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个名字,季庭柯的瞳仁猛地一缩。
很快、转瞬即逝,但还是被季淮山捕捉到了。
中年男人的音色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一样,发出“嗬、嗬”的气音。
他面不改色地看了季庭柯一眼: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真相的?”
*
早些年间,煤矿由国家把控,并不允许私人开挖。
季淮山和仲S甄,都曾经是上一辈等煤车散落、捡煤球的部分人之一。
用一句话囊括二者之间的渊源,可以形容为:不打不相识。
他们在一条道上捡过煤,为同一只煤球动过手。
而后,又在某个寒冷的冬日,互相谦让过一堆煤渣。
再后来,国家允许私人承包搞煤。仲S甄抓住了风口,季淮山则赶趟儿、拆迁了老屋――
他没要房,把钱尽数投入到了仲S甄的矿场。
那时的高峰期,一晚产出的煤、最高可达 20 万左右。
可惜,两个都是半吊子。不懂法、又不怕事。
季淮山永远记得当时:矿区忙得正火热,县里的领导下厂房,亲自驳回了矿上“环评”办理的申请。
对方给出的理由是――
矿区的选址,离居民区实在是太近了。
然而,季淮山知道,这始终是个无解的难题。
矿区紧依着他们所需要开采的钼矿。重新选址,意味着已安全的设备、租赁的厂房都需要重头再来。
没有人有足够的时间、资本去耗。
于是,在季淮山的诱说下、仲S甄主动拍板,敲定了“夜里偷着动工”的规矩。
再后来,由于未批先建、未落实环评非法取水。终于在未来的某一天,诱发了钼矿渗水。
那天夜里,负责采煤、掘进岩石巷的工人,全部埋在了地下。
那一年,“精诚矿业”所需要背负的罪名,早就不止一桩。
与通常的矿难不同。
仲S甄、季淮山的所作所为是迕逆了上级指示,是明知故犯――
分明没有通过环评,非要私自开挖在先。
矿下渗水、害死人命在后。
这样的罪名,太大了。
请来的半吊子律师都说:要坐牢O。
当年,仲S甄想过要去自首。
季淮山始终不同意。甚至于、为了阻止仲S甄,他想出损招:
走公账上、取了一大笔钱。
季淮山私下与多位遇害工人家属联系,想用钱、搪塞了之。
只可惜,最后还是东窗事发、兄弟反目。
他们之间爆发了剧烈的争执。
哄闹间,季淮山失手、将仲S甄从天台上推了下去。
是…失手吗?
往后,季淮山多次回想起来,记忆一次比一次模糊。
在回忆里,他有时是失手犯错;有时,又是早有预谋、谋财害命。
一切发生的太快了。
他常常错觉:
仲S甄,死的真是时候。
季淮山从未为此后悔过。他甚至、无比地庆幸。
那一天,报纸上是这样印的:
精诚矿业董事仲S甄,引咎自杀、跳楼身亡。
仲S甄死了。他甚至留下一封“遗书”,带走了所有的罪名、以及后世的骂名。
而季淮山,作为“没有直接管理、干涉日常安全生产经营管理工作”的控股股东,只是承担了当年事故损失、补偿以及调整经营管理思路的责任。
“当年、甚至于现在,还流行一种手段,叫‘黑吃黑’。”
季淮山周旋着抬眼,他努力挤出一声口哨。
“听说过吗?”
“矿下有人里应外合、故意让地下出事,经营权再批给有实力的集团、低价收购出了事的矿。”
“只可惜,当年往后数、国家后面越抓越严,出现了‘三同时’制度。”最早的环境管理制度
他平淡地说:
“即便有人要低价收购精诚,同样面临的也是:要么搬迁、要么转停产逐步退出。”
“不然在你八岁那年。这钼矿的采矿权――本该是拍卖了的。”
他笑:
“这儿可是钼矿,多少人争着、抢着要。自古以来,钼矿与金矿相伴相生。这地下,有黄金呐!”
**
季庭柯听到了自己手心里 “嘎巴、嘎巴” 的动静。
季淮山的面上已经沉成深印绛紫色,他还在不知死活地激他:
“当年,你的父亲死之后。是我接手了他的老婆、孩子。是我养你长大――
姓仲的,当初只养了你七年。养了你二十年的人,是我。”
季淮山阴狠,皮笑肉不笑地盯着季庭柯:
“你跟谁姓,就是谁的种。”
空气越来越薄了,季庭柯被闷出了满头的汗。
他笑了一声,极具讽刺地、声音也压到最低:
他说:“别演了。”
“你养着我,是怕自己当年的所作所为、背地里落人口实。”
“你怕担心我知道、发现了什么。多年来,才心不甘、情不愿地一直养了我在身边。”
季庭柯轻飘飘地、略带苦涩地摇了摇头。
“盛泰爆炸之后,所有人都以为我被保、是因为你顾念父子情谊在背后花钱打点。
只有你自己知道――
你真正怕的,是我的身世被捅出去。你怕有人会顺着我往二十年前追查,摸清你当年的罪行、你的所作所为。”
季庭柯紧紧咬着牙关,有些急躁地反问,尾音略微上扬了几分:
“你知道,你错在哪儿吗?”
男人死死地盯着对方的眼睛,直到自己的眼睛也尝到了酸涩的味道。
他说:“这么多年,你都藏得很好――
唯一做错的,就是二十年前、在天台上,没有将七岁的我一起推下去。”
季淮山顶着目眦欲裂的神情,他微微怔了一秒。
随即反应过来,手心渗满了汗。
“二十年前,你在…”
在那个嘶吼缠斗、以其中一人死亡奠定结局的天台之上。
季庭柯轻轻动了动手指,点着对方跳动、一瞬绷紧的颈总动脉:
“你猜,这两年、我为什么独独跟汪工走得近?”
“他是谁的儿子。汪家人手上,又握了、关于你的什么证据?”
季淮山面色已经有些发绀紫,呈现破败的灰。
他距离季庭柯很近、几乎能一口咬下对方的耳朵。
在季庭柯话尾落地的一刻,中年男人努力地呼出、憋在口中的一口气。
一口污浊的气。
他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那是我错了。”
“是我忘了,斩草还得除根。”
季淮山稳着嗓音,声音低到不可闻的地步:
“现在补救,还来得及吗?”
季庭柯还没有来得及反应。
他眼前一花:对方曲起腿、往上抬,猛踹了自己一脚。
季庭柯吃痛,手里的力道都跟着松了一瞬、季淮山借机挣脱――
中年男人往后倒退了一步,头也卯着劲往后仰。
季淮山戴着沉重矿工安全帽的脑袋蓄了力般冲刺、猛撞,直到狠狠怼上季庭柯的。
季庭柯一只手,紧紧攒着矿灯帽。他察觉到一阵头晕目眩,在耳鸣斥满整个耳道之际,还有:
“咔嚓”,细微的一声。
稳过一阵后,季庭柯看到:
季淮山头上、那顶矿工帽上内嵌着的白炽灯泡,以及最外层脆弱的透明罩子,清晰地裂开了一条缝隙。
那条缝隙正在无声地扩大。
逐渐分裂为两条、三条。
再扩大到老式的白炽灯泡上。
最后,玻璃迸裂满地,露出焦黑的细细钨丝。
季淮山的面上,诡异地扬起近乎解脱的笑。
在这几乎要了命的关头,季庭柯想起幼年下井时,父亲念叨的――
地下的规矩:
倘若矿灯在井下熄灭或损坏,绝不允许在井下打开电池盒盖,绝不允许在井下拧开、敲打灯头。
当年的小庭柯微微偏过脑袋:
“如果打开,会怎么样呢?”
那时,仲S甄走在前头、他手里捏着的铅酸矿灯晃来晃去,露出平静的半张侧脸。
对方用哄小孩子的声音演示:
“会――砰地一下,烧个干净。”
小孩子有自己的理解范围。
会下意识地美化灾难、创伤,将幼年时听过的预示,解读、想象成动画片中出现过的:一朵漂亮的蘑菇云。
但季庭柯如今二十七岁了。
他知道什么是瓦斯煤尘爆炸。
他能分辨出,空气中有颤动的迹象,发出“咝、咝”的氧气流动声。
愈来愈近。
越来越明显。
它快要到他脸上了。
季庭柯平静地、闭紧了双眼。
像是为了等待这一刻,他碾转了近二十年。
与之相反地,季淮山睁着眼、有些嘶哑地在他耳边。
他叫他睁眼。
“快爆炸了,你不怕死吗?”
季庭柯不为所动。
他倒是略微动两下唇,季淮山狐疑地凑上去、卡了一下脖子。
“…什么。”
季庭柯刺了对方一眼
:“我说,一个小时了。”
他抬头,比““咝、咝”的氧气流动声更响的,是来自头顶、上方轰鸣的岩石层崩塌声。
他仿佛看到,在地面上方:
罗敷如何给钻机加注混合燃油,她调整熄火开关和阻风门、拉动启动绳――
她还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第41章 倒计时(二)
二十年前,因透水事故而涌入的泥浆,如今还悬在岩壁上。
由于上方岩顶的颤,它们跟着、拼了命地抖动。其中一颗,溅入到季淮山的嘴里。
他狠狠地啐了一声。
作为自己最后归宿的选址,季淮山对于死亡的全部想象,不是靠吃可待因熬过肺转移、不是依靠吸氧维系血糖数值,也不是服用止疼药、直挺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抛开病理,眼下、咄咄逼人的是季庭柯。是他伙同汪工,挖了二十年前的证据、逼着自己去死。
他们三更要他死,季淮山五更、就能给阎王送去份大礼――
季淮山知道,只要自己拉着季庭柯、在钼矿下引燃瓦斯。
仲家唯一的根,会断在自己手里。他会和季庭柯同归与尽:
瓦斯爆炸迸发的一瞬,高温、高压、冲击波释放出的有毒气体,会席卷距离钼矿最近的煤一中家属院。
季淮山谋略、计划的时候,恨不得生啖了那群人的血肉:
谁让他们背叛他。
谁让他们,二十年前害得自己走投无路。二十年后又毁了他的厂子,逼得他、再次成为亡命徒。
不过,此刻、当下,头顶传来岩石崩塌声,一下扰乱了他的计划。
季庭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他问他:“你知道,什么是冒顶吗?”
季淮山当然听说过。
“冒顶事故”。他上一次听到这个词,还是在二十年前:
这一词,指的是矿井开采过程中,上部矿岩层塌落的现象。在所有煤矿事故中占到 60%以上,是一直以来、最主要的煤矿事故之一。
当年事故,所谓“透水”、本就是“冒顶”的征兆。
二十年前,矿场上负责勘探的工人检测到这块煤渣地的上方:
对方计算“孔隙体积”与“岩石总体积”的比值,使用小块的岩屑测定孔隙度估出――
在他们头顶上方,约莫一千三百尺处、正是一大片危险的空隙。
于是,当年的煤矿作业,主动避开了用钻机探水、探瓦斯、卸放压力孔这一步。
“一旦下钻机,下面的岩石层就塌了。”
勘探的工人顶着满脸的煤灰,神情肃穆:
“这地方,不能动钻机。”
因了这个缘故。二十年前、勘探工人所标记的取样点,直到如今还残留在地面。
没人敢动。
像一块深深烙印的疮疤,始终坚守。等待着有朝一日、有人来完成属于它的使命。
这一处煤渣地,二十年前历经过底板突水事故――
取水不当、采煤操作破坏了煤层底板岩,地下水沿着因采动破坏形成的导水管道涌入采场。
那一年,光是排出低洼巷道的积水、搜救被困人员,就用了将近一周的时间。
当年事故而坍塌的部分机器、侧壁,延伸、倾倒过来。阴差阳错地、恰好垒成了一堵可支撑上方岩石层的墙。
不幸中的万幸,没有波及到最上层的危险空隙。
但倘若,再用钻机、对准当年的取样点,再钻一次呢?
季淮山抬头,他望着离自己头顶越来越近的岩层,晃得几乎站不住。
岩层还在颤,声音已经近到耳边。
他终于意识到,季庭柯做了什么。
男人骂了一句:“疯子。”
“你下了钻机。煤层一瘫压、我们俩还是一个都活不了。”
“你这样,叫多此一举。”
季庭柯猛呼了口气,时间几乎是数着秒过:
“我知道。”
他当然知道。
他在黑漆漆的地下,望向南边――
他什么都看不到。但他知道那里,南边、是郝响等一众人所在的煤一中家属院。
夏季,西山大多数时候、刮的都是南风。
倘若真让季淮山点燃瓦斯,风会承载他那份恶毒的诅咒,匆匆往南飘。
或许再等个二十年,又是一轮逃脱不开的命运玩笑。
季庭柯知道那是什么滋味。
他于心不忍。
他咬破了舌尖,逼着自己清醒了几分、数了三下:
一。
二。
三。
三秒之后,一块岩石砸下来,砸烂了季淮山的头盔。
那一点蓄势待发的火星子,“啪”地一下被灰扑没了。而这,只是先遣兵――
而后,成片的岩石层崩塌,整个矿道摇摇欲坠。
季庭柯抬眼,他错觉、仿佛看到了一眼天空的颜色。
他吸了口气:
那顺着坍塌的岩层,滚进来的空气。
也只是一瞬,黑暗吞蚀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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