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经意地弯了弯唇:“是不是,很不体面?”
季淮山摇摇头,淡淡一笑:“体面是什么东西?”
“你生在韫城,平生见过的、最不体面的人是什么样子?”
罗敷捏了那一小纸团攥紧,她表情未变、干涩地开口:“当然是,抽刀向弱者的人。”
季淮山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导向性的预示:“只可惜。这世上,怯者愤怒,只会抽刀向更弱者。怯弱的人不需要体面,什么事都干的出来、什么话都说得出口。”
“当真相在穿鞋的时候,谎言已经跑遍了全城。”马克吐温
罗敷扯了扯嘴角,闭上眼睛。
“有一句话,叫:一人传虚、万人传实。又有说法:公道自在人心。”
她透过车内向外望,望着车驶出郊外、窗外的风景逐步往热闹、喧腾递进。
“对于他人口中说出的话――信、或者不信,每个人心里都有属于自己的一杆秤。”
季淮山看不透女人的神情,她被窗外的阳光投射出淡淡的影子,坐着的脊背挺得很直。
她没有再说过话、没有再急于求证什么,只是在镇上,最热闹的一条步行街上叫了停。
临分别时,她语气缓和了一点儿:“谢谢…季总?”
季淮山眯了眯眼,鬓角一点白。
他认了这一称呼:“不客气,罗小姐。”
女人窈窕的身影往远处走。
心腹一踩油门,车呼啸地飞出百米。
他还是没忍住地:“老板。那女的,绝对没说实话。”
“姓曾的王八蛋一天拿不到钱、一张破嘴没把门,恐怕早就…”
季淮山摇了摇头,他打断对方有些激动的臆测,目光还停留在罗敷几乎缩成一个点子的背影上。
“一个丫头片子、一个残废,加起来也掀不起风浪。眼下,最要紧的,得把季庭柯盯紧了。”
他叹了口气,收在身侧的五指用力到发白。
“姓曾那兔崽子,到底想要多少钱?”
*
下车之后,罗敷闷着头往前走,直到拐进另一条街、确认身后没有“尾巴”跟着,她拦了一辆出租――
季庭柯,伙同郝国平。
季庭柯显而易见地躲着她。
“独眼”不依不饶地,借势挑拨。
但还有别的门路,她的路没有被堵死。
罗敷的记性很好,记得那张让季庭柯第一次失控的订单,上面的地址是――
“师傅,去煤一中家属院。”
**
午后的煤一中家属院,没有“厂子弟”淘气玩闹,只有院中凌霄花盛放、葱郁地探出墙头。
院子里有老人下象棋,围着相看的、比坐着下棋的更多,但凡吃了一子,老花镜后的眼神“噌”地冒出精光。
罗敷越过那厢岁月静好,越过斑驳的墙体、透蓝的老玻璃、水泥砌的台阶。循着记忆里那条地址,往一单元走。
幸而,凡在这里住着的,都是几十年的老邻里。她不须假装敲错多几户人家,就打听到了郝国平的具体住址。
罗敷找上门的时候,杨婷正用火钳夹着一块烧干了的蜂窝煤往门口、角落里堆。她的小炉子上煨着火,正炸着郝响爱吃的肉丸子。
眼前,年轻、陌生女人的到来让她警惕,像一只张开翅膀、冲动防守的母鸡。
“你找谁?”
屋内,一丝丝肉香飘出来,难得的静谧、祥和。罗敷软了软眉眼,望着这个比自己大十几岁,发间已冒出银丝的女人。
她只报了两条讯息。
“三个月前。”
“韫城。”
那方炸起、防御的刺忽地敛下去。
杨婷似乎瞬间想到了什么,像是被霜打了的烂菜、颓丧地往后退了一步,有些不稳地靠在墙上。
她的身后是一方贡桌,上头摆着瓜果、烛台,和一张镶在相框中的、朴素黑白照。
那是郝国平的遗照。
比罗敷见到的他更瘦,枯得只剩一层皮,勉强附着在骨头上。
……
“…你来晚了。”
**
杨婷去小厨房烧茶水。
罗敷坐在客厅里、那张被旧布条罩着的沙发上。透过卧室半敞的门,她打量起这间屋子的全貌。
这一家过得,半点也不像刚拿了百来万赔偿款的模样。
一旁的小几上,散乱着几瓶“盐酸⌒岱稚⑵”、“汉防己甲素片”。烧糊的中药瓦罐底下沉着渣子,同主人一般锈钝,蒙一层不属于当下时代的灰。
卧室里摆了张老式的木床、顶上还搭着夏天的帐子,一股脑的樟脑丸味、药味、潮湿腐朽,剩一口水的瓷杯缺碎了一角。
她的目光顿在更角落的位置,床头柜的里侧,那一瓶有半个人高,接着细长透明管子的铁罐子上。
将要起身、往里面去了,杨婷叫住了她。
对方手里端了杯菊花茶,冉冉热气升起。
“家里只有这个,不知道你喝不喝得惯。”
罗敷半抬起的屁股又落下,她接过,抿了一口、轻轻搁在茶几上。
“已经很好了,谢谢。”
温热的茶水滚到胃里,熨贴了她被工业园区尘土磨砾得发粗的嗓子。
罗敷忍不住,重重卡了一嗓子。
她是明面上的。对面坐着的女人则完全相反,喉咙里藏了一破锣,胸腔里闷着、要咳也咳不出来,说话吃力、湿浸浸地泡在痰里。
杨婷说:“我知道你是谁。”
“三个月前,国平曾经瞒着我,说是去韫城见老战友。但我知道,他是为了避开当地盯着的那些'眼睛',去找你帮忙。”
“我在孩子的电脑里,发现了那封邮件。”
罗敷眉头一紧。
对方挤出丝笑来:“夫妻之间,没有秘密。”
“邮件已经被我删掉了。这事,我没有跟任何人说过。”
包括,季庭柯在内。
女人起身,把炉子上煎的小肉丸一个个夹在盘子里,酥脆、弹得像一个个小皮球,她烫得拇指并食指揉上了耳朵。
做这些的时候,杨婷的周身仿佛被镀了层绒毛,她整个人被包裹着,露出坦然、看开的笑意。
只是,那笑意并不见底:“您来得太晚了。”
“那些事情,对于我和孩子来说,都已经过去了。我们只想往前看。”
蜷起来,咬着牙活下去。
“不追究了?”罗敷问。
杨婷说:“不追究了。”
罗敷觑着对方的神色,滚烫的指尖触了触脸颊。
“如果我说,我还想继续查呢?”
她不像是在开玩笑。
杨婷也慢慢正色,她覆了层茧子的指腹捻了颗肉丸子,缓缓塞进嘴里。
很烫。
几乎要烫出了眼泪。
“你说,人活着的时候,没有人在乎真相。”
“人死了,各个都像是见了荤腥的狗,为什么?”
罗敷没有被她的话激到。
她只看见对方那双含了泪的眼睛,红了一圈儿地盯着她。
“罗小姐当然可以继续查下去。”
“有一手的新闻、热度,将来青云直上。但你这么做,就是逼我们所有人去死。”
倘若谜底的终端,是一张握着剑的死神牌呢?
女人那一口肉丸子并没有嚼下去,她受情绪波动,忽然剧烈、没命地咳,自己都尝到了口中的血腥味。
她不敢在罗敷面前表现出来,只好咬紧牙关、生吞进去。
罗敷顺着她的背,给她递了杯热水。
她看着对方咽了下去,缓了好一会,才幽幽地、在对方的耳边:
“盐酸⌒岱稚⑵、汉防己甲素片。这两种药,我曾经听说过。”
她拨开小几上的杂物,露出那几瓶药的全貌。
“一般而言,多用于治疗肺癌,单纯硅肺一、二、三期及各期煤硅肺,我说得对吗?”
杨婷身子一僵。她如坠冰窖地盯着罗敷、急急地辩解:
“那是…”
“那些药,不是郝国平吃的。”
罗敷黑色的瞳仁几乎把人吸进去,烁出有些黯淡的光。
“药,只是其中之一。”
“其二,你的房间里,摆着几十块钱一瓶的工业氧,上面接着吸氧的软管。”
“郝国平已经走了许多天、人都下葬了,所以那些东西,只有可能是你在用。”
死一般的寂静。
就在罗敷以为对方不会继续再理自己,自己要被驱逐出家门的时候,对方颤着手,终于打翻了那盘盛着肉丸子的小碟子。
她盯着罗敷。
那么年轻、漂亮,未来拥有无限的可能。
“罗小姐,你见多识广,是个聪明人。但你知不知道,那样一瓶工业氧气,用完需要多久?”
罗敷摇了摇头,默然:“要多久?”
杨婷有些崩溃地捂着脸,像不得已被人逼出壳、无法继续逃避的乌龟,颈上青筋绷得死死。
“开最小,不到二十四小时,就能用完一瓶。”
“你究竟想从我――一个将死之人手里,得到什么?”
第29章 肺破了
对方黑漆漆的眼珠子,令罗敷想起还被她寄存在网吧里的行李、她的相机。
那是她随身佩戴的枪支。
但眼前被逼到崩溃的女人,显然不是她行刑的对象。
罗敷学摄影出身,跑不掉布列松大师的“决定性瞬间”,譬如被揭露后的恼羞成怒、忏悔的眼泪、癫狂的笑,甚至是死寂一面。
这些不需征得当事人同意,只需要即刻按下快门的照片、摄影者对他人苦难的预设视角。自带着傲慢意味的审判点出发,又称之为――
“镜头霸凌”。
她的报道是如此、她需要的一手新闻是如此。
杨婷没有说错。
即便来到西山之后、遇到季庭柯之后,罗敷已经许久不再依靠镜头,作为她公正、执刑的第三只眼。
她妄想,从一个将死之人口中、手里,套出什么呢?
罗敷眼前快速掠过画面,走马灯一般,有郝国平的那封邮件、张穗三番两次的挑衅,所有人对于那起事故避之不及的态度,季庭柯的身份、为什么躲着她,夹杂着那独眼男人的警告作为画外音,一下一下地、凿着她的大脑。
她想要知道真相。
所有人,囊括季庭柯在内,一起瞒着她的真相。
杨婷说,窥探真相,就是在逼“他们”去死。
那如果,不作为新闻报道、公之于众呢?
罗敷没有找到机会投诚。
因为,她面前、小几上的药品在顷刻间,被全部扫在了地上。
罗敷以为是眼前的女人、郝国平的妻子憋了团火要发泄。
她抬头,发现对方呼吸明显地一重,像老式的风箱,她捂着胸口、面色发绀。
对方开始胡乱挥舞手臂,像溺水的人,扫荡着、妄图抓到一根救命稻草。
手颤颤地指起来,被罗敷握住了。
罗敷发誓,她当下、吼出的声音几乎要将老公寓的屋顶抬了:
“我不问了。”
“你要什么?药?还是吸氧?”
隔了几秒,杨婷想掐着罗敷手心的力道减弱,软绵绵地往下坠、她喉咙里像躲了台轰鸣的机器,拼命挤出点呼吸。
“手…手机,救我…去医院。”
*
西山省职业病防治院。
急诊室的灯牌亮着,罗敷坐在门口冰冷的不锈钢长椅上,她捏着手机、面上一片死寂。
她的身侧,还蹲了个头发刺硬的萝卜头。
萝卜头自我介绍说,他叫郝响。
背着有他半人高的书包,半大小子神情肃穆地像个大人。
“他们都说,是你闯进了家里,妈妈才会气得'肺破了',你是坏人吗?”
罗敷不知道如何作答。
她低着头、长长的头发垂下来。
“肺破了,是什么意思?”
小男孩咬着手指,咿唔了半天。
直到不远处,有熟悉的男声响起,冰冷地、夹杂怒火:
“肺破了,是气胸的意思。”
“你所咄咄逼人、找上门的人,实际患有矽肺三期,合并肺气肿、肺大疱。但凡肺大疱破裂,或是肺部纤维化及纤维化组织的牵拉和收缩,都会引发突发性气胸。”
那是季庭柯的声音。
罗敷抬起头,目光对上他的。她心里掉了块地方,空得不上不下,没了平时的气势。
“听不懂,说人话。”
男人咬了咬牙:“剧烈运动、屏气、提重物、生气、激动都会诱发气胸,少有在睡眠期间发生。如果抢救不及时,会…”
他住了口。
因为,衣服下摆被郝响拽住了。
小少年眼巴巴地看着他:“季叔叔,你来得真快。”
他也不贫嘴了,也不故意乱着辈分叫人。
季庭柯摸了摸男孩硬扎的脑袋,他压低了声音:“你一打电话,叔叔就来了。”
他耐心地、哄了那孩子片刻。
眼角余光却还固执地顿在那张不锈钢长椅上,注意到一片阴影,默不作声地、逃出了男人的视野范围之外。
**
医院一层,通常都会有一家便民超市。
罗敷在超市买了包烟,一块钱的打火机、不防风,她躲在外头楼道里,火被风吹走无数次。
季庭柯找到她时,嘴里同样、破天荒地也咬了根燃着的烟。
罗敷知道,季庭柯只有真正心烦意乱时,才会偶尔碰一根。
他的眉眼里有化不开的郁色,盯着罗敷被唾液濡湿的烟嘴,低头凑近了。
借着他的火,燃了她的烟。
他咳嗽一声。
“吸。”
罗敷往里吸了一口,两方都被呛了,喷出的烟雾交织。
季庭柯让出了安全距离,他靠在医院的墙上,抬头、是葱郁、满当的爬山虎,男人眯了眯眼。
罗敷默了一秒。
“来兴师问罪?”
季庭柯冷笑了一声。
似乎意有所指地,他呼了口气。
“问什么罪?”
罗敷吐出口烟,她转过眼眸,看向他:“那孩子――郝国平的孩子,说他妈妈是被我气的。”
“她做过手术,通过结扎、修补破裂的肺大疱,进行胸膜固定后,又发现了隐性的肺大疱。这是根本原因。”
男人的语气里带着讥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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