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彼此彼此。”
“只是我尊崇内心,而你、口是心非。”
**
陈可蒂这家宾馆,原先是盘下来周边几家居民平房,改成了十几间房。
为了省钱,她买的都是高密度复合板床。
刷着红漆的木质老柜,常年被腌入樟脑丸,静静地伫着,像个寡言、羞涩的旁观者。
单层的板床,堪堪只能承受两个人的重量,一滚、朽得一声。
“咯吱、咯吱。”
同皮肉陷在潮气重的被单中,下面被压着的、是交错蹬了踩过水的脚。罗敷濡湿的脚心蹭上对方小腿,他的背上、肩头都有她挠、咬出来的指甲印、牙印。
季庭柯惩戒般地,用那一小撮拉链磨她,迟迟不肯给满。
床摇、倚在窗边的包震落,沿边滴下的汗水落到唇上,再被吻住,嘴角漏两句难耐的低吼。
罗敷喘着气,咬住季庭柯的耳朵。
她说:“床要塌了。”
于是,那寡言的男人把着腿弯,一把将她抱起。
罗敷一只手扶着他绷紧的背,享受他的汗水、他的忍耐。
她是一艘在风雨中飘摇的船只,身下骑着不断翻涌的浪,一次一次地席卷、将她抛至高空,几乎要飞起来。
她无所依靠,唯一的着力点是在小腹再往下。
季庭柯总是在她被顶上去的一刻追上来,满得要溢出来,凿得她嗓子眼里发麻。
从床上、到门口、到那一小扇窗户前。
廉价、深色的窗帘布被水染得颜色更深。
它被罗敷揪得皱巴成一团,委委屈屈地拢在一处。
女人的手绕过它、放过它,摸到乱丢的烟盒、打火机。
她分出心、抖着手点了一根烟。
在交缠的唇舌中,罗敷与季庭柯分享了这根烟。
共享一口苦涩,闷进肺里、逃不脱的窒息感。
即便后来,她被翻了个面压回地面,脑袋紧贴着地砖、面上充血发红,只有下身被抬高。
罗敷牙间叼着的半支烟都洇得发软,她衔不住了,火星子烫到小臂,被季庭柯夺走。
他总说她“贪”。
贪足、贪多,总是被欲望掌控。
她却说,那叫“活着”。
有人味儿地活着。
凡事做到极致、大脑皮层的爽感以抵达巅峰状态为最佳,凡人、以当成见最后一面来相待。
结束的时候,罗敷摸着季庭柯的眉眼。
“你知道吗?现在的你,只有做.爱的时候、好像还活着。”
比上一次更狠。
把她当仇人,或是即将生死分别的恋人。
为最后一面,刻上浓墨一笔。
像小孩子,把最爱吃的食物留作最后一口,珍惜地、用力地咀嚼成渣滓也舍不得吞下去。
像摆在金店门口一排的漆色工艺品,塑成蛋的形状,被敲打一番后爆裂出糊住嗓眼儿的闪粉、彩带,气氛澎湃。
从她身上下来的一刻,季庭柯眉间就萦了层淡淡的死气。
好像随时准备就义、向生活妥协。
他问她:“明天,几点的车票回韫城?”
罗敷说:“明天一早,六点多。”
季庭柯收拾着裤子上一片狼籍,他的动作一顿、将那刺着“盛泰”的工服又翻面过来。
漫不经心地:“挺好。”
在男人穿戴整齐、即将推开门的前一秒,罗敷叫住了他。
“季庭柯。”
“嗯?”
“你需要我留下的话,我也可以留下来。”
“只要你一句挽留。”
意料之中地,季庭柯拒绝了她。
他背对着罗敷,固执地没有回头。
他说:“已经足够了,罗敷。”
“有一句话,叫天下无不散的筵席。”
“还有说,不要介入他人因果。”
“你莫名其妙地插了一段路进来。够不礼貌了。”季庭柯微不可见地笑了笑。
“接下来的路,我自己走了。”
罗敷的声音被闷在了房间里,在季庭柯“砰”一下关上门的上一刻:
她听到了门外、前厅里,辗转缠绵的女声吊稍的调儿,唱的是――
人生何处不相逢。
***
回到前台后,陈可蒂又拧开了自己的收音机。
广播正好切到音乐,恰好是那首“人生何处不相逢”,陈慧娴演唱的版本:
你我在重叠那一刹,
顷刻各在一方,
…
纵是告别也交出真心意,
默默承受际遇,
某月某日也许再可跟你,
共聚重拾往事。
女人捕捉到,自罗敷所订的房间门口传出的、摔门的动静。
想到自己先前偷听、或许被发现的可能性,陈可蒂心虚地不敢抬头。
恰好错过季庭柯,那复杂、深沉的一眼。
他似乎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
等待的时机,终于降临。
在走出酒店后,季庭柯拨了个电话给汪工。
下工时间,对面似乎在磕瓜子,唾沫星子乱糟糟地飞,很高声、粗嘎地:“季哥――”
季庭柯把手机离得远了些。
他蹙了一下眉,脚底碾着水泥地上的碎石,声音稍稍平静:
“我今晚,有事不回宿舍。”
汪工一愣,半拉瓜子皮塞在牙里,他较劲地用舌尖剔。
“啥事?”
季庭柯按了按额头,他离“可蒂”酒店的照片还不远、红绿的霓虹灯闪在眼下,他闭了闭干涩的眼。
“罗敷来了。”
汪工吓出一个巨大的嗝。
他记得季庭柯今天穿的是条灰蓝色的牛仔裤。
有裤链。
他不可抑制地联想到前些日子,还在罗敷手心里没有翻出筋斗云的季庭柯。
他被蹭开的拉链、恼羞成怒地捂兄弟的嘴。
汪工意味深长地“喔――”了一声。
季庭柯及时叫停,有些不自然地:“别贫嘴。”
他问:“在宿舍?”
汪工说:“在宿舍。”
“旁边有人吗?”
那卡擦卡擦嚼瓜子的动静咽下去了,汪工从床上赤着脚下去、微微带了点门。
他的后背贴着门,很轻声地:“没呢。”
“曾翔在放水,老东西在洗澡。”
季庭柯不可闻地呼了口气,望着黑漆漆的天空、尽可能地放空头脑。
他说:“在我的枕头下面,有一个 EMS 的档案袋。你帮我烧了吧。”
他还是那副平淡的表情、声音压低,二次叮嘱:“一定要烧成灰、烧干净了。”
“别让别人看见。尤其,是曾翔、季淮山。”
汪工答应得很痛快。
趁着宿舍里只有他一个,他抓着时机、摸上了季庭柯的床。
男人的床上只有床被子,单薄的枕头。
汪工手里还沾染着洗不清的鱼腥味,他探到枕头下方,摸到了档案袋。
曾翔随时可能回来,他本该直接藏在怀里,依季庭柯所说、带出去烧了。
但汪工没有。
他挡不住汹涌的好奇心,忍不住抻开了档案袋,捻着几张纸、探出了头。
时间有限。
汪工只来得及扫了一眼。
只一眼。
年轻的男人震惊地呆在原地。急咻咻地四下望了望、连门外也看了――
没有人躲着偷听、偷看。
他夹带着档案、藏在衣服里,又掏了只打火机,急步往外走。
等放完水的曾翔回来――男人发现宿舍里没有人,他踩着湿了水的拖鞋,恶作剧般地、往季庭柯床上猛踩了两脚。
但那一晚,季庭柯、汪工都没有再回来。
宿舍里只剩曾翔、和另一个老工友。
夜色更深。
像蛰伏了一头猛兽、嘴角挂着猩红的血。罪罚裁决、利刃尽在其手。
第33章 追诉期
这一夜,罗敷并没有睡得太过安稳。
或许可以怪罪“可蒂酒店”里,那总是抽风的老式空调。它像是被陈可蒂下达了某种省电任务,总是悄默声地、自动跳成睡眠模式。
罗敷反复在睡梦中被热醒。
半梦半醒间,她总是觉得窗边、黑暗里,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
再睁眼时,只有自己那一只硕大、孤零零的黑包,无辜地倚着灰墙。
循环往复,直到天亮。
工业园区附近,人烟分布宽泛,早间都是来往通勤的工人。零丁几趟电动车从门前经过,几声急刹、按铃,前厅的老式烧水壶也跟着起哄――它开始尖锐地叫,水垢味“咕嘟、咕嘟”,朝窗眼飘。
五点多一刻的时候,罗敷终于睁开眼。
她扒开眼皮,看清了自己眼底的血丝。
用十分钟、换了身葱绿色的裙子,耐不住烦躁地、去洗了把昏沉的脸。
一开门,前台那个叫“陈可蒂”的女人,恰好从一层最尾端的房间里跑出来。
一手拎着水壶、耷拉着拖鞋一路小跑着灌茶瓶,见到罗敷,她尴尬地抬了抬手。
“早。”
罗敷刚睡醒。素着巴掌大的脸,下巴尖尖地戳在衣领正中,没束到皮筋里的鬓发乱翘,气息也柔和几分。
她也说:“早”。
撇过眼去,并没有和陈可蒂计较昨天的乌龙。
“退房吧。”
陈可蒂放下茶瓶,烫过的指尖捏着耳朵,她愣愣地站在原地。
“这么早啊…就来。”
她的眼角余光瞟到,那看上去冷热不进的女房客,指尖攥着房卡,眼睛却盯着自己那间、未来得及关上门的小室。
她的目光落在房间正中,前方供着两只苹果的佛堂之上。
龛里奉了一尊闭目的像。美须髯、配长刀。
“你也…拜关二爷?”
陈可蒂正在操作、给对方退回押金。她并没有注意到这个“也”字,随口应着:
“这叫关帝圣君,迦蓝菩萨。在西山当地,关二爷又是'傩神',死后自当成鬼雄。傩神老爷――杀瘟神呐。”
罗敷笑了笑,不知是没信,还是联想到什么、被对方夸大其词的语气感染到。
她拎着行李,长发束成一个高高的马尾――
比来时更利落。
依旧是一个人、一杆枪。
在走下“可蒂”酒店最后一个台阶时,陈可蒂忽然追出来。
她手里抓着只苹果、不太自然地塞到罗敷掌心里。
“这是供果,很好的。路上吃。”
罗敷抛了抛苹果。她想到季庭柯曾经敷衍地、给迦蓝菩萨上的那三根烟。
嘴角顺势勾了勾:“谢了。”
*
陈可蒂给的那颗苹果,在半小时后、被罗敷带到了高铁站。她一直捏在手心里盘着、期间也去冲过水――上面的蜡油都快被糟践没了。
后来,那颗苹果又被女人带上了高铁。
她来西山时,是在一个周五,雷暴天,雷击得半个后儿坪都跳了闸。
她走的这一天,是周一、又是个艳阳天。
高铁上冷气很足,沉稳的女声播报:女士们,先生们,欢迎乘坐 G***号高铁列车。
罗敷绕过出差的上班族、出游的老人,她的座位、窝在靠窗的最里侧。
未出西山,周围还是有些拗的口音萦绕。
什么“早来”、“长圆无论如何”、“咿呀耶表示惊讶的语气词”。
所有人都垂着脑袋,盯着巴掌大的荧蓝屏幕。
不是罗敷不想看手机――
高铁刚运行、她的网速不佳,数据网那一栏始终囫囵着、转了大半天。
罗敷重启手机、恢复网速是在半小时之后。
早七点,她终于滑开手机。
在临出西山的边缘,在同城热议里,敏锐地捕捉到一条新上的、讨论度愈发暴涨的新闻:
很会起名。
盛泰瞒报――安全工程师逍遥在外,揭露家庭工坊其中密辛
罗敷敢肯定,在前一晚,甚至是自己上这列高铁前、发车前,这条所谓的新闻报道,都没有剖露的蛛丝马迹。
它像是为了避开她,专程等着她先一步离开西山一样。
其中,证据凿凿。
借着爆炸事故余威未消――盛泰轻合金工厂中,有多名工友联合上书,力证工厂在生产制造方面多有不当之处:譬如未尽到提醒防护责任,导致多名工人确患尘肺。其股权所有者在事发后规避风险、逃避责任、钻法律的空子。千方百计,多管齐下,未曾给予任何赔偿、治疗费用。
这是其一。
其二――
据知情人曝光――盛泰轻合金工厂出现影响如此恶劣的爆炸事故,其安全工程师未曾受到任何波及。只因其与盛泰实际控股人季淮山为父子关系,桩桩件件,直指:
季淮山与季庭柯。
报道里说的都对。
只是隐去了,最重要的、也是罗敷前往西山以来一直调查的,郝国平那一环。
那最重要的一环,被人护住了。
罗敷眼睛有点发酸。
她移开目光,咬了第一口苹果。
不知道陈可蒂什么时候买的――果肉已经放到发软,最表层染了一层香灰味,越往里越涩。
它仿佛被迦蓝菩萨吸干了汁水,到她手上时,只剩个干瘪的躯壳。
但罗敷还是吃完了一整个。
仅剩的果核放在手边、她沾着汁液的指尖点着手机,播出那个熟悉的号码――
无人接听。
又翻出微信聊天界面,手有些不稳地、打出一行字。
“这也是你的计划之一吗?”
她发不出去。
回应罗敷的,是一个红色、戳目的感叹号。
季庭柯把她拉黑了。
刚吃下去的那颗苹果在胃里翻江倒海。胃酸、牙酸一同涌上来,罗敷发出巨大的、一声干呕。
她匆匆撑开了高铁上的清洁袋。
在她低头的瞬间,大脑皮层充血的不适感、晕眩感涌上来,她当真吐了一口苹果的残渣。
有列车员过来,低声慰问。
罗敷只说:“我要下车。”
人声很杂。
都砌在耳边,罗敷听到有人慌乱、有人镇定,有人很官方地:
“下一站到站时间在十分钟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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