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片一片摘着头发上沾着的人工雪沫,心想,难怪人人都感慨钱堆品质,段昱时的电影一个分镜就经费过百万的传闻也并不仅仅是传闻。
芙提正忙着清理头发,不远处的副导看着她的表情可谓是一言难尽。
镜头里回放着刚才的戏,他看了半段,抬头问,“……真定她了?”
“不知道。”
“不知道?”
其实还是不太满意的。
这段戏的背景是男女主各自填完高考意向书后,因为意见不一而产生的分歧导致两人出现裂痕,既要面对学业的压力又要兼顾情感上的参差,敏感的女孩分身乏术,心里已经做好了最坏的猜测。而这场汇演,更是让女主冯鹭对他们之间的差距产生了更清晰的认知……
芙提是有演技的,够生动自然,但不到位。
这就是新人的缺点了。没办法很好地投入到角色当中,很难产生代入感,所以成果就囫囵。这张脸蛋和不浅的功底放到市场上随便填一个傻白甜的位置都足够适用,只是段昱时要的可不仅仅是这些。
她的眼泪掉得不够及时,因为是掩面,所以取不到眼部特写,情感的抒发全靠躯体的小细节。但很显然,芙提没能做好。
“要不还是敲打敲打伏玥吧。”副导说,“你去说的话她总会有时间的。”
段昱时不以为然,“有这个时间我还不如给她拟一份经济合同。”
“那是,她今时不同往日了,等今年电影节一过,片酬又得涨两倍……”
副导碎碎念着,说到一半发现身边的人早就不见了。他懵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段昱时说的不知道,是不知道芙提愿不愿意参演。
段昱时还有事情要忙,他说了今晚要请她吃饭,当做替他保管外套的奖励,芙提想走的心被掐灭了一半。
她被安排在剧组群演的休息室里,工作人员匆匆忙忙进来又出去,谁也没对她多投一个眼神。
别说这样青涩的新面孔了,哪怕是三栖影后坐在正门口,他们都只会礼貌地让她让一让。毕竟是段昱时的团队,职业素养高,专业能力强,并没有那么多闲情逸致去八卦什么。
校规明确说明了前两年不允许学生在校外私自接戏,芙提这样的乖乖好学生更不可能做出违纪的事情,这样的场面疏于应对,说紧张是有的,但抱着纸袋子好一会,就因为疲惫睡着了。
“进组第一天就让人试那么难的戏……我都不好意思看她,怕她接不住。”
“接不住就再找。这种程度都怯场,我的耐心没想象的多。”
芙提是被外面斜落的夕光晒醒的,迷糊的意识里捕捉到这场对话,还没来得及识别声音,就听见其中一位先行告别,随后耳边就是吱嘎一声,门被打开了。
段昱时走进来,靠在她旁边的化妆桌上,看着她从睡意中挣扎醒来。
“多睡点。”他看了眼表,“冷吗?把我的外套拿出来盖吧。”
芙提吓得整个人坐正了。
段导演对自己的恐吓十分满意,随手拉了张椅子过来,坐下,开门见山,“感觉怎么样?”
“啊?”
他回想起上次给她的暗示,根本听不懂。为了节省时间,还是单刀直入些,“我的意思是,剧组的氛围,工作强度,剧本,我们的能力,和你对戏的演员,你觉得怎么样?”
“如果你感觉良好的话,我建议你成为我们的一员。片酬好说……”他掏出手机,瞥了她一眼,“不过不能狮子大开口哦。”
芙提被这节奏快得眼前一片缭乱,她用最快的速度挑出重点。
“您的意思是,要我来担任女主角?”
段昱时在计算税率,“不然?你今天试的是谁的戏?读的是谁的台词?不想当女主角,你想当那些被风机吹得到处都是的雪?”
他把亮着的手机屏幕放到她面前。
“去掉税后,你能拿到这个数。”
财大气粗的段导演显然胸有成竹,“怎么样?考虑一下吧。”
芙提被馅饼砸晕了,“不是……这……怎么会是我啊?”
段昱时沉默了。
缓慢的一分钟过去,芙提的脸憋得通红,“段老师……”
“就当是你帮我保管衣服的奖励。”
他好没诚意,思考了那么久想出来的理由依旧很烂。
“可我怕我会做不好。”她手足无措起来,“我……”
“是怕自己做不好,还是怕别人对你的期待落空?”他伸手摸进口袋里,拿出一颗糖来,丢到她面前。看她反应慢半拍地去捡,眼神波澜不惊,“经常这样?”
荔枝味的。
芙提抬头,“……什么?”
“经常这样瞻前顾后?”
段昱时摸出颗别的颜色,葡萄味酸得掉牙,他面色不改,说的话却一针见血。
“没试过就觉得自己不行,试过了又觉得自己做得不好。到底是出于自卑没信心,还是因为害怕达不到别人的预期?你拍电影是为了成就你自己,还是为了那些转瞬即逝的掌声?”
钟哲鸣拿着手机折返,门没关紧,男人低沉平静的声音透过宽缝传出,清晰入耳。
芙提捏着那颗糖,没从辩解。
段昱时对人心的拿捏向来都是随心而行,像这样戳着别人的心坎去好为人师的缺德事实在做得不多。但他同时又很清楚,这番话不得不说。
不论是为了解决剧组的燃眉之急,还是推这小鹌鹑一把,都有必要。
但他不是大善人,也不是普度众生的大耳弥勒,大家都是成年人,多少留点面子。
于是他又那样哄骗,告诉她:“如果你今天的表演有任何一点不足,副导都会冲到你面前让你卷铺盖滚蛋。但很显然,我们都对这场戏没有异议。这是一种肯定,如果你感觉不到,那我现在明确告诉你。”
他靠近了一步,从门外的角度看来,男人几乎是压在女孩身上。实际他们的距离并没有这么近,但芙提还是能感受到他身上那股冷冽的气息。
“芙提,你很厉害。”
那颗糖果她明明没有放进嘴巴里,却无原生出一阵清甜,融成不腻的糖汁,灌进感官里。
段昱时碰到她澄亮的眼睛,抿了下唇。
半晌,他笑了。
“所以可以了吗?”
他撤出危险距离,五官变得开阔清晰。
原来长眼狭眸弯起来也能像月牙,甚至比月色更能蛊惑人心。
“芙提,成为我的女主角吧。”
第5章 学长
芙提怀着十二分紧张的心情,和工作人员乘坐着酒店的电梯。看见反光镜面里脸色有些发白的自己,有一瞬间的愣怔。
“这是您的房卡,还有剧本。段导说最好趁早读完,能把台词背完最好,总而言之……”小助理已经对那人魔鬼般的要求习以为常,只是顾及到芙提还是新人,舌头不好意思地打了一下结,“我们都挺着急的,希望你可以早日到镜头前面来。”
芙提道了谢,把行李箱拉进房内。
等门锁应声落下,那股憋了一路的郁气终于狠狠叹了出来。
酒店不算大,对于个人来说却足够宽敞。听说是归属电影的投资方之一,安全有保障的同时,隐私性也极好。
芙提从包里掏出手机,还没忍住,打开微博看了一眼。
段昱时从来都不纸上谈兵,除了必要的宣传,剧组账号几乎不会发多余的东西。这次选角的抉择,除了交代已经尘埃落定外,并没有官宣演员阵容。一切都是秘密进行,不占半点时热的流量。
一是防止热搜时代里饭圈文化对演员本身的捧杀,二是为了减少电影拍摄过程的意外发生。
芙提想起今早和男主角钟哲鸣的会面,回忆到他庞大到令人恐惧的粉丝数量和种种私生跟踪的新闻……不得不佩服段昱时的格局。舍小取大,宁愿不要前期的人气,也要保证拍摄的稳妥。
可绕是如此,昨天官博发布的已确定女主人选的推文还是在评论下方掀起了一场不小的讨论。从当红小花到金奖女神,那些控评粉估计想破了头也想不到,段昱时居然找了个毫无名气的新人。
“你已经成年了,我希望你可以对你自己的行为负责。”季明信难得严肃,“这部作品一旦播出,你就算是正式走到聚光灯下了。芙提,你想清楚,这样高的起点,你是否站得稳?”
芙提想过的。
她扣着被子上锦绣的花纹,不知道是什么朵瓣,简单随意的形状,“小叔,我都明白的。”
可人要一直蜗居在舒适圈里吗?
大三的时候芙提就接到过很好的制作,虽然当时那位导演并不出名,能给她的薪酬也很低,但剧本和态度都好得没话说。她那个时候就预感这部电影一定能够拿到很好的成绩,可她拒绝了。
“我已经二十二岁了。”芙提想了很多,“小叔也说我是大人了,大人应该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无论结果是好的还是坏。”
季明信什么也没说,孩子脾气一样挂了她的电话。
芙提不解,明明那时周漾司的怂恿也有他一半授意。
但眼下还是看剧本要紧。
她一翻就是一个下午,落日西垂,云片碎成胭脂般的红晕,一朵朵散成氤氲薄纱,蒙住了这场夕阳的落幕。
心里兜着一堆理解,芙提揉着眼伸腰,拉开了窗帘。
他们今天采外景,趁着秋天枝叶尚未完全枯萎。站在落地窗前,垂眼就能看见一群黑点分散在柑橘色调的天际下。
段昱时带着顶黑色的渔夫帽看着取景器里缓缓移动的枯叶,像是有所感应般抬头。
芙提心一紧,唰地拉上了窗帘。
“……”
眼前陡然暗下来,才想起来这是二十几楼,哪里能看得见?
就在她侥幸之际,段昱时的电话在低脚桌子上响起。
“喂?”
“剧本读完了?”
“……读完了的。”
“行。”男人拍拍摄像师的肩膀,让他稍微拉远一些,电话那头不明所以地“啊?”了一声,他于是拿着手机站起身,“下来。”
芙提以为是轮到自己出场了,捧着标注了一大堆释意的剧本踩着拖鞋就踢踢踏踏地奔下楼。
结果没等到来找她换道具服的工作人员,等到的是踩点下班的段昱时。
她还在大喘气,“段、段老师……”
段什么老师。
段昱时懒得纠正,嘴巴里含着糖,看了眼她抱着的剧本,悠悠道,“这么认真,看出什么了?”
其实故事很俗,但文中大量的心理描写简直就是演员的噩梦。
表达情绪最直接的方式就是说话,而剧本里少得可怜的台词显然直接毙掉了这种方法。如何在沉默中让观众感知到角色的情绪,显然就要靠其他手段了。
芙提就像被突然抽问难题的高中生,胸有成竹地站起来,脑子却得了瞬间失忆的怪病。她支支吾吾地,说不出完美答案。
段昱时也没想让她现场即兴发挥,更不想加班。他敲了敲她的额头,“走了。”
斜阳拉得影子昏暗又深长,低者随着高者的走动连忙跟上,直到叠在一起。
“去哪啊?”
“吃饭。”
芙提对剧组的伙食还停留在昔日看女明星为了彰显自己拍戏艰难而发的通稿里,等服务员端着晚饭上桌的时候,着实惊讶了一下。
段昱时很嫌弃,“你当我这里是什么地方?”
连顿好饭都让人吃不上?
芙提不敢说话,只伸手拿开水烫着碗筷。
她洗完自己的,小心翼翼地看了眼男人面前干燥的餐具,犹豫半秒,还是觉得有讨好的必要,于是把自己洗好的那份递过去,把脏着的拿了过来。
段昱时把玩着手机,对这样的待遇处变不惊,一脸习以为常的慵懒。
钟哲鸣隔了老远就看到芙提小媳妇一样畏畏缩缩的模样,在目睹完段导演的太子作态后,摇摇头,过来拼桌了。
“学长好。”
段昱时划屏幕的手顿了下,瞥了她一眼。
钟哲鸣自然极了,他和芙提早上打过照面,师出同校这种事不新鲜,他名气大,老师拎出来当榜样讲也是常态,叫声师兄不奇怪。
“下午在房间里读剧本呢?”
“对。”
芙提点点头。指腹摸到茶水烫过发热的瓷碗,递给了钟哲鸣。
对方推了回去。
“我没那么娇气,我自己来就行了。”
“……”
芙提眉心一跳,侧目看了下没抬过头的段昱时,心里许愿他没听见。
三人吃到一半,段昱时忽然说了句,“今天的菜味道不太行啊。”
“……”
“是因为碗吗?”他叹了口气,“小钟,你的好吃吗?”
钟哲鸣:“挺好吃的。”
“也是。”
“自己洗的碗吃得心安理得,当然会更好吃些。”
芙提:“……”
段昱时摇头,“下次我还是自己来吧。”
女孩匆匆咽了嘴巴里的白切鸡胸,放下的筷子摆放得整整齐齐。
“段老师、钟学长,我吃饱了,我先走了,你们慢慢吃。”
钟哲鸣看着她落跑一样的身影,对段昱时这样隔山打虎的行为感到不齿。
他和段昱时合作过几次,都是幕后,虽然这是第一次登上他的荧屏,但私底下还是有些交情,所以说话不太客气。这会儿看见他敲打新人,也有点摸不着脑袋。
段昱时知道他想说什么,先发制人。
“胆胆怯怯的,我又不是要她来当端茶丫鬟。”
钟哲鸣笑,“你当谁都是伏玥?天不怕地不怕,敢在你这太岁头上撒泼。”
段昱时想到她就头痛,一想到又要重蹈覆辙就更头痛。他筷子一撂,伸手点起烟来。
钟哲鸣还在补刀,“自己选的路跪着也要走完。”
挑了一个毫无经验的新人,还是个脑子单纯的新人,就得负起责任来。
段昱时当年初出茅庐的时候刚好遇上了青涩懵懂的伏玥,两人一拍即合,合作的作品《殿》至今还在某平台占据八点八的高评分。导演赚得盆满钵满,女主更是凭借这一影片一举斩获了当年的最佳女主奖,堪称一炮而红。圈内有些经纪人还时常用他两做例子教育新人:“你有这个脸也没那个运气,你以为谁都能像伏玥一样一出道就遇到段昱时这样手把手教你演戏的贵人啊?”
只有两位当事人知道,当年因为一个小小的片段都能破口大骂甚至大打出手的日子有多难捱。伏玥没有经验,段昱时没有耐心,太阳系只需要一个火星,相互碰撞就是你死我活。
于是杀青那天,段昱时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伏玥发酒疯跑过来敬他,一边喝下去一边发誓这辈子再也不找新人演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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