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着痕迹地收回视线,转而盯着地面:
“如果我曾经有幸见过罗小姐,一定会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
*
罗敷从办公室出来时,那矮胖身材的主管已经不在了。
她踩着脚步往楼下走,故意走得很慢,似乎是在等什么人。
终于,在一脚迈出这栋大楼时,女人的小臂被一只温热的掌心抓住,收拢得很紧。
她“啪”地一巴掌拍上去。
季庭柯的手背红了一片,还挨了一声骂:“流氓啊你。”
不断有工人经过,投来探究的目光。季庭柯抬头看了眼楼上、季淮山那间办公室。
那处,深色的窗帘似乎动了动。
季庭柯一手捂住了罗敷的嘴,他抓着她,不顾她恨不得要跳起来、抽他两巴子的动作,遮掩着往角落里塞。
她咬住了他的虎口,下了狠劲,似乎要把这两天来的颠沛、所遭的罪都还给他。
季庭柯吃痛,却一声不吭地,直到罗敷的口中尝到了一丝铁锈味。
他掐着她的下巴,迫使她张开嘴、唾液连成条银色的线,带着艳靡的红。
一时之间,二人都没有说话。
来往工人的视线被季庭柯宽阔的肩背挡住,他笼下一小片阴影,里面站着罗敷。
她长长的黑发遮住细长的脖颈、垂在两颊,扫过他的胸前。
那一小块地方被她喷洒的呼吸都弄得热了――像是胸腔内住了朵云,反复地翻滚。
罗敷听得到云深处藏着的鼓声,那是季庭柯的心跳。
她低低笑了一声。
“你什么意思。”
季庭柯一下拉住了对方的手腕,罗敷被他拽得往前扯一步、她抬高了脸,几乎贴上他挺立的鼻梁,呼吸都离得很近。
他咬着牙,轻声地斥责:“这句话,该我问你。”
“你属狗的吗?”
会咬人。会侦查、喜欢跟踪,嗅着味道找到她锁定的那根骨头。
工业园区在郊外,是和镇上完全两样的风景,四周开阔、尘土漫天。
罗敷吃了一嘴的灰,她咳嗽了一声,胸口有些发紧。
然后,她拍开季庭柯的手,挣脱了他的桎梏。
“姓史的打电话把我骂了一顿,我骂回去了,钱还给他,老娘不干了。”
她盯着他,嘴边漾着冷笑。
“季庭柯,你跑什么?”
第27章 近真相
十二点,食堂放饭。
二期的食堂在车间后、办公大楼前,是一间斥满圆桌的平房。许多甩着安全头盔的工人用工作服的袖口擦着汗,从车间口蜂拥至而出,他们摘下口罩,露出一张张布满勒痕的脸。
罗敷被夺去视线,她追着那些脸看,被季庭柯血管错综的小臂按住了后脑勺,她的鼻子磕上他硬挺的胸膛,他又低头,视觉交错下、像在交颈接吻。
她看不见了。视野里只有他一角衣料。
他说:“你看不出来吗?”
“我在躲你。”
足够坦率、直接,罗敷被噎得一愣。
他再次推开了她,罗敷揪着他衣角下摆,在四周有窥探的目光下、执拗地:
“那你还回电话给我?”
他说:“巧合。”
她说:“放屁。“
她抬高了手臂,抚正了他的安全帽,指腹轧过下面的绑带,包括他生了青茬的下巴。
这一次,季庭柯的衣角下摆从罗敷的掌心抽走了。
他摘下了安全帽,露出汗湿的、往后别的头发。
他低了眸子,沉默地看着她。
“你要是敢轻举妄动,我就告诉他们、你是谁。”
罗敷笑了笑:“你舍得?”
季庭柯从她身侧擦肩,撞上了她的臂膀:“你可以试试。”
安全帽的带子垂在男人身侧,他陷入人群堆里、也同样往饭堂走。入了里,却没有第一时间去打饭,反而走向水龙头,冷水浇了一把脸。
汪工打了饭走旁边经过。他咬着筷子:“怎么了,这是?”
季庭柯不露声色地抹了把脸。
“没什么,天太热了。”
*
季庭柯走后,罗敷还在原地等着。
她就立在角落里,紧紧盯着食堂的入口。季庭柯不知从哪个口钻出去了,他没再出现过。来来往往的工人偶投个异样的目光瞥向她,她漫无目的地踩地上的碎石,直到被晒得头胀、面色肉眼可见地烦躁。
罗敷接了个电话,来自园区外、最近的一家网吧。
网管上来喊她“美女”,问她东西什么时候取走。
她的相机、行李。
那只孤零零的黑包。
她说“就来”,掐断了电话,往厂区外走。
厂区很大,她故意穿来激季庭柯的衣服很不方便,有坡跟的鞋不断陷进沙土里。
罗敷用了二十分钟,才走到了门卫室。
她来时,安保室里分明没有人。
等到她要走了,安保室里忽地多了个穿着工作服、单侧眼睛蒙着纱布的独眼男人,甩着手里的册子,“啪”一下扔到桌上。
他说:“进来要登记。”
罗敷说:“我之前进来的时候,你不在。”
独眼男人按了按圆珠笔屁股,油墨芯子那一侧几乎怼到女人的眼睛,“所以呢,你不知道现在要补?”
罗敷脑袋突突的,望着眼前、明显凶相毕露的男人。
她冷冷地盯回去。
缓慢地抽了那支笔,她在册子上留下一团瞎画、潦草的字迹,根本看不出所以然。
同样竖怼着那支笔,以牙还牙地、几乎扎到独眼男人的喉结处。
对方迟钝地动了动喉结。她又横了笔,扔回桌上。
“说话客气点。”
这样的眉眼,在以沙土、粉尘遍布闻名的工业园区,很难见到。
那支圆珠笔顺着桌面向下滑,滚到地上,曾翔似乎一下惊醒。他开了安保室的窗,半个身子探出去吼了一声:
“喂!”
罗敷有些傲慢地回头,她挑了挑眉。
那独眼男人耳上取下根烟,他点了、呼出一口。
“你是季庭柯的女人?”
罗敷眉拧成个死结。
对方冲她笑了笑,露出脸侧、晒伤的疤痕。
“我在饭堂门口看见你们了。”
“我看见――他在亲你,你在摸他。”
**
独眼男人提到季庭柯时,仅剩的一只眼里有明显的轻蔑、鄙夷,甚至是恨。
罗敷忽然明白,对方方才对自己没来由的为难、究竟来自何处。
只是,她很不喜欢对方形容的措辞。
她一怔:“我不是谁的女人。”
非要说的话,勉强该是、季庭柯是她的男人。
她才不是被归属的那一个。
独眼闻言,轻蔑地笑了笑,吐出的烟雾连不成一条直线。
“外地女人?”
他盯着她,像一件待沽价的商品,提前预见她在出售前损磨自己的价值、完全自毁式地:
“只有你们这些什么都不懂的外地人,才会和季庭柯那种人扯上关系。”
那种人,是哪种人?
罗敷心念微动,她看着那独眼――
显而易见地,他刚换过的新纱布、绕过半个脑袋裹住一只眼睛,颈间、耳后都有皮外伤。
是烧伤,狰狞地附在肌肤上。
黑褐色的ㄠ状膏药黏着,间隙露出下面粉色、甚至是鲜红凸起的增生痕迹,像爬满他身上的,另一类阴邪的眼睛。
令人心生恐惧、几欲作呕。
多数公司,宁愿交几十万的残保金,也不愿意招收残疾人。
更妄谈,这是安保室,是整个厂区的门面。即便还有其他保安在,都不如他嚣张,像个一点就炸的炮仗。
罗敷偏头看着他,心一阵猛跳。
“你是…”
“独眼”曾翔安静地等着下文。
她试探着,压低声音、凑近:
“你居然,从'里面'活着出来了。”
如果罗敷没有猜错的话。
眼前的男人,失去一只眼睛,裸露在外的肌肤遍布疤痕的男人,是在新闻通报之外的五人死亡外,从爆炸事故现场爬出来,受伤、幸存的“第六人”。
又或许,还有别人。
他们在事发后被担架抬出来,在大众关注的焦点之外,不在死亡名单之列。
独眼忍不住地四下去看,他掐了烟,有些意外的。
“你知道,那件事?”
***
季淮山那样的资本家,除了闹大、整上新闻的那几条人命以外,像曾翔这样受伤的,即便按闹分配,最终、最好的下场也是走工伤程序。
单侧眼球摘除,要么一次性支付伤残补助金,按工资的十六个月来。要么,保留劳动关系。要么,难以安排工作时,按月以原工资的百分之六十发放伤残津贴。
曾翔哪一样都不想选。
他受够做季淮山的走狗了。他要钱,远超工伤程序里、伤残补助金的钱。
他手里有足够多季淮山不敢叫人知道的秘密――
故意假装要求“保留劳动关系”,看的是季淮山想弄死他又不敢的脸色。即便老东西为了恶心他,明晃晃地把便宜儿子拱到他眼前。
曾翔便成天地,在季淮山眼皮子底下荡。为的就是季淮山哪天忍不了了、一把扔个几十万,叫他远远地滚。
等钱到手了,他也天天抽“和天下”。
和季庭柯一样,每天玩漂亮女人。
独眼“曾翔”看了罗敷好一会儿,他啧出声来。
“季庭柯居然舍得告诉你。”
罗敷隐约有了点概念,她抱着手、漫不经心地:“他曾经和我提过一个人。”
“谁?”
“郝国平。”
最后一个名字,她故意咬得很重、一字一顿的。
眼前的独眼男人,在听清她说什么后、忽然发出一声爆笑。
周围,其余的保安都默不作声地、瞥了过来。
曾翔几乎笑出了眼泪,聚不成滴的一点银亮堆在他眼角。
“他告诉你什么?”
在罗敷狐疑的目光里,男人压低了声音,从喉间嘶吼:
“告诉你,他是怎么伙同姓郝的老东西,一起炸了一期的厂子,套他老子的钱?”
园区建在一片旷野之上。
四周分明是安静的,却又好似平地一声惊雷,炸得罗敷原本抱臂的手,倏地垂下。
第28章 工业氧
罗敷几乎要克制不住自己的表情。
几分震惊、难以置信,在她刻意的收敛下,又有些狰狞地流出来。
她往前倾,努力想看清那“独眼”面上戏谑的神情。
始作俑者一脸的无所谓。
仿佛上一秒,漫不经心地、主动捅破窗户纸的人不是他,他捻着头顶纱布露出的须须儿,吹了一记口哨。
“你不知道?”
“难道,季庭柯没告诉你?”
扔了一炸。
下一刻,转身要走,罗敷拽着那“独眼”的胳膊,语气阴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把话说清楚,你什么意思?”
曾翔一根一根地扒开她的动作,即便她用力到指尖都泛了白。
他还是冷笑:“当然是,字面意思。”
不远处,一辆豹子号的车从厂里驶出来,门卫放行。
后排的男人隔着窗,慎重地瞥了眼罗敷。
那是季淮山。
从罗敷的角度,车贴了隔热膜,她看不清里面坐着谁、自然也忽略那一束不友善的目光。
只有“独眼”曾翔,他记得季淮山的车牌号、知道季淮山在盯着。
男人有意往罗敷那里凑了凑,营造出交谈融洽的假象。
“你怎么,不去问问你相好的?”
他对着罗敷吹气,面却朝着季淮山的方向、对着车,露出挑衅、得逞的笑。
季淮山心不在焉地摩挲着指肚,他抬了抬手,心腹明白过来,降缓车速、摇下车窗。
还是那张从容、稳重的脸。
男人选择性地忽略了曾翔的存在,似乎并不把对方的威胁放在心上。
又似乎,压根没有注意到这方剑拔弩张的气氛,以及罗敷死拽着独眼的动作。
转而对着她:
“罗小姐,需要上车、捎你一程吗?”
他漾了点笑意:“这附近,实在是不太好打车。”
罗敷看着季淮山的眼睛。
她松开了桎梏曾翔的动作,两只手垂在胯两侧,她压了压裙子下摆。
曾翔说的那段话还噎在她嗓子眼里,就着郊外的沙尘,她生吞不下、定定地站着。
老去的中年男人,脸上有岁月的痕迹、成功后的倨傲,以及近日忙于处理舆论、遭遇重大损失后的沧桑。
但季庭柯,没有一分像他。
他装没看见。
罗敷也和他打哑谜。
她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说“好”。
中途,网吧的网管又来过一次电话催。
当着季淮山的面,罗敷还是伸手按断了。
“麻烦了。”
一辆七客的车,季淮山和罗敷泾渭分明地坐在两侧。
率先打破僵局的,还是季淮山。
他给罗敷递了张抽纸,示意她将漏到手上的圆珠笔液擦了。
或许其中还夹杂了某些淡黄色的人体组织液。
来自被她抓过的、“独眼”的小臂上,那些交错狰狞的疤痕间。
罗敷接过,道了声谢。
她腹诽,季庭柯像钻进肚里头的蛔虫、一下击穿她的心思。
他说:“罗小姐,我管理着一整个厂区。手下几百、上千号人,总有照顾不到的地方,要是发生冲突,别放在心上。”
罗敷若有所思地抬头。
她说,“不会。”
“如果,‘冲突’是指门口那个瞎了一只眼的安保。”
女人低头按亮了手机屏幕,看了眼时间。
“那他的确是需要规培。”
她的肩线绷直了一瞬,漫不经心地,“忘了登记名字而已,差点就要和我动手。”
“只是这样?”
“只是这样。”罗敷的眼睛定在他的脸上。
“不然,还能是哪样?”
“我脾气不好,就和他争执了一两嘴,他如果要动手、我也要抽回去。”
19/36 首页 上一页 17 18 19 20 21 2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