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给他取名为:汪仝。
汪工在第一次自我介绍时,就骗了罗敷――
的确是贱名好养活。只是这贱名,是他自己给自己改的。
汪仝、汪仝。
每喊一次这个名字,汪工就会联想到仲S甄、继而想到季庭柯。
他对季庭柯说:你也该改名叫“仲庭柯”才对。
就像他――
家中人都死光了,名字里还留着个“人”,有什么用。
在那一刻,没有人注意到,罗敷手中的相机、那一簇红光,忽然不亮了。
她突然暴起,将手中的相机砸向汪工、撞到了他的小臂。
男人吃痛,手里捏着的牛皮纸袋飞了出去。
罗敷紧跟上去补了一脚。
于是,那牛皮纸袋被踹得更远,离季庭柯更近。
季庭柯手急眼快地抢过。
而她的相机,“梆”、“梆”地砸在地上。
镜头像是裂了。
两个男人满目都是震惊。
罗敷在汪工几欲喷火的目光中,捡起相机、拔出了内存卡――
这里面,还有她为季庭柯拍的“遗照”。
她表现得根本不在乎――
因为她始终记得,相机是她的枪。
物为人所用,价值由人定义。
罗敷会审时度势,懂得什么时候上膛,射出致命的一发子弹。
第36章 仲庭柯
说实话,汪工并不害怕被那样一发子弹命中。
倘若他真的怕、倘若他存了“不把东西交给季庭柯”的心思,他就不会带着罗敷来、不会把账本带到几乎被夷为平地的一期废墟和季庭柯见面。
他真正怕的,是“自己”这个人、在这起案子中被轻飘飘地揭过去了。
到时候――
在他人口中,季庭柯是为亲生父亲平反、报仇的好儿子。
他汪工则被盖章:“无能的懦夫”、“伥鬼之子”。
季庭柯故意将枕下的东西披露给自己,为的是投诚、是打响合作。对方知道他的心思,故意递来一只、于囹圄中救他脱困的手。
但汪工没有勇气攥住。
他怕帮了季庭柯,当年的旧案重新翻出来。曾经作为伥鬼、又死去十多年的汪德霖,再被冠上“偷藏账目、敛财的伪君子”的名头。
即便他再恨季淮山、巴不得在此刻落井下石――
但汪家,不能再次成为对方父子斗争的牺牲品。
季淮山必须下阿鼻地狱。
汪工必须提防季庭柯,以防他过河拆桥。
汪工知道,比起较劲,更严格来说、自己其实是在恐惧。
他怕季庭柯心里,一直记恨汪德霖当年的所作所为。
毕竟,汪德霖明明知道真相、明明手握证据,却迟迟不肯交出账本。故意瞒着仲S甄妻儿,让他们屈于季淮山淫威之下、整整二十年。
他怕季庭柯报仇杀红了眼,到时候、新账旧账一笔算了。
汪工以为,自己知道罗敷想要什么。
三天前的夜晚,季庭柯一通电话、分明是和罗敷见了面。
他当夜出了厂区,只做了两件事。
第一,将季庭柯枕头下的东西,悉数交给了那群要流量、不追究真相的网络暴民。
第二,他蹲点、跟踪了罗敷。
他在赌。
赌一个地方电视台记者被迫铩羽而归后再次瞥见希望,会迫不及待、不顾一切地抓住机会――
要真相,要称王的流量。
她和那些网络媒体不同,更正规、有力,不会争议真假,不会被判定“寻衅”、“引流”而下架掩埋。
汪工以为,馈赠罗敷这些日子的镜头,对于追逐报道的记者而言,是恩赐。
毕竟,她大可赶着发布头条、夸张渲染,又有实证在手。
那些见证,可助罗敷成名,也是汪工为自己立的一层保障:
越多人知道真相,他就越安全。
但令汪工意想不到的是,女人愿意将获悉真相的机会、排在帮助季庭柯之后。
甚至于,她并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不知道牛皮纸袋里、那本账本的来历和具体作用。
汪工面上的怒气逐渐僵住了。
他慢慢地蹲下来,与罗敷抛掷的、相机尸体躺在一处。
他的眼角余光撇见,罗敷向季庭柯走了过去――
走向他的战线。
她的小拇指勾连住他的、又被推回去,恶狠狠地、旁若无人的。
而后,季庭柯捏着那封牛皮纸袋,犹豫了几秒、又扔给了自己。
汪工被劈头盖脸地砸了个懵。
踉跄两下――
季庭柯向他递过来一只手。
温暖、干燥的手心向上,他杀鱼不久、掌心的茧子并不明显。
他说:“起来。”
汪工并没有把手递过去。
他用有些复杂的神色、觑着季庭柯。
直到对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他说:“季淮山被指控、涉嫌犯罪被传唤,对被盘问人的留置时间自带至公安机关起不超过二十四小时。”
现在是下午四点半,距离季淮山被带走,已经过了八个小时多两刻钟。
“你是想继续在这里浪费时间,还是愿意作为当事人之一,和我一起呈堂证据、说清楚当年事情的始末?”
汪工猛地抬头。
空荡荡的一期废墟里,穿堂风掀过、男人说话的回声前后荡几个摆子。
一下、一下敲在汪工的心上。
不远处,罗敷捡起了相机。
经过季庭柯时,她故意撞了他一把。
她的身影从离开的模糊影子具象为眼前的现实,季庭柯紧紧攒着手机。
她说:“早知道你要做好人,我就不做恶人了。”
季庭柯说:“会赔你。”
会赔给她一个崭新、完好的相机。
罗敷皮笑肉不笑地、上下打量了季庭柯一遍。
她揭了还扔在汪工头上的牛皮纸袋、像揭了最后一层遮羞布一般,“唰”地一下撕毁了外面的包装――
动作很快,来不及阻止。
里面很厚一摞,上面的记账凭证封面已经磨得不像样子,其中、还有鸡啄狗咬的痕迹。
落款晕开的蓝黑色钢笔墨迹:精诚矿业。
罗敷记得这个名字,煤一中附近封锁的钼矿、矿业东家,就叫精诚矿业。
矿业的老板,叫什么来着…?
她将账本还给了季庭柯。
没装订好、被撕下的部分在错手间,哗啦啦地落下来。
像纷落的雨。
罗敷好似真切地、感受到了面上冰凉的触感,她摸了摸颊边――
什么也没有。
但也就在那一刻,她想起来了,精诚矿业的老板、那个“引咎跳楼的男人”,叫仲S甄。
姓仲。
就在刚刚,她扔出相机前,情绪难以自控的汪工喊了一句什么――?
“你也该改名叫仲庭柯才对。”
女人弯腰,捡起其中一片。
这像是用过去公社的账本改的,上面公社 生产大队 生产队被孩童的笔迹抹去。
公社改为“年级”。
生产大队改为“班级”。
“一(2)班,仲庭柯。”
当然,生字过多,掺杂了不少拼音。
这一行,又被打了个斜杠。
改为:精诚矿业 汪德霖
二零零四年 月 日 订
这一张,后来也被季庭柯夺了回去。
罗敷的目光里有一种独特的冷静,她抬眼、看向他:
一年级,正是七岁的年纪。
二十年前,钼矿发生矿难时,如今二十七岁的季庭柯、在当年也不过才七岁,也不过才上一年级。
季庭柯不偏不倚地回望过来,他俯下身、罗敷能闻到他身上奔波后不安定的气息。
他问:“怎么回来了?”
她听着他的呼吸声,足足半分钟。
她低声说:“怕你死了。”
甩不开、逃不开。
等季庭柯转身,罗敷又叫住了他。
“季庭柯,从小乱涂乱画,真的不是一个好习惯。”
*
盛泰所属的工业园区,距离镇中心的公安局,行程约莫需要一个多小时。
三人驱车抵达时,天空已经蒙了浅浅一层灰。
汪工拿出来的账目,与季庭柯藏于季淮山身侧、所收集的所有证据,当年其他幸存钼矿工人、亲属的供词呈上:
却被告知,季淮山已经提前一步离开了。
负责的女警说:
b
“被传唤人早有准备,一早就叫来了律师,要求保证传唤人的人身安全和合法权益。”
“他是竖着进来,横着出去的。
问话到一半,突然躺下来――
喘得急、像不能活了,被送往了就近的医疗机构。”
汪工难以置信地转了转眼珠子。
爆炸事故发生后,他见过季淮山几次:
对方分明精神矍铄,表现得老而强健。
汪工急咻咻地,身子都快伏上了对面的桌子:
“那万一,季淮山是装的呢?”
季庭柯伸手拦住他,拦住他的莽撞、冲动。
对面的女警,来回打量了一眼。
她说:“被传唤人的律师,提供了被传唤人过往的病情证明。”
“你们不知道吗?”
“季淮山是肺癌、晚期。”
对方翻查了资料,沉重的文件夹“啪”一下撩了盖儿:
“这也就意味着――即便你提供了相关证据、报请最高人民检察院核准,申请重启当年的案件。”
“以他的病情,在待核准期间,完全可以申请就医取保。甚至于,他很难撑到那个时候。”
最后,那女警、公事公办地走完了流程,她念了一遍:
“在确保证据的完整性和合法性之后,如果证据充分且确凿,能够证明案件事实,公安机关将依据相关规定,对案件进行立案侦查。”
汪工呆愣愣地站着,活像是被雷劈了。
他反复咬着“肺癌”两个字,想到自己最后病重去世、只剩下轻飘飘一具躯壳的母亲。
汪工见过得肺癌的人,见过他的母亲。
由癌变引发骨膜增生、全身疼痛,顽固性腹泻、低钠血,才是常见症状。
而不是像季淮山,偶尔、还来几根味儿重的烟。
最后,他是被罗敷生拉、硬拽出去的。
出了警局,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是个大雾天,没有月亮、星子,一点光亮也无。
在汪工蹲在马路牙子上、狠狠抽完第三根烟的时候,季庭柯接到了季淮山的电话。
在接通的一瞬,所有人、默契地放下了手中的动作。
四周,只有蝉在鸣叫。
汪工那一根长长的烟蒂几乎要烫了手、他全部的注意力,却还在眼下――
另一头,粗嘎着音调、对季庭柯说:
三天了,你终于肯接电话了。
他藏得很好。直到现在,才露出一丝马脚、舍得在季庭柯面前咳了一声。
电话里,有孩童嬉戏打闹、强劲风沙刮过的声音,夹杂一两声成年人警惕、压低的怒吼。
其中一个女声,像绷紧、即将崩溃的一根弦。
她说:“郝响,回家。”
季庭柯屏了一下呼吸,他似乎意识到什么、阴沉沉地冷笑了一声。
“你在哪儿?”
“你猜。”
中年男人云淡风轻地捏了一下后颈。
他的面上,聚集了各类视线――
有淬了毒的、有阴狠的、有惧怕的。
都来自煤一中家属院,家家户户、紧闭的窗户边,透出的唯一缝隙。
“明天下午两点。在你亲生老子的钼矿上,咱们之间、做个了断吧。”
季淮山嗓子有些哑、他清了清:
“只有我们。”
“不要带上姓汪的那条走狗,以及你那位、亲爱的记者小姐。”
季庭柯的指尖,几乎快把掌心掐碎了。
罗敷握住了他的手。用了很大的力道,才稳住了那颤动的幅度。
她听到季淮山的声音,夹杂着微弱的电流,轻轻地笑了一声。
“你怕的话,也可以不来。”
“父债子偿,郝国平炸我厂子的账、他儿子还也行。”
这近乎,是一句威胁了。
暮霭沉沉,季庭柯语气平定:
“好,那就做个了断。”
“只在你我之间,与其他人无关。”
第37章 愚人金
电话撂断的一刻,一旁的汪工踩扁了第三根烟屁股。
他恶狠狠地用脚碾碎,直到漆黑的柏油马路连那一丝火光一并吞灭。
汪工刚刚离季庭柯很近,捡了最重要的、听了一耳朵。
他像是下定了某个决心一般、抬起坚毅的眼:
“明天,我也要下钼矿。”
汪工说,他不信任季淮山。
不信他病了,也不信他一只脚即将迈入黄土。
他总觉得,季淮山始终留着后手。
那一口钼矿的矿井是擂台,对方的邀请斥满了不怀好意的意味。
季庭柯一人赴约,是正中下怀、恰遂了对方的心愿。
罗敷收回了濡湿的掌心,她松开了对季庭柯 手的桎梏。
季庭柯的手背上已经被她掐出了好几个紫印子,他将手半插在浅兜里,半晌才开口。
没有直接拒绝汪工,而是问:
“所以,你想怎么做?”
黑漆漆的夜晚,另一边的声音顿了一会儿。
季庭柯又一字一句地,耐心问了一遍。
他难得主动拔高了声音。
汪工嘴里被烟浸得发苦,他咽了一下口水。
“你跟我走。”
汪工把季庭柯带回了家――
那个汪德霖曾经留下的、两居室的自建房。
汪工说:他怕季庭柯跑了。
到时候,真如季淮山要求的那样。对方明儿个、自己一个人下矿井。
汪工吐出这句话的时候,季庭柯的怀里、冷不丁地被塞了个枕头。
他看着汪工忙里忙外。看着对方将客厅里的沙发拖进侧卧、横在床边。
两个男人,挤在一间侧卧、狭小到转身都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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