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同他、连同季淮山。
*
在这之前,罗敷从没用过钻机。
她只摸索到,如何将一节带有钻杆短接的接头连接钻杆与钻头,用液压卡盘夹紧,回转器正转,推进钻头,并使其钻入岩石。
她只知道,那钻头并没有动作多久:
地,突然裂了。
上一句,其实是更形象的表述。
平实来说,是那一小块地、往下陷了一块儿,坍塌的趋势隐隐扩大。
罗敷察觉到,自己的身子都跟着往前一倾――
而后,先前被她砸晕过去的汪工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
他从角落里跳起来,拼命地挥舞双手、向罗敷的方向冲:
她看见对方整张脸因为急切而涨得通红。
罗敷听见他嘶吼。
“跑!”
罗敷像是意识到什么,猛地转头,不可置信地盯着身边的庞然大物――
那酿成大祸的钻机。
季庭柯嘱咐,要她、一定怼着那方采样点工作的钻机。
也就在一个小时前。
男人骗她:
利用钻机,在取样点上打通、让地下的空气更开阔,以达到防止瓦斯聚集、处理积存瓦斯的目的。
他说,这样能救人性命。
但他没告诉她,岩石层下那一团巨大、渗水的空隙。
他没告诉她:
她救的,从来都不是他的命。
他也没告诉她:
这么做,会害死他。
罗敷抬起自己的手,她盯着自己凌乱的掌纹、夹杂了灰土、几粒石子。
她那只操作了钻机的右手微微抖着。
她像是不认识自己的手。
汪工让她跑。
她如果跑了。
那在地下的季庭柯呢,他怎么办?
罗敷僵在了原处。
在失去意识前,她看到、是汪工卯着力气冲了上来。
对方的小臂紧紧夹着她的脖子,狠狠地把她贯在了地上,拖离了那块濒临崩塌的地表。
“走!”
**
罗敷错觉,自己像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她还是那个被台里领导们戏谑、称为“刺头”的罗记者。
命运的齿轮在某一天,在她收到一封莫名其妙的邮件起、忽然开始剧烈地抖动。
再后来,她被上级为难、借口调任到新媒体部。
地方电视台里有自己的鄙视链,新闻部最牛、文艺部次之,然后是专题部、社教部。最后,才轮到新媒体部。
她年轻气盛。她拍下一封辞职信,是对职场小人、一记狠狠地掌掴。
她孤身来到西山。身边带着的、只有相伴了自己多年的相机。
在这里,在西山。
她遇到了一个满口谎话的男人。
他不像匹诺曹。
他说谎话的时候不会长长鼻子,只会一次又一次地、让她对他的兴趣更浓厚一分。
他撒谎的样子、竭尽隐瞒秘密的样子,像一根在她手心绷紧的琴弦。
罗敷喜欢他那副让人捉摸不透的样子。
她和对方上了床:
由此,猜谜语游戏逐渐演变为粗鲁、肮脏的两性较劲。
撕扯缠绵、不死不休。
男人的话总是很少。
他总是很刻意地疏离她。
他在床上表现得很凶恶,她就与他逞凶斗恶。
罗敷非常、非常喜欢挑逗他。
你看,那山,又远又高,想爬吗?
想。
她享受这样的乐趣,像是浸在水里剥洋葱一般。每隔一段时间,她就脱下对方一层伪装。
直到露出男人那颗由铅做的心――
铅做的心和死鸟,是上帝最珍视的东西。
他的灵魂、他走过的路,都牢牢地驻在了她的眼里。
后来,没过多久。
他又说:“天下无不散的筵席。”
而后,一头钻进了矿井里、再也没有出来过。
至此,罗敷终于从噩梦中挣脱。
她闻到了浓烈、呛鼻的消毒水,她奋力睁开的眼里,砌满了茫然、入目一片白。
她不是一个人。
她的身侧,还有一个满身灰土、头发凌乱的男人。
男人靠在床头趴伏着,看不清脸。
罗敷心里松了一处。她轻轻地叫了一声,指腹触到了男人的头发。
或许是为了骗自己。
她眼睛颤了颤,说了句:“你没事就好。”
对方听到了。
男人猛地抬头,像是也被魇住了、慌慌睁开通红的眼。
他不是季庭柯。
在看清对方脸的一瞬。
罗敷的脸色,一寸一寸地灰败了下去。
她叫了对方的名字。
“汪工。”
她问:“他人呢?”
汪工的眼里布满了血丝。
他用手抹脸――
手上的土也多,面上的灰也多。
越抹越花,直到掌心沾染了点濡湿。
他的掌心罩在眼睛上,忽地、死活都不肯动了。
良久,罗敷才听到了他泛哑、压低的声音。
他说:“季庭柯还在下面,没能出来。”
第42章 向前看
罗敷搡开了伏在身侧、挡住她动作的汪工。
她赤着脚,踩在医院冰凉的地砖上。
地砖的温度顺着女人的脚底,一路攀爬、凉到了心里。
这里,她立足的这栋大楼,是距离钼矿附近、路程最近的一家医院。
透过医院的窗向外远眺,依稀还能窥见“精诚矿场”的招牌。
它被揭开了钼矿那层神秘的面纱。暴露在外的部分,豁开、陷下去一个大洞。
罗敷的耳边,仿佛响起了有规律的、交错的鸣笛声。
或许,那是警方的鸣笛声。又或许,来自呼啸而过的消防车。
她已经分辨不出来了。
她听见汪工的声音在后头:
“搜救的队伍已经到了。”
他压低了声音。
“万一,有奇迹呢?”
万一呢?
*
那天之后,又过了一周。
又遇熟悉的、令人生厌的雷雨天。
后儿坪的“史家鱼加面”,在一记闷雷后,不出意外地、再一次跳了闸。
张穗的生意较以往更好。最近,她找水货市场新进了一批小银鲳,十八块钱左右一斤。每天上供氧机养着,拎着扇子、抱着臂在檐下跟人抱怨:
实在是难伺候。
“这鱼,水面上撒的饲料不吃、水底的饲料也不吃,只吃中间飘着的。”
说话之间,她还在拿眼觑着外面――
出了檐外,雨水固执顽强地倾倒在瓦楞铁皮上。天边一道闪光翻卷,风暴已然脱了缰。
这一场雨,简直和大暑那天、瞧着一模一样。
只是这一次,前台后墙处悬着的电闸箱前,再没有一个推闸、复位送电的男人身影。
张穗知道:对面的鱼加面馆,又新招了个水灵灵的丫头。
话多嘴甜、心思活络。只可惜,眼底没活儿。
对方不会拨闸送电,又常常说一忙起来就忘了收面钱。
凡一遇到事,下意识地就找史常铸。害得姓史的家中起火、老婆急得上来就给男人俩嘴巴子。
挨了两巴掌,史常铸捂着左半边脸,啐了口不带血的唾沫。
有时候,旁人也问他:“以前做事、手脚最麻利的季小哥,怎么现在不在了?”
问多了,史常铸肉眼可见得烦躁。
他在别处,其实还有分店。
这一周,心思却几乎全耗在了后儿坪,说话像是要喷火,也不知是冲谁。嗓门儿震天地:
“死了!都死绝了!”
又是唏嘘一声,那人抻大了浑浊的双眼:“死了?”
史常铸努了努嘴:
“你没听人说么?
人被埋在了钼矿下面,数个队伍几夜没阖眼地搜救了一圈儿。说是‘光打开洞口,就要耗费一周的时间’。活是见不着人了,死、也不一定能找着尸。”
这样的对话,以每天平均三次的频率,在后儿坪反复上演。
一众店家倒腾来、倒腾去,在没有新花样、新谈资抬上来前,几乎要把这几句盘包了浆。
张穗早就听腻了。
她点了根烟,袅袅烟雾在她被熏黄的指头处升起,淡淡地撇了句:
“无聊。”
放在以前,她一向是最会落井下石、得了机会就绝不饶人的。
但最近,每一次他人提到季庭柯。张穗都会将话头扯走。
她总是面无表情。细看之下,才会发现藏着的、一缕兔死狐悲的怆然。
当下,张穗从她的小单间里拉了雨棚来遮鱼摊儿。
她身上湿了大半,回里间拿毛巾擦――
门刚反锁,外头“咚咚咚”地,又敲上了。
张穗忙拢了衣服,一边回头看门窗,一边问了句:
“谁啊?”
是一个穿了雨衣、脸被罩了大半的女人。
只留一绺浸湿的长发在外,声音像是刻意地压低、瓮在了嗓子眼里。
对方说:“我要买鱼。”
张穗于是匆匆地,把衣服下摆一掀。毛巾垫在靠肉的最里层,继续发挥剩余的吸附作用。
她喊了一句:“就来。”
张穗走到门边,拧了反锁的门把手。
刚要招呼,门也刚轧出条缝儿。
那自称要买鱼的“客”,忽然膝盖抵着、就这么直直撞了进来。
有些令人熟悉的蛮横、无理。
对方的雨衣外头全是水,顺着光滑的料子往下跑、溅了张穗一脚。
张穗小小地尖叫了一声,她踩着低矮的细跟凉拖跳了一下脚,后又被捂住了嘴。
女人的掌心很软。是冰凉的,还有雨天、地下被掘出来的一股子土腥味。
她说:“别叫,是我。”
声音很耳熟,像是不久以前、刚在后儿坪听过。
张穗这才静了静。她闷着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她不会叫了。
而后,对方一手掀了罩着的雨衣。她露出剥菱似得,苍白到几乎透明的脸。
在张穗微微震惊,又似乎意料之中的逼视下重复了一遍:
“是我,罗敷。”
**
昏暗、狭小的室里,窗帘再被拉紧。
两个女人,两张脸上都聚了团阴影。
张穗散了根烟给罗敷,后被轻轻地、又推了回来。
罗敷只说了两个字。
两个,季庭柯曾经也说过的字。
她说:“戒了。”
张穗眯着眼睛看向她。
她吐出一口烟圈,又过回肺里,审视着罗敷。
“什么时候的事。”
“什么时候,戒了烟。”
罗敷直直地看向对方。她说:“上周。”
上周。
张穗咬了这两个字在嘴里含着,她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因为什么?为了――一个死人?”
她的话,尾音刚落地。
罗敷忽然动了。几乎是瞬间地,随手操起了一旁专用来剖鳊鱼肚子的尖刀、寒光抵上了女人的咽喉。
她说:“我有话要问你。”
不是罗敷的错觉。
她发现,张穗也变得有些不一样了。和汪工一样,褪去了那层浮夸的壳子,整个人都往下沉。
张穗没有躲,反而走得更近了一步。她咽了口口水,罗敷为了避开、不割伤她,往后让了一寸刀。
而后,女人冷不丁地夺回了那把刀――
罗敷一愣,她似乎联想到什么、没有继续拗着力气犟。
张穗绷直脚尖,把刀踢到了角落里。
“哐啷”一声。
张穗面上还是淡淡地,没有恼:
“你问。”
“这种威胁,没有必要。”
罗敷看向了那支被丢掉,还糊着鞋底印子的刀柄,它委委屈屈地蜷在角落里。
她忽然转过头,直直地盯着张穗:
“你好像知道,我早晚有一天会来找你。”
张穗说:“猜过。”
她抬眼,似笑非笑地:“你到底,想问什么?”
一个身上是土腥味,一个身上是鱼腥味,混合、碰撞,拧作一股。
罗敷的声音幽幽的,像是从地底爬出来一样。
她问:“我一直都不清楚――你多大了?”
张穗挑了一下眉,她往后、靠在渗出裂缝的墙壁上:
“我阿,三十七岁。”
“女人四十,人生如朝露。三十四十,如狼如虎。五十坐地、能吸土。”
她摊开手:“怎么,像不像?”
罗敷说:“像。”
她连表情都有些变了、目光有些混乱,最终停顿在张穗左手的无名指上。
那里,镶着一枚廉价的、银质的戒指。
小石头低调地转朝下、朝掌心内。
但凡一不注意,就会彻底忽略。
罗敷又问她:“结过婚吗?”
张穗的目光跟着罗敷走。她也转过了那枚戒指,拧过来、用衣服下摆擦了擦那颗小石头。
她漫不经心地:
“结过。不过,也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张穗拧了把发尾的水,淅沥地滴回地上。
“那时候,依着父母主张。年纪轻轻就嫁了个没钱、又没本事,只会卖死力气,只能去工厂做操作工的男人。”
罗敷紧紧盯着她,像她们初遇时那般、她抛出了同样的问题:
“哪里的厂?”
张穗还是像过去一样,烟在指尖抖。
她还在笑:“南边的厂。”
“现在的你,不是知道了吗?
南边的厂子里,到底有什么。”
“他做工的时候,厂子里效益还不好,说是得了病、老板也掏不出钱来赔。”
“后来,厂子倒是上来了。” 她似笑非笑地拟了一声,“可惜,还是――砰!”
张穗吸了口烟,自她嘴角溢出的烟雾,像极了爆炸之后漫天弥布的尘灰。
在罗敷的注视下,她与她对视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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