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可以提前下车”
“女士,您有哪里不舒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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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在西山,当地网信办、市场及所有相关人员,同样乱成了一锅粥。
一则凭空冒出来的、经由不知名新媒体公司发出的帖子,通过流量点击、舆论发酵,已然登上本地、同城热搜第一。
在未经证实的前提下,上级勒令删除原帖。
但俗话说,“堵不如疏”,不少看见过的群众自发截图、传播,更倾向于证据确凿的原帖,同时请愿调查。
季淮山坐在他的办公室里。
厂外是拥堵而来的新闻从业者,其中不乏好事、看戏的人。
心腹说:“门口快扛不住了。”
安保都是拿钱吃饭的,不会当真拼了命地去阻什么。其中,浑水摸鱼的曾翔更是乐得其见、趁机罢了工,在原先索要的金额上,又凭口加了十万。
他说:“今时不同往日。”
“信不信,我现在就走出去、告诉那些人――网上说的都是真的。”
自发家之后,季淮山后半生头一次,恼羞成怒地、将自己的办公室砸了个遍。
即便在车间口,也能听到他努力压抑狂躁后、从牙缝里挤出的低低嘶吼。
他说:“让季庭柯来见我。”
只可惜,季庭柯从昨天晚上消失、一直到现在也没有出现过。
再没有人见过他。
连带着汪工一起,二人似乎钻进了茫茫煤山之中,再也不见踪迹。
季淮山后半辈子所服的软,都在那起爆炸事故之后。
他的办公室明明藏在园区最里侧,偏偏、门槛都快被人踏平了。
直到事发后的第三天,季淮山唯一的心腹在确认过警号后,领来两个警察――
他们到访时,季淮山正蘸着茶汤、一遍一遍地浇淋茶宠。
那是一只金蟾。
口含金钱,面向主人,寓意财不外流。没有含金钱的面容背对主人、面向门外,为向外吸财之意。
中年人透露出的身体语言还像个运筹帷幄的上位者。细看之下,已经暴露疲态――他最近没有精力染发,鬓角一堆白已经遮不住。
“宁武特产,毛健茶。”季淮山微微低着头,他持着杯子的动作很稳健。
“二位,尝尝。”
他没有半分被警察找上门的惊慌,手里还捏了块叠好的茶巾――
缓和了好一会,笑着叫了声人。
“是不是,网上那群造谣、生非的人,有了调查结果?”
根本没有人动他的茶水。
在几近逼视的目光下,季淮山终于收敛起了笑意。
他听到那两个生面孔的警官,胸腔憋了口气、正经得像是来缉拿犯人一般:
“季淮山,我们是来找你的。”
话一落地。季淮山的脸色微一变,终于舍得丢了那块、被绞得不像样子的茶巾。
“找我?”
他的拇指蜷在手心里,淡淡地转过眼:
“盛泰作为西山前百强的工业大厂。每年,不知报了有多少的税――”
“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空调的冷风呼呼地吹,季淮山微微眯起了眼。
“警察同志,我以为上个月,盛泰上下、配合市场监管部门的同志和消防部门的同志,已经调查得够清楚了。
当时,官方给出的答案――爆炸事故,是由于工人操作不当所导致。”
他长长地,发出了一声“喔――”。
“如果你们,是为了那个漏洞百出的报道而来。”
中年男子笑了笑,他盯着自己桌面上摆的那只烟灰缸:
“我可以向警方承诺。”
“网络传言、是我儿子的那位安全工程师,他与爆炸案件始末无关,自然不存在那群乌合之中口中'包庇'的说法。”
“至于――”
季淮山抬了抬眼。他是典型的下三白,翻眼时总有几分凌厉、凶狠。
“至于工人尘肺病,不防不治这种脏水。”
他像是被逗乐了,顺眼、打量了那两名警察的年纪。
“二位警官可能没听说过,二十年前。”他点了点桌子:“就在咱们当地,钼矿矿难、封矿的事。”
“那群瞎了心眼、联名按手指头印的工人,本就住在钼矿附近。呼吸的是矿坑周边的空气,拿什么凿凿证据,非得说、是在我工厂里干坏了肺。”
他慷慨激昂、仿佛提早备好说辞。
但这番说辞,被那两个身穿警服的年轻人打断了:
“不是为了这个。”
“既然你已经提到了,那我们就直说了――有人举报你,当年、煤一中附近钼矿‘矿难、瞒报’这件案子,是你在背后推手。”
四下无声。
那方才还义正严辞的中年男人猛地一下、停住了。
那只被浇透了的茶宠金蟾,张大了嘴,与主人模样一致。
季淮山始料未及这一桩,立在原地、如坠冰窖:
“什么瞒报?”
“什么推手?”
**
与此同时,公安机关:
审讯室内坐着的年轻男人低垂着眼,他盯着身后、蓝色的吸音板,目光聚焦、再涣散。
面对审讯、质疑,他再一次重复。
“是的,我确认。”
“我确认,检举盛泰轻合金负责人――季淮山。”
“二十年前,也是如今的煤一中附近――精诚矿业因井下透水事故矿难,瞒报矿难死亡人数八十余人。精诚矿业董事仲S甄引咎自杀,背后推手,正是盛泰轻合金工厂实际控股人季淮山。”
“我手上,有他当初勾连、贿赂各方,与死者家属私了的证据。”
“这些证据,我整整收集了十年。”
坐在季庭柯对面的警员用圆珠笔在笔录上划了两下,忍不住地、面面相觑。
良久的沉默后,警察与他对视了一眼。
“根据刑法规定,犯罪的追诉时效期限根据法定最高刑的不同而有所不同,只是瞒报矿难,最高刑期十年左右,不满十年的、只有十年追诉期。”
“那件案子,追诉期早就过了。”
季庭柯说:“我知道。”
“刑法还规定:如果二十年以后认为必须追诉的,须报请最高人民检察院核准。”
他盯着自己虎口的牙印、那是昨晚罗敷吃痛、胡乱咬下的。
“倘若我说,精诚矿业董事仲S甄当年并非引咎自杀,而是被季淮山所害呢?”
“有目击者和证据吗?”
“有。”
圆珠笔停止了书写,那唯一在纸张上“沙沙”爬行的声音不见了。
警方的声音愈发地凝重,再三地确认:
“你是说,你要控告季淮山――盛泰轻合金工厂的实际控股人季淮山,你的父亲吗?”
季庭柯抬起脸。
眼前的年轻男人轮廓硬挺、下颚线锋利。他多数时候是阴郁的,眼眸深邃沉稳。
和他的父亲、季淮山不同。
撇去对方老了、谢顶一说。
季淮山早些时候,也不长这样。
那老东西是四方国字脸,三角眼、单眼皮,板着脸唬人的时候,眼底像淬了毒。
这样的父子。
走在哪处、即便是在曝光在新闻上,旁人看了,也要感慨一句――
基因彩票。
季庭柯敛下眉目,他轻轻地、掌心贴紧了桌面。
“不对。”
“我请求,报请最高人民检察院核准,重启当年的案件。”
他一默、似乎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但不是以季淮山儿子的身份。”
“而是以季淮山养子的身份,请求彻查我的亲生父亲――仲S甄,当年死亡的真相。”
他的眼睛涨得厉害,眼神冷得像一块冰。
在此刻,伴着季庭柯吐露真相,四下震得无声的时刻。
他最想念的,还是罗敷。
如果她此刻在,她一定会揪着他的头发、狠狠咬上他的唇。
骂他,骗子。
你一个骗子,哪来这么多故事。
第34章 话当年
从警局出来,正是日头最高、太阳最毒的时候。
季庭柯下意识地扫视了四周一圈。
他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高挑 瘦长的影子。
没有人在指间夹根烟,倚在角落里、似笑非笑地等他。
只有满地的灰,吹迷了他的眼。
他看不见,但依然能察觉到周围的目光。
那些不怀好意、带着审视的目光,虚虚笼在他的头顶。
即便他伸手拦了辆出租,那些恶意也能透过车镜、车窗的缝隙倾泻进来。
它们追着他跑。
季庭柯顶着那些奔涌的浪、吞噬空气的窒息力道,对着出租车司机、报了个地址――
他说:“去闲兴居。”
闲兴居,名字出自“闲居饶酒赋,随兴欲抽簪”。
很雅的名字。
那是西山当地环境最上乘的疗养院。
季庭柯的母亲、季淮山的妻子,就在此地疗养旧疾。
如果提及二十年前――
对于七岁的季庭柯来说,一记重创不只是家中经营的钼矿发生矿难、众人责难,或者背负愧疚、父亲跳楼那么轻易。
伴随那些噩耗而来的,还有母亲改嫁。
即便他刚刚在派出所、甚至是过往多次自称:“自己是季淮山的养子”。
但季庭柯心里清楚,在民事法律关系、权力和义务的定性中,他这样的,应当是季淮山的“继子女”。
季淮山,是他名义上的继父。
他的母亲,在事故发生、在丈夫死后的第三个月,嫁给了杀害丈夫的凶手。
*
闲兴居。
以其优渥的条件、优美的环境而闻名,光是住宿楼就建有四栋,最多可容纳四百余人,配备图书馆、电视室、棋牌室、影院等。
季庭柯通过前台登记,来到三层、靠走道的一间房。
房内、床边,半倚靠着个中年女人。
皮肤保养良好、鬓角斑斑白发。
对方近乎强迫式地重复一个举动――
她手上拿了张报纸,撕下一角、又撕下一角。直到碾成霁末。
一个护工劝、另一个打扫,见季庭柯来,都松了口气。
她们退了出去、轻声带上了门。
风尘仆仆的年轻男人。
失去自由的傀儡母亲。
季庭柯慢慢凑近、他握住了对方的手。
对方推开了季庭柯的动作。
她依旧机械性地重复刚才的姿势,像是不认识他。但细看之下,也会发现眼底的波澜。
那是最原始的触动、发自一个母亲的心。
她说:“你的身上,有一股、非常不好的味道。”
像是来自阴湿的地下,带着丝丝凉意。
季庭柯伏低了身子,他笼住了女人,为她挡住了身后监视的摄像头。
他说:“我去了煤一中附近。”
“我去了钼矿的井下。”
季庭柯的领子被揪紧了,他安抚性地拍拍对方的手背、摸到了女人床边的电视遥控器。
他开了电视――
重播的新闻,终于换了个花式。
不再只是讨论爆炸案,而将焦点放在三天前所曝光的工人尘肺、季淮山父子关系上。
新闻尚在议论真假,电视机前的两个,一个镇定、一个急促喘着气。
女人说:“你敢这么做,他一定不会放过你。”
他们都知道,这个“他”,指的是季淮山。
季庭柯抬了抬麻木的胳膊,他扯开嘴:
“我咨询过。有人说,只有想办法证明,季淮山在 15 年内犯过其他罪,追诉时效才能从新罪起重新计算。”
他的目光向下,像是隔着虚空、看见了那条带在自己母亲脚腕上的沉重镣铐。
“只是‘拖延工人职业病赔偿款’,这样的罪名、所需要付出的代价太小了。”
只配作为引子,将季淮山的恶行、曝露在阳光之下。
“当年,投资了钼矿的季淮山――怂恿父亲未批先建,未落实环评非法取水、引发矿下渗水。
矿下出事后,他不愿出来挑大梁,私下与遇害工人家属联系,想用钱、搪塞了之。”
季庭柯淡淡地、平静得像是在讲述旁人的故事。
“东窗事发的那一年,我才七岁,最喜欢在天台踩水。”
在雨后、躲在巨大的建筑物后,少年小小的掌心、捂住即将尖叫的口舌。
“在楼顶、在天台,我看见他做了什么。”
话不投机、争执、责任推卸、动手、推搡。
化作从高空坠下,绽放一朵艳丽血花。
七岁的季庭柯,不。
应该叫仲庭柯才对。
他胆战心惊地告诉了母亲。
唯一能倚仗、信任的人,告诉他,要打破牙齿、混着血,和秘密一起吞进肚子里。
因为――彼时的季淮山,凭一个七岁孩童的目击证据,根本无法撼动。
死人不会说话。
k可以背负一切罪名,落得“引咎自杀”的名头。
“季淮山当然也会怕。”
季庭柯沉沉地笑,他干燥的手掌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拧动、“咔嚓一声。”
“这么多年,他每一天都在担惊受怕。”
“怕哪处手脚没做干净。怕当年收了他好处的,将来也会收别人好处。
怕当年才七岁的我,是否在不经意间看见了什么,也怕你猜到、发现――”
“所以他要娶你。咬着牙、把我们都养在眼皮子底下。他怕我们知道什么、怕我们说出去。”
季庭柯敛下了目光,他不再看自己的母亲。
“你也怕。你怕他知道,当年、我全部都看到了。”
“你怕拒绝对方的求娶会引起猜疑。你心忧他多年的试探、又怕自己露出马脚,你故意装病、你故意躲着他。”
“甚至,你觉得和凶手再次组建家庭,是我拿回属于父亲的财产、家业,最迅速、最便捷的方式。”
电视的音量加大、几乎盖过了季庭柯的声音。
他笑意渐渐扩大,像猛然窜高的火苗。
“可惜,虽然你是装病、但季淮山是真有病――钼矿挖采鼎盛时,长期的地下监工作业、重金属粉尘接触,他侥幸地、保住了肺,却永远失去了做父亲的资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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