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说,'求你了'。”
“求你了。”
季庭柯笑了笑、咳了一声,直击回去。
“满意了吗?”
罗敷没有开口。
又是漫长的安静。
季庭柯有些疲惫地靠在墙上,喊了对方的名字。
他问她:
“我们来的时候――你有没有注意到,停在矿区地面上的钻机。还有涂了红色油漆、一个圆圈点的采样标记?”
罗敷想了想、迟疑着说:“有。”
巨大、姜黄色的钻机。
几乎维持了其二十年前正常工作的姿态,它斜靠在一边――
身侧,是那块被标记、显目的采样点。
她听到季庭柯说:“一个小时。”
“以一个小时为期。一个小时之后,我如果没有上来,你就对着那块采样点、启动钻机。”
罗敷爬了起来。
她吸了一下鼻子,有些反应过来了。
罗敷张了张嘴,她轻轻地、皱了一下眉头。
她问:“为什么?”
季庭柯吸了一口气,他的声音沉得发闷。
他想到三天前,自己独自私下钼矿:
男人并没有过多深入。
只是在触到二十年前、那片倒塌的墙体后,匆匆撤了上来。
那片废墟之下,有很浓重的瓦斯气味。
二十多年间,从未有人踏足,像一只滋生细菌的培养皿。其中不断炼化,只待一根柴点燃。
只是这一次,味道较之前、更重了。
季庭柯说:“不止一次。我在地下、在矿井里,都闻到了瓦斯的味道。”
风量降低、温度攀高。
空气中有颤动的迹象,发出“咝、咝”的氧气流动声。
这些,都是瓦斯爆炸的前兆。
“在中国境内,大多数矿井都属于高瓦斯矿井。一定的浓度、一定的引火温度,或者爆源吸入大量的氧气,都会引起爆炸。”
“一旦爆炸,不止是地下的矿井、还有地面,以及附近的煤一中,都会受到波及。”
季庭柯没来得及说出下文。
罗敷率先抢答了一句:
“防止瓦斯聚集、处理积存的瓦斯。最简单的方法,俗称――通风。”
她闭了闭眼,用低沉的声音补充:
“你想利用钻机。在取样点上打通、钻出一块地方,让地下的空气更开阔。”
让积攒了二十年,像是被焖在了培养皿中的瓦斯。
在临近爆炸前、有一个哄散的机会。
季庭柯很难得地,附合了一句:“嗯。”
他攥着季淮山的手机,重新扔到了地上。方正的边角在灰里磕几个来回、最后滚向深不见底的黑暗。
男人说:
“在没有引火源、同时废弃了二十年的矿井之下。唯一、随时会爆发的危险因素,只有一个。”
只有一个人。
罗敷了然,缓缓地、吐出一个名字:
“季淮山。”
作为当下,矿井里最不稳定的危险因素。不排除有可能性:追求半世虚名、功利,最后落得一场空的季淮山,一个想不开、一把火点燃了瓦斯。
拉着所有人:
季庭柯、以及煤一中家属院当年侥幸逃生的所有人,一起陪葬。
罗敷拢着后脑勺的头发,以指做梳、往旁撇了撇。
原本披肩的发,没有皮筋、被拢成一把合在掌心。她挑出一缕,乱糟糟地捆死。
整个人已经有些躁地,频频质问季庭柯:
“为什么,在一个小时之后?”
“一个小时,是预留时间。”
季庭柯踩住了脚边的碎石子。罗敷能听到那颗石头被践在男人鞋底下,不甘、曲折地挠出道疤痕。
“如果,季淮山存了那样的心思,我会拖住他一个小时。”
“那如果,他没有呢?”
“算我自作多情,算侥幸一场。”
罗敷听了个大概。
她将额头轻轻靠在罐笼边、换了个姿势:
“其实,还有第三条路。”
通讯另一端,季庭柯微弱地“嗯?”了一声。
罗敷的嘴唇,抿动了一下:
“无论季淮山是否动手。以防万一、我们都可以直接去疏散煤一中家属院的住户。”
她说:“重金属污染、瓦斯气体。无论有没有被逼红了眼的季淮山――这里,早就不适宜居住了。”
女人一字一顿地、放慢了语调。
季庭柯听见她说:“第三条路。是你上来,不与对方、做这个了断。”
季庭柯望着腐朽、破旧的通风天井。
男人摇了摇头――
也是动作到一半。
他忽然意识到,罗敷根本看不见他的动作。
他自嘲地笑了笑,反驳了一声:“不。”
“煤一中的人,走不了了。”
“除了获得赔偿金的那五家,在着手搬离以外。其余的,矿下攒了半辈子的钱、都送往了医院。
留下的老人都过了知天命的年纪,他们知道什么是死循环。
知道自己无法破局,所以只能拼了命地、想尽一切办法把下一代往外送。
送走,离这里越远越好。
季庭柯宽大的手掌,松松地盖住了自己的脸。
昏暗的光线,从他的指缝里、钻入未来得及完全阖上的眼。
他反问罗敷:
“像你说的那样,然后呢?”
“以后,怎么办?”
“季淮山是个商人,讲究利益最大化。他不会做赔本买卖。”
“倘若,他所说的病是真的:他没几天可活了。一定会拼了命地、将那些反咬他一口的人,一起拖下地狱。”
在季淮山规划的复仇名单里,不会只有季庭柯一人。
最起码地,还有整个煤一中家属院。
“躲藏下去,不去赴约、不了断――让季淮山错失这次机会。”
季庭柯垂着眼,他喉咙动了动。
他扯拽了几下,安全帽的搭扣。
“但事实上,敌在暗、我在明。季淮山哪怕还能活一天,多活一个月、半年。
只要活着,就永远还会有下次、甚至下下次机会――
但不是每一次,我都能想到办法阻止他。”
季庭柯又叫了一声“罗敷”的名字。
他问她:“你难道、还不明白吗?”
他的话落地太快、太重。
罗敷没能接住。
它“啪”地一下砸到地上,激起无数尘土。
她听到他说:
“在矿下做个了断。”
“了断的另一层含义,叫:不死不休。”
罗敷眼前一片清冷,时而变得模糊。
她的眼神晃了一下。
与季庭柯的力道不同的是,罗敷的语调也掷在地上:
却是轻飘飘地,分量轻地、像是要被风吹走。
她问季庭柯:“你所假设的可能性。估摸着、大概有几成会发生?”
男人忽然笑了出来:
“大概…三成吧。”
罗敷灌了一嘴的风沙,她“呸”了一下。
“那么,活着的可能性呢?”
那边顿了很久,似乎微微抿住了唇。
而后,他说:“九成。”
季庭柯说:
那天夜里,盛泰爆炸的那一刻、他其实都看到了。
透过宿舍被震飞的玻璃窗,他看到了满天的火光、炸得鼓起来的厂房顶。
他感受到了地在震动,人在天上飘。
耳边有很多声音:惊慌的、被吓住的,以及刺耳的尖叫声。
他唯独听不见,那五人死前的哭嚎。
他说:“我不会重蹈覆辙。不会让悲剧、重新上演第二次。”
“我不会再害煤一中家属院的任何人,再一次。”
罗敷的喉咙,一直细微地颤抖。
不知什么时候,她的身上、早爬满了汗。
被风一吹,罕见地在夏日,凉得一哆嗦。
“九成的生机。还有一成,通往死门。”
“变数是什么?”
她听到了来自矿下、季庭柯的一声叹息。
他说:“变数是――你。”
“启动钻机,有一定的危险。譬如,你来不及跳下来、或者我预估错误。”
“你就得和我一起下地狱。”
“又或者,你怕了、现在就离开。那么,你就成了唯一的变数。”
说罢,男人自己都有些困惑地、重复那两句。
他问罗敷:
“那天早上,你为什么不走?”
“你都走了,为什么还要回来?”
罗敷没有回答。
她慢慢地,将脚下的土跺得更深。
在通风进口,隔着层叠的黑暗,和季庭柯深深地、对视了一眼。
而后,耳边最后一丝声音也被掐断了。
罗敷最后听到的,是季庭柯走向更深处的脚步声。
经由空间、风扭曲,好似一声野兽嘶鸣。
问她:
你愿意和我一起,下地狱么?
那声音转瞬即逝,快得仿佛是罗敷的错觉。
进入斜井开拓的钼矿前:
季庭柯将两部手机并排、又重新放回了通风井口下。
它们紧挨并肩,是各自主人没有过的和谐并肩姿态。
黑漆漆地屹立。像两块、忘了刻上铭文的墓碑。
第40章 倒计时(一)
在距离那两小块碑不远的地方。
季庭柯摆正了头灯的位置,让光线直射与自己目光所平行的方向。
往前继续走,是巨大、被震落得掉了半截儿的“猴车”。
“猴车”――
因乘坐的位置只有一竖杆、一墩儿,人坐在上面、扶着杆,就像一只上吊的猴而得名。
它也有个专业名、又叫:矿山架空乘人索道。
这是一种用于斜井开拓的地下,借助钢丝绳、驱动轮、托绳轮、压绳轮等配置,输出动力、带动驱动轮和钢丝绳运行,从而输送矿工、提高工作效率的装置。
即便是在科技并不发达的二十年前,每一链猴车,出厂时都设有 PLC 可编程序自动化控制系统。
通俗点来讲,即:
当矿下发生紧急事故时,猴车会跳转自动停车保护。
只有消除故障后,系统才会解除闭锁和重新启动运行。
熹
眼前的猴车,就永远地停留在了二十年前、事故发生的那一刻。
它再没有过机会,重新启动后再次运行。
季庭柯努力忽略过眼下的每一寸狼藉。
大概是受到环境影响,他越来越燥、越来越热,呼吸也越来越重。
窒息感、躁郁的态度越发地明显。
男人顺着猴车微向下倾斜的轨道走,鞋不断陷进碎煤堆里。
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将近半个钟。
翻越过煤渣、废弃铜铁垒成的高墙后:
是罗列了无数被损坏设备的综采工作面。是二十年前没有收回的设施、采煤一线的作业市场。
也是当年,事故发生的第一现场――
坍塌的矿壁积了厚厚一层、斜向下逼近四十五度的天花板。
像乌龟的壳,阴沉、压抑地拢在头顶。
同时,这里也是季庭柯三天前下钼矿、到此折返的终点站。
只是那时,深长的甬道里,只有他一人的呼吸、以及水滴声。
不像现在。
还有一声,比他音色更粗、更低沉的喘息。
两方头灯沉默、默契地对视,在黑暗中搭建了一束光亮的桥。
它照亮矿下的每一寸灰,照亮季庭柯这二十年来、煎熬过的每一段路。
以及,季淮山无处遁形、满得快要溢出来的罪孽。
季淮山,是真的老了。
二十年来,季庭柯第一次冒出这么荒唐的想法。
对方的头发在矿灯下泛出了银器的质地。
他浑浊的眼睛直视着对面。审视着对面强硬、逼过来的光。
季淮山受不住强光,他闭了闭眼。
他用右手食指的指腹揉了揉眼尾,像一只假惺惺、虚伪作态的老狐狸。
而后,发出一声:
“你来了啊。”
季庭柯再走一步、离对方更近。
中年男人半个手掌插在兜里,他掖出包“和天下”,在季庭柯的逼视下、叼了一根在嘴里。
他翻遍了每一个口袋,微微睁着眼、流出一分惊诧:
“咝――没带火。”
分明知道,地下不能起明火。又是半开玩笑,手掌摊向季庭柯:
“借个火。”
对方摊开的手心里,掌纹杂乱、只有一个“斗”。
季淮山注意到季庭柯的目光。他收回了手,在矿灯帽下、自个儿照了照:
他戴的还是最老款的矿灯帽,里面嵌着白炽灯泡的那种。旧得像是从某个犄角旮旯翻出来,重新安了个灯泡进去一样。
他说:“过去老人们都说,一斗穷二斗富,三斗四斗买豆腐。”
季淮山呸了口痰,连同那根咬着的烟一起唾回地上:
“那时候,所有人都说我不是享福的命。
年轻的时候,我不信命。
现在,我信了。”
季淮山眯着眼,摸了摸锁骨后方、第一肋上方的位置――
那里,是肺的顶端。
季庭柯慢慢地笑了一下,问他:“到哪一步了?”
“骨转移、打了地舒单抗,奥施康定已经吃到了七片。”
中年男人仰着头,他露出脆弱的动脉血管,薄薄一层皮下、愈发兴奋地颤动。
“怎么说,我瞒得如何?
你、连同你那个躲得远远的妈,一个都没发现。”
在距离对方仅一步之遥的时候,季庭柯伸手掐上了他的脖子。
温热的血液流动,急促的呼吸。
季庭柯声音都在抖。
他说:“你早该到这一步了。”
“你这二十年的命,本就是偷来的。”
季淮山握住了季庭柯的手腕。
他没有阻止他,只是恶狠狠地加大力道、死死地掐住。
他的声音就在季庭柯耳边,像一声阴毒的诅咒。
“偷谁的命?仲S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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