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他还在生气……
叮。
电梯门开了。
芙提拿着手机走进去,想起电梯里没信号,又摁灭了屏幕。
待会再打吧,不急……
视线抬上一点,在干净到能够反光的镜面里,段昱时有些深沉的目光和她对上了。
“……”
第9章 小猫
男人应该是已经洗过澡了,封闭的空间里能闻到干爽清新的味道。他总是很慵懒,衣服都是休闲装,松松垮垮的版型搭在他宽肩腿长的身材上,很合情理地帅气。
电梯按键还亮着,他是要去负一层。
短暂的一分钟,芙提还是不可控地紧张起来。
直到他迈出去的瞬间回头问她,要不要一起去吃宵夜的时候,芙提都险些回答不上来。
“真的很笨。”
他批评起人来嘴巴毫不留情,芙提不敢说话,拉开副驾驶后乖乖系好安全带。
“吃完饭以后去哪了?”
段昱时的语气平淡得一如既往,关心的问候抛出来,芙提没有沉默的机会。
“……去便利店买了点东西。”
她没说喂猫的事情,许是占有欲在作祟。
花了半根火腿肠就想缔结下契约,结果发现那是很多人的小猫。这感觉让人觉得郁闷。
“女明星应该有点自觉。”他单手握着方向盘,在等升降杆起落。
芙提没忍住还嘴:“那你还问我吃不吃宵夜……”
段昱时假装听不见,为自己开脱:“但你在这部戏里暂时还不需要减重,高中时期圆润一点很正常。”
他瞥了眼她脸上未消的一点婴儿肥,剩下的两句宽慰又噎了回去。
芙提察觉到他的目光从她脸上流连而过了,对他欲言又止的模样感到气愤,索性侧过头去不再和他说话了。
结果气氛更尴尬。
段昱时等红绿灯的时候又看了她一眼,问她:“你怎么这么容易生气?”
“……我没有。”
她脾气好在朋友亲人之间是出了名的。
“哪里没有了。”他轻描淡写地,“我出差没告诉你要生气,我教你骑自行车要生气,现在我带你出来吃宵夜……”他看着那圆滚滚的后脑勺,“你也生气。”
河豚一样,不小心碰到一下就气呼呼地膨胀起来,浑身利刺倒竖,就差把“别惹我”三个字刻在脑门上了。
芙提感受到他的目光,却没有回头。
窗外闪过的霓虹夜色仿佛被能上一层灰蒙蒙的屏障,变得黯淡失真起来,像上世纪没能被珍惜保存的老胶片,只剩没被时间的过滤的朦胧轮廓,再看不清真容。
他闭口不提那通电话……芙提该庆幸的。
她做错了事,被无条件宽恕了。
多慈悲。
可此时此刻,频率紊乱的心跳,又是在期待什么呢。
她想起米米圆滚滚的肚子,想起小乐说的“很多人都会来投喂它”。
她只是很多人里的其中一个人罢了,好简单的道理啊。不是她也会有别人去喂。
芙提心里很清楚,她的难过并不是因为知道米米属于很多人。
而是她明明没那么喜欢小猫,却还是伸出了手,还说了那样欲图霸占的话。
她好像米米。
温饱和疼爱都触手可及,却又转瞬即逝。
不喜欢小猫,为什么要摸小猫的头?
“人家根本就没说过任何暗示你的话。从头到尾都只是你的自我幻想罢了。敲你房门给你车厘子是,选你当女主是,给你配助理是,这些事情都有一万个理由可以来解释,你偏偏要觉得是爱情。”
打这通电话之前芙提就已经做好了挨骂的准备,但她没想到会这么狠。
说话的人是她的大学同学,也是朝夕相伴了四年的好朋友秦懿。只是毕业时分,她选择了踏上星光大道,对方选择了出国深造。
“考完研留校任教多好啊,我才不去蹚浑水呢。”
比起芙提的迷糊,秦懿显然是个清醒主义者。明明大家都是同龄人,偏偏很多事情她都看得更透彻。
是以芙提时常和她共享情绪。哪怕此时分道扬镳,也依旧改不掉这份依赖。
“你现在要做的事情就是把戏拍好。你要清楚这是段昱时的电影,播出来德不配位的话被骂的只会是你。他以后还会产出更多作品,可你能不能走得更远,就取决现在这一刻了。”
秦懿听着她的沉默,顿了顿,又道,“你也不用觉得自己傻。那么好的机会,如果段昱时找的是我的话,我也会考虑的。”
她显然能够理解这份心动。
人总是对需要自己仰望的东西有一种莫名的憧憬和向往,意图接近,甚至妄想成为。
当身边存在一个比你高出几个维度的人时,强弱之间的磁场就会擦出电流。只是强者轻轻松松便能向下兼容,弱者则会沉溺其中,产生不切实际的错觉。
“只是芙提,不是他特别,也不是他做的事情特别。假如今天你在别的剧组,也有这样一个男人对你这样,你还是会心动的。”
“你喜欢的是类型,不是段昱时。”
于是芙提听话地把心关上了。
第二天拍自行车的戏份时,她不出意外地摔在了地上。
段昱时站在副导旁边,目光从取景器看到现场,从玻璃屏幕看到她膝盖上的伤口。
小乐帮她处理完后,芙提提着疼痛的腿和工作人员道了歉,希望大家能够再给她一点时间。
晚上吃饭的时候,本来应该有人坐的位置意外地空了出来。段昱时拉开椅子坐下,钟哲鸣有心无意地说了句:“还在练习呢。”
“刚进来的时候柔柔弱弱,我还以为不能吃苦。”副导悠悠道,“精神可嘉。”
“新人不就该这样嘛,以后接了别的题材,要学的东西还很多呢。”
“是啊,年轻人嘛,多磨练磨练不是坏事。”
“以前前辈拍武打戏从屋檐上掉下来不也是常有的事情嘛,演员敬业是本分……”
干哪行不累呢。
不过是小小的一个生活技能,根本不值得夸奖。
说是这样说,段昱时拎着啤酒准备打道回府改剧本的时候,还是把视线停留在了酒店大门的空地旁,那道不断摔倒的身影上许久。
他坐在不远处的长椅上,双层喷泉阻挡住了芙提的视线,是以等段昱时悠哉悠哉喝完了一整罐冰啤酒,她还是没发现有人在看她。
她身上还穿着剧中的高中校服,为了符合家庭背景,脚上穿的鞋很是破旧,骑自行车的过程中摔了那么多次,整个人看起来灰头土脸极了。
好不容易能够连贯骑了两个回合,芙提总算歇了一口气。
不知道明天能不能达到标准。她还得控制表情,一边骑一边回头和钟哲鸣对视……剧本是怎么写的来着?
芙提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打算看一看电子档的剧本是怎么描述女主当时的心情的,结果还没解锁,就看到一个未接电话和一条微信通知。
段昱时:过来。
时间是十分钟前。
未接来电是周漾司的,五分钟前。
芙提自欺欺人地想,未接来电在微信通知前面,凡事要有先来后到,所以先回电话吧。
于是一手捏着瘪掉的啤酒瓶,一手握着手机等回复的段导演,就这样穿着单衣坐在不远处,看着二十米开外的小姑娘不仅不回他的信息,还当着他的面打起了电话。
他甚至都能听到她打招呼时候的雀跃。
“喂?师兄。”
“没有啊,上次那个文件我已经替你转交给老师了,他说……”
“我最近挺好的啊。”
“啊?你昨天回京都了啊……”
自饭局结束没多久他就到省外采景了,说是趁着季节做一个主题短片,芙提一直没找到机会和他道歉,虽然在电话里说过了,但还是觉得有些仓促,“我请你吃饭吧?不过我最近进组了,我看看我什么时候有时间哦……”
她脑子里在想如果请假会不会挨骂,怎么剧组连个公开休息日都没有,资本家真会压榨人权……乱七八糟的一堆思绪封锁了感官,芙提根本没听到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月色下,一道影子落在了她脚边,两颗脑袋越来越近,直到碰到一起。
段昱时弯腰,凑到她耳边,薄唇和她的耳朵只隔了一部手机。
男人的声音很低,带点受凉后的沙哑,像玻璃砂纸磨过细细海盐,杂糅着冷感和磁性。
“剧组没周末,非病情不批假,死了这条心。”
他的气息和声音一同拢过来,如果不是芙提及时捂住嘴,估计下一秒尖叫就划破云霄了。
“段、段老师……”
她失手挂掉了电话。
段昱时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男人凉凉的目光从她脸上滑过,“自行车学会了吗?”
她马上从局促里脱身,就差举手表演:“学会了的!”
比副导问的时候回答得更铿锵有力,显然是出自掌握后拥有的底气。
他也不嫌脏,直接坐到她刚才坐着的喷泉边缘旁边,严肃地抽查:“骑给我看看。”
“啊……”
“啊什么啊?快点。”
芙提不情不愿地踩着踏板,蹬了两圈。
段昱时伸手点了根烟,碰到她犹豫的眼神,丝毫没有让她停下来的样子,拿出手机开始回工作信息。
芙提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踩。
等他一根烟抽完了,芙提的腿已经有些发酸了。
昨天偷偷吃进去的卡路里估计今晚就被消灭掉了。
她又挣扎了一会,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
段昱时像是才看到她踩了这么久,面无表情地看她抬手擦汗:“踩累了干嘛不停下来。”
“……”
您不喊停我哪里敢停。
她在肚子里小声说,面上保持沉默。
段昱时收起手机,和她对视。
“觉得委屈?”
芙提一愣,“什么?”
“觉得我对你不好?”
他想了很久才找到一个像样的、又不那么暧昧的说法。
芙提摇头。
“没有的。”
“那为什么不高兴?”
月色高高地挂在枝头,晚风吹得树叶摇曳。即将步入深秋的夜晚静谧又幽宁,茫然的夜幕下,轻微的响声也像悲伤的奏鸣曲。
芙提蹲在地上,感知到自己的心跳怦然。
越来越快的跳动频率提醒着她场合,她花了很大的勇气才把头抬起来,像是下定决心了逃避,却忽地,在他的眼神里败下阵来。
段昱时垂眸俯视着她,长睫漆黑,眼神坦荡且正直。
他是在以一个导演的身份,在关心一个演员。
“演员的情绪对电影来说有多重要,我想大学的理论课上已经说得够明白了。”
他身上还残留着浅淡的烟草味道,和他自身的气息融合在一起,光是嗅觉都充斥住苦意。
喉咙被虚假的辩解堵住,她根本说不出话来。脑子里秦懿的声音像坏掉的收音机,不断循环播放着古老嘶哑的回音。
“他比你大多少岁,见过多少和你一样的人?他避而不谈是在给你余地,急着自证清白反而弄巧成拙。”
“坦坦荡荡地收敛住自己的感情,才是最好的解决方法。”
芙提掐着自己的大腿,强迫自己理智一点。
他还在说:“芙提,我现在只需要一个敬业的演员。”
那一刻,除了月色,她还看见了悲悯。
藏在他深沉的眼底,不忍让她悉知的悲悯。
她听见自己答应得很爽快。
“好。”
第10章 低谷
九月底,伴随着风力升级,京都彻底进入了深秋。
芙提咬着红糖滋粑,踩过枯叶遍地的小径,从教室门口钻出头来。
刚好听到工作人员的喊停声,钟哲鸣目光一抬就抓住了她,一边道谢一边接过她手里的早饭。
有同事看到,调侃道,“芙提怎么不给我们带早饭?”
她愣愣地“啊”了一声,“没人和我说要带啊?”
零碎的笑声响起,她索性坐在钟哲鸣前面的位置上。
今天有一场高中时期的对手戏,但是因为钟哲鸣有单人戏要补拍,所以芙提不赶时间,还答应了钟哲鸣今天帮他带早饭。
“可怜我一大早起来赶戏份。”
“没办法,你贵人多忙事嘛。”
钟哲鸣除了现在这个剧本,还有上个季度拍的电视剧宣传要赶,当红艺人有的时尚拍摄和广告录影他也一个不少,能空出这么久的档期给《雪顶》已经是很不容易了。
相比人气高活儿多的小鲜肉,芙提显然是安详多了。
“要是能拍久一点,我估计就可以把老年生活先模拟一遍了。”
迄今为止她的演技都稳定发挥,每个镜头都有惊无险地度过。工作上没什么压力,生活自然就舒舒服服。只是有时候副导看着她的表演张张嘴想说什么,又突然失声一样把话吞了回去。
有一次吃饭的时候他终于不犯病了,语重心长地解释道:“道理上你演得挺好的,但我总觉得缺点什么……”
在观众的目光下看来无懈可击的表演,也符合段昱时所谓的“演技没有痕迹”,但表面上完美无暇,实际上弊端重重。
芙提的缺陷是属于她自己的缺陷,是只有投身于这个故事里的人才能感受到的不足。
她足够撑起一个角色,却始终触碰不到核心内涵。
“就像一朵雕出来的玫瑰花,漂亮精致,却没有生命力。”
副导不是什么文绉绉的学者,他思来想去也只能拍拍她的肩膀,“问题不大。只是如果你能突破这个界限,能出来的效果会更惊艳。”
想了想这样说好像太为难一个新人,他挠挠头,又道,“但如果你不是像那种艺术家一样追求什么灵魂境界的话,就当我没说吧。”
观众有代入感就可以了。
可芙提却没办法不较真。
急功近利往往落败而归。在日日被喊停的呵斥声中,芙提变得越来越迷茫。
什么才是灵魂?演戏不就是通过面部和身体的各种表现表达出一个人的特点吗,书本上写的概念她如今依旧倒背如流,却惊奇地发觉在实践操作中完全行不通。
年轻人受挫的好胜心和被颠覆的认知都像一节节高耸入云的阶梯,每想往上走一阶都困难重重。
“或许我不该对她说那些话。”
副导最近也愁得很。好不容易找来的女主角勉强符合要求,却又因为几句话心态崩溃而拖延进度,真是自找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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