彩发亮的蔬菜和水果,耳边嘈杂的人声里各有各的方言和口音,生活气息扑面而来。芙提踩在有些泥泞的地面上,遥远的记忆扑面而来。
段昱时观察着她的表情,心里想的却是,当时副导询问他该从哪个节点切入,才能使芙提在最快的速度里进入状态的时候,他疏忽了思考,决定从冯鹭和陈柯重逢后着手。
毕竟是养尊处优的人,或许在优渥的生活里更能得心应手。
可他高估了芙提。
“能感受到什么?”
他们在学校附近找了家老式奶茶店,点了两杯五块钱的柠檬水,坐着看小学生放学。
校门口堆满了来接的家长,多是老人,拄着拐杖的也不在少数。
芙提不知道段昱时想要什么样的答案,她只是把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托盘而出:“窒息。”
不愿再忍受家暴而终于离婚的母亲放弃了和她的亲属关系,终日赌博的父亲收手居然是因为得了绝症。二十五岁的冯鹭在陈柯离开以后,觉得生活不会更糟了。
她既要忙于职场,又要兼顾医院。即便那个男人欠下赌债,打手找到学校来导致她大学被迫休学一年,她也还是做不到弃之不顾。
“我原本以为我们家只是有些困难,没想到原来是藏了颗定时炸弹。”
如果知道父亲一直在赌博的泥潭里下坠,冯鹭或许根本不会去认识陈柯。
家境优渥的王子,能给她漆黑的未来洒下一轮月光,让她从此有了路可走。那时冯鹭以为,只要一直跟着陈柯的脚步,就能走到有光的地方。
只可惜她的爱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多,到最后她生出的最后一丝情绪竟然是——舍不得。她舍不得那样干净的陈柯和她一起背负那些债务,背负那些不美好的她。
可见过高处的风景就再忘不了了。这样的落差让人难以接受,足以成为她从此以后的梦魇。
段昱时静静地看着她。
那双澄澈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空洞得令人觉得是个差生,课后补习也救不起来的成绩,卷面就像她犹豫地说出两个字后再无音讯的白纸。
人群快散完了,没人来接的孩子和老师说了再见,然后背着沉重的书包站在斑马线的另一端等待红绿灯。
芙提的眼睫颤抖两下。
段昱时说:“回去吧。”
结果尽不如人意。副导难得连点评都没说,只把目光投向段昱时。
芙提知道那是结束的信号。
她背过身去,心里明白今天也不行。
三三两两的工作人员从她身旁路过,吆喝着收拾道具,推着巨型摄像机到处奔走,这样低温的天气也能出一身汗。
小乐抱着外套匆匆跑过来,“芙提姐,段导说收工了。我还要善后,你先回去吧,晚上风凉,你别感冒了。”说完便走了,连多呼吸一口的时间都没有。
他们在这公交车站磨了一个晚上。
一股无名的悲戚突然就涌上来,涌上心头,淹没了眼眶,从那湿红的边缘掉落,滴进干燥的沥青马路里。
芙提吸了吸鼻子,将那外套的拉链拉好。可是眼泪忍不住,只能用手背和袖子去擦。明明心里什么也没想,但还是止不住地沮丧。
京都的冬天尚未远去,呼吸之间还能有雾气凝结。又干又冷,冷得不近人情。对面车站的公交车走了一班后面又紧跟着驶来,广告牌投出紫色和绿色揉杂而成的光,光怪陆离得炫目。
她慢慢地蹲下来,揉了揉发涩的眼睛。
情绪宣泄出来了,理智就会慢慢回笼。
傍晚日落的时候,段昱时盯着她读错了两次台词。连副导都有些吃不消,转过头去不愿在再看,他却双手环着胸和她对视。
她怎么可能抵得过那年长优势下的淡定,起先倔强地回望,又像个逃兵一样匆匆败下阵来。
芙提从来没听过他这样冷漠的声音,没有情绪起伏的,平静到令人噤若寒蝉:“我记得这句台词里面并没有生僻字。”
她知道是她失职,于是压着委屈致歉。
晚上暂时休息的时候,芙提一个人端着盒饭坐在台阶上吃。段昱时过来找她,也不知道是不是吃饱了,不停地在抽烟。最后烦躁地把烟头投向垃圾桶,没投中。
“不是故意凶你的。”他说,“但你做得不好,知道吗?”
芙提嘴巴里塞着硬邦邦的米饭,使劲点头。
演技是天赋和努力的结晶,可背台词只需要其中一样。
是她犯了可以避免的错。
段昱时垂眸看小孩吃饭,快餐的菜色哪里能和酒店里的私厨相比?可她吃得比以往每一顿都要用力,好像把食物塞进肚子里就能变成做什么都毫不费力的天才。人类最原始的增强方式,在这伤心欲绝的时刻被端上现代剧场。
“芙提。”此刻,他不得不说了,“我想你应该清楚演员和角色两者之间的关系。”
这个理论课上会重点讲,期末考试也必考的考点,她不可能不记得。
只是不敢看他的眼睛,只好呆板点头。
“我要的不是你去饰演冯鹭,而是需要你成为冯鹭。知道我今天为什么带你去逛菜市场,让你看小学生放学吗?那些叔叔阿姨会因为几块钱和你吵十分钟,彼此砍价互不退让,看到摆出来的应季水果会因为太贵而不敢下手——这就是生活,是她从小生活的环境、经历的路,没有金碧辉煌的大房子和价值连城的豪车,没有三角钢琴和哈姆雷特,甚至衣食堪忧。”
“而这样的环境持续了十几年,突然有一天,因为一个人的出现,以前只能在少女言情里幻想的一切,都能唾手可得了。冯鹭该是什么样的?你根本不懂,你理解成了单纯的爱恋,像个熟透的水蜜桃一样傻傻地往下掉,仅仅只是因为理所当然。她的虚荣心,她的扭曲面,你根本没深究,更没呈现给观众。”
“为什么演不出三十岁的年龄感?是因为你的演技达不到这个水准,还是因为你的年纪太小?都不是。是你肯本不能跳出定型思维,去理解这个世界存在的不美好。养尊处优这些年给你造了一个漂亮牢笼,你便随波逐流当了笼中鸟。”
就像物欲横流的时代里,纯爱小言和狗血剧情成为大势所趋,电影里暴露出什么观众就被牵着鼻子走。他们失去了思考能力和基本判断,甚至奉这种畸形状态为主流,还自认为自己忠贞不渝。
他说得很笼统,但没有留余地。
芙提听懂了,他是在骂自己娇气。
冯鹭是美好,也是不美好的。她就是个矛盾体,既有洁白的空间,又有黑暗的角落。她对陈柯的爱恋里除了喜欢这种情感以外,还包含了很多东西。这份爱是有杂质的,并非一尘不染。
芙提没有经历过爱情,唯一一段开始还是进行时,甚至她连目的都没有,爱得不能回头,爱得义无反顾,爱得纯粹利落又让人叹为观止——这样的感情真的存在吗?真的会有人无所谋地臣服于一个人吗?
段昱时觉得挣扎。
让一张白纸生生将自己拉扯成两半,一半完好如初,一半浸透在墨水里,是多么抽象又困难的事情。
他尚且不愿芙提太早去面对爱情里的不完美,却又急切地需要一个登得上大雅之堂的演员。
虽然心里早就做好了一旦恋爱就要承担代价的准备,知道女朋友和女主角两者难以找到均衡点,但这种棘手程度还是让他进退两难。
更何况对方还只是颗种子。
芙提不能参透他的为难,将大部分责任都归结于自己不够努力。她放下筷子,再吃不下那寒酸难咽的菜色,“我知道了。”
“可是段昱时,”她小声说,“我并不是养尊处优地长大的。”
他的心跳顿了顿。
现在在他面前的,漂亮又纯净的小姑娘,完美无瑕得仿佛一件经过无数加工打磨而成的瓷器,让人连触摸都舍不得,生怕在上面留下什么指纹。
可风吹破了那份无暇的伪装,她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变成了有重量的沙粒。
“我从小时候开始就只有妈妈,她是个郁郁不得志的画家,我们家没有钱,所以过得很辛苦。”芙提淡淡道,“我的生父很有钱,可我没有三角钢琴,只看过十元店里盗版的哈姆雷特。”
眼巴巴看着应季水果却没有金钱能力购买,没有家长等候、独自穿过无数街道和红绿灯放学的人,可以是冯鹭,也可以是看起来完好无缺的芙提。
十岁那年,母亲病逝,临走前为她留的唯一一条退路却是将她送回季家。
那时季明信不过二十有半,年轻得意气风发。他弯腰在听母亲最后的叮嘱,而芙提趴在他旁边的病床边缘,等待着自己被发落。
季明岩这些年一直知道她的存在,却没有半点要负责任的意思。
于是在那艺术家的清高和错乱的精神下,芙提一直都过着和同龄孩子不一样的生活。只是那时候她并不明白,原来她和别人不一样在哪里。
“我是私生女。”
她平淡地说出了这个别人引以为耻的事实。说不忐忑是假的,但比起让段昱时认为她是个给人带来幸福的花园,不如早早让他清楚,这里早已寸草不生。
所以冯鹭的设定,她受过的苦,芙提不是不懂。
而是她比冯鹭勇敢。
第32章 金鱼
季明信在母亲的葬礼上一直牢牢地牵着她的手,如果不是那温暖又宽厚的掌心在给她传递温度,芙提觉得自己可能会在外公严厉的目光里羞愧而死。
“她的意思是,芙提姓季。”
外公本来就没有乐意接管的意愿,不然也不会狠下心放纵女儿在外受苦这么多年。他什么也没说,得到了结果便上车离开。直到尾气消散,都没多看芙提一眼。
季明信告诉她,“如果你不想姓季,就跟我姓吧。你的监护人写我的名字,可以吗?”
季明信和季明岩是同一个姓氏,甚至他们身体里留的是一样的血。可芙提知道,不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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