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灏南想了想,“问这个干什么?”
“没什么。”
一直到上车,芙提没再说话。
齐灏南看着她上楼后才驱车离去,浑然不知上一秒才答应他明早出发,今天早点休息的人,一进门就瘫倒在地上。
芙提的十指深深地插进乌发里,眼睛盯着铺着波斯地毯的地面。
绒毛好像都扎进她的眼睛里。
涩疼又难忍。
酒精还留在胃里,翻涌着酸意扰乱她的神经。
放在一旁的手机却在她最不愿意面对现实的时候亮起,黎慈的回复就像是一柄长刀扎进她的喉口。
“她叫段望舒,是段总的女儿。”
好像叫人突然吞下一块厚玻璃,还不准嚼碎。
百度百科能搜到照片,却搜不到一点有关于她和段昱时的关系。
她早该猜到的。
那样相似的眉眼、气场,那么多的意外、巧合……段昱时在附近的出现,段望舒凝视她时的打量,这一切。
这个曾经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下被她祝愿过、并渴望着能够见上一面的人,在三年后的某一天里,竟然已经和她意外相遇了。
并且离她这么近。
一种无力的宿命感涌上心头,带着冰冷的刺骨痛意,攀着脊椎在提醒她什么叫造化弄人。
芙提擦了擦眼泪,已经看不见黎慈发来关心的对话框了。
她脑子里全是那天误入了房间后,一张张被自己捡起的机票。
被划掉了目的地,却还是能看见降落地点。
段望舒的人生履历,除了家庭关系几乎都能查到。她确确实实在美国定居过许多年,却一直都留在拉斯维加斯。除了工作或度假,几乎不会离开这座城市。
可段昱时的航班却五彩斑斓。匹兹堡、波士顿、圣安东尼奥……他都去过。
最常去的是纽约。
而芙提在那里住了整整三年。
她当时不敢细看,视线匆忙掠过,把所有疑问装进肚子里。
可每一张都从她的手指上经过,她又怎么会拼不出机票上的姓名。
最后的“时”字,心声还未念出拼音,就被她胆战心惊地压回书页里。
好像没有完整地看见这个名字,就能推翻呼之欲出的事实。
这个房间里,一样的衣品,相同的气味,无异的字迹,谐音的姓名,都不能证明什么。
那本《了不起的比尔盖茨》封面印着的名人画像仿佛在嘲笑她的自欺欺人。
可原来她姓段。
答案已经不能再明显了。
那年冬天,在匹兹堡,芙提出国后的接到的第一场戏,很冷。
她趁着剧组休息的空隙,和齐灏南逃了出去喝街边的热红酒。摆摊的白人女孩养了很大一只西高地白梗,正坐在主人旁边的纸箱子上,吐着舌头冲路过的人笑。
“好可爱。”
芙提手握着纸杯,伸手摸了摸它。
时间不早,他们还要去吃晚饭。于是没有多停留,走的时候齐灏南还在说,你如果当我女朋友,以后也可以一起养小狗。
芙提习惯了被他告白,装听不见。推着他往订好了餐厅走,结果低头踩地上的异色瓷砖踩到一半,才想起自己的剧本落在红酒摊子上了。
当时齐灏南在打电话,杯子又太烫,芙提把剧本夹在手臂上,店主体贴替她抽出来,好让她先端稳。
恰好撞上人家正收摊,见她狂奔回头,了然地物归原主。
芙提点头致谢,转身发现红灯只剩下九秒。
原本打算提腿就跑,身后却突然响起一把熟悉的嗓音。
即便讲的英语再地道醇厚,也还是带着中国人特有的腔调。缓慢悠长,疏远冷漠。
他说,如果来得及的话,能不能再接纳他这最后一个顾客。
芙提的脚步像被拨断的琴弦。
她心里升起一个不可能的幻想。
一瞬间里便鼓起了勇气,回头欲一探究竟。
可不过是分秒之间,转眼那小摊就已被老板收好,主人搬着桌子,西高地跟在后面,一人一狗修炼远去。
视线失望地再转,又看到他一贯喜欢的黑色穿搭,心里燃起火星,可有无数个拿着报纸和红酒,行色匆匆的路人同时经过她的视线。
芙提揉了揉眼,想看清楚。
傍晚时分的街道人来人往,眼皮一个回合的颤抖,她的悸动就已经消失在人海里。
回过神才发现,早已红灯。
齐灏南问她怎么来的这么晚,芙提只是摇头。
“红灯太长了。”
长到她脑袋不清醒。
他不可能会来的。
夜半时分,酒店落地窗下车水马龙。
段昱时从浴室里赤足出来,随手将掉落的湿润额发撩到脑后,任由那水珠沿着后颈线条滴入一丝不挂的身体里,再缓慢陷入股沟。在看到床头柜上的手机颤抖时,他已经无心理会这些细节。
“喂?”
那头的女声很亢奋,“这么晚了还不睡?”
他皱着眉,“你有话就直说。”
“你去哪里出差了?那边有什么特产吗?”
“挂了。”
“诶诶诶——”段望舒难以置信,这人脾气怎么近来坏成这样,“我有话和你说。”
“重要的话你早就说了。”
“啧。”段望舒志在必得,“你一定想知道。”
后半句“是有关于芙提”还没来得及说出口,那人就已经挂了。
大好的白昼,段望舒没忍住,说了句脏话。
而和她隔着时差,陷入黑夜里准备睡眠的段昱时,经过了一天的疲劳工作,已经没有多余的耐心去买她的关子。
他靠在椅背里,缓慢地吞咽杯子里的酒液。
今天饭局上的人,说难听点几乎都是废物。连灌醉他都尚且做不到,又谈何合作,谈何将他拿捏。
沉重的双眸闭上,再睁开便有些艰难了。
段昱时心想,这样很好,干脆就这样睡着。省得他暴殄天物般将陈年美酒当救命的安眠药服用。
可惜耶稣讨厌他,趁着就要掉入梦中的瞬间,让电话铃声将他狠狠从醉意里拔起。
头痛如针扎。
他咬着牙,发誓如果是段望舒,他绝对扒了她的皮。
“又有什么事?”
可闭着眼睛接通才一秒,他就后悔了。
第103章 失望
“季芙提。”他有些无措,只能通过轻声念她的全名来摁住狂奔的心跳,“怎么了?”
那头窸窸窣窣一阵动静,良久没有说话。
安静到段昱时都要误以为是她摁错了通话键,才有了这通将他睡意统统驱散的来电时,她才说了句:“有话想和你说。”
“嗯。”他突然觉得没吹干头发很碍事,“你说。”
自综艺第一季结束以后,他们就没再碰过面。芙提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重要到让他分出神来关注自己的新闻,但事关星遥的利益,他总归是有所听闻吧。
却什么也没有说。
从她回国那天,和他重逢那一天开始,那种萦绕着她的,来自于他的,一定要握紧、一定要追逐的使命感突然消散。
芙提松一口气的同时又觉得怅然,如若这么容易就放弃,多少有些浪费自己的好不容易升起来的胜负欲。
他认输了吗?
不闻不问的方式让她觉得是。
可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让她知道了他的秘密。
“又不想说了?”他判断她的情绪的速度总是很快,且从来不会带有责备,“那我先不挂,你想清楚了再说。好不好?”
“我现在就想说。”
段昱时抿抿唇,一颗心被她弄得上下颠簸。虽然已经做好了掉入湖中的准备,却还是没办法逃开水波淹没鼻腔的窒息感。
“我在听。”
像是漂浮在十米之外的一根稻草,哪怕知道抓住了也没用,也还是想挣扎看看。
“我是突然决定要出国的。”芙提看着地毯上的花纹,蹲着的双腿已经麻痹不堪,手指摸上去,有些粗糙的颗粒感,“那时候经纪人打电话给我,说有个国外的导演看到了我的一个画面,想和我见一面。只是时间紧凑,希望我能到好莱坞去。”
她走得极其匆忙,人人看着都像奔赴灿烂光明的未来。只有段昱时和她自己知道,她是在逃跑。
想要逃到一个,和他无关的世界里。
她在那个名为“他们的家”的悲伤盒子里把自己的勇气耗光了,用尽所有去证明,这片土地并不适合自己。
“可后来我并没有像媒体写的那样一蹴而就,也没有采访里表现得那么轻描淡写。我落选了,那位导演说我不会剥离。”
现实生活中的事情影响她太多,没有一位用心做电影的匠人愿意启用一个无法全身心投入角色的演员。
“刚到美国的时候我总是在哭,有一次甚至哭到邻居来敲我的门。我不敢打电话给任何人,不敢告诉朋友、小叔、经纪人。因为害怕被放弃,害怕他们看到支离破碎的我。”
芙提扣着地毯上面的花纹,“我当时在想。连你都放弃我、觉得和我在一起或许会是件后悔的事,那么还有谁,能够接纳我?”
最困难最困难的那段时间,芙提不是没有想过回到自己的舒适圈。
她甚至知道只要自己足够卑微,愿意缠绕,段昱时就不会抽走借她攀附的枝桠。
可她讨厌那样。
电话里回应芙提的是长长久久的沉默。
段昱时握着手机,五指在颤抖,可他自己不知道。
喉咙紧得发疼,没办法对她说的话无动于衷,甚至连降低其中的攻击力都做不到。
“我抛弃了功成名就的一切,连同你赐予我的那部分。”
季芙提花了这么多时间,吃了那么多苦,想要的很简单——就是将段昱时这三个字从她的功绩里彻底剔除。
她仅仅只是需要人们记住自己的名字,而非段氏女郎这样人人趋之的头衔。
她想要自己的城堡。
“不断地跑剧组、试镜,学着把个人情绪收敛到工作之外,这就是我的三年。这三年。别人看起来风风光光的三年,其实我只做了三件事,以上是两件,还有一件是努力忘掉你。”
“芙提……”
“我失败了。”她说,“你来看过我,不止一次,对不对?”
稻草从身体里长出来了,空虚的东西塞满了整个身体,段昱时感觉自己被抽走了什么,不然怎么会痛到连一句回应,都困难。
他看着落地窗前,倒映出来的,自己的身体。
瑞士的夜晚并不寂静,寒风被拦在玻璃窗外,却在他的心上过境。
沉默数秒,知道她还在等待,段昱时垂在身侧的手握成拳,硬声道,“对。”
“为什么不来找我?”
芙提的语速很慢,慢到不像求和,却也不似质问。面对段昱时,她已经能够做到平静。
“一直以来,你都喜欢在背地里为我付出。我知道你的‘为我好’都是真的,我很感谢,直到今天我都还在为你这份难能可贵的偏爱而感到心动。只是这样的做法对你来说有什么好处吗?既不需要我知道,还顺便感动自己。除了助长道德上虚伪的满足感,根本毫无用处。”
段昱时说,“可这是我爱你的方式,并非想向你邀功。”
“那只能说明,你爱人的方式错了,或者说不适合我。”芙提说,“我没你那么多人生经验,也学不来运筹帷幄。迄今为止我都不觉得当初我不留余地地喜欢你是丢人的事,就算摔得头破血流也毫不惋惜,因为这是我的方式,我爱一个人,就是要给他百分之一百,给他我的所有。”
她的每一个字都像射向他的子弹。
“你做不到和我一样的,对不对?”
芙提垂下眼,“所以我问心无愧,所以我们不合适。”
她至始至终只是希望段昱时能够多在乎她一点而已。
“爱很简单的。”她说,“虽然我也不是很懂,但我知道,爱一个人绝不是看着她掉眼泪还能忍住不抱她。”
在你决定默默守护的英勇里,从来没有想过她只是想要一个安抚的触碰。
或许他也喝过她光顾过的街边的热红酒,和她在公园里与同一只宠物狗擦肩而过,吃过同一家不地道的中国餐厅,甚至跟随她的步伐到过美国每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
可伫立了这么久,看着她越逃越远这么久。
段昱时,你究竟是以什么心情,坐上那些航班的呢?
第104章 困境
他们的感情与其说是渐渐结束,不如说是戛然而止的。
至少对段昱时来说是这样。
事情发生之后,他其实收到许多谴责。不是放到明面上的声音或动作,而是存在于生活的每一个细节里。
但一边听那些叹息一边又觉得真好,他早就知道芙提讨人喜欢,如今人人都为她鸣不平,更印证了她的特别。
他从不替她担心后路,以后会不会出现有更好的人,因为他知道她既值得,也能做到。
在每一个闲下来的罅隙里,他品味着切除肿瘤后还没来得及流血的自由时,都会这样想。
那天晚上他接到电话,其实是在开会,桌子上的矿泉水贴着价值不菲的标签,足以证明这场交流的重要性。可他还是打了个手势,抱歉着附身出去。
“找个靠谱的人送你回家。”
除了真的走不开,其实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更多是因为自己心里不舍。
不愿见到她,不忍见到她把自己折腾得狼狈,更不想接受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会有那么一个人,想见却不能见。
太害怕自己先迈出那一步,所以死死地咬住牙关。
挂断了通话感觉心脏被挖走一块,通讯录翻了好久才打听到她今天和谁在一起。
幸好在他的可控范围之内,于是厚着脸皮叮嘱钟哲鸣一定要把她安全送到家,看着她进门最好。
对方却说晚了,经纪人已经把她接走了。
好像吞了一个玻璃酒瓶,碎裂在心头,碎屑全部扎进肉里。
段昱时站在窗边,风往他的方向流浪,良久才回答,“好,这样也好。”
电话那头的人难得有耐心,度过这漫长的等待,只为告知他,“她哭得好厉害,我真怀疑到了家她还得哭一个晚上。眼泪流多了会不会脱水啊?”
段昱时不知道。
他只知道此时此刻,他该是在她身边的。
于是在保持效率的前提下匆忙结束了会议,不去看那几张颇有微词的面孔,经历了一个多小时的冷却,他的心仍然沉浸在“去见她一面”的追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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