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庭柯看着,没有吱声。
倒是罗敷望了眼店门口,漫不经心地:“汪工今天怎么还没来送货?”
“我让的。”
季庭柯说:“昨天鱼没有卖完,还养着,今天不用送。”
罗敷瞥了他一眼。
她先一步掀了卷帘门,轻轻应了声。
上工的时候,那枚收音机就摆在炉灶旁――被罗敷用湿纸巾擦过、远离火源,露出锃亮、掉漆的表面。
只是,那播报的声音时小时大,偶尔信号不好,像在嘶吼。
嘶吼两声,再断。
本就是糊弄人的小玩意,坚持了一个上午、二手电池也歇了劲。
罗敷倒过来拍拍收音机屁股,无果。
她抠了那两节没用的电池扔到泔水桶里。
又到晌午,顶着太阳、罗敷往巷尾的红梅小卖部跑。
半道,对面卖鳊鱼的张穗叫住了她。
一改前两次针锋相对、剑拔弩张地,敲着烟盒、要散了根烟给她。
罗敷没接。
张穗挑眉:“怎么?”
“嫌我这口儿不对?”
罗敷摇头、淡淡地:“有人不喜欢。”
张穗扑哧一下笑了,自顾自地给自己点上,她吞云,剩下的烟雾咽进肺里。
红红的指甲虚点着,她睨着罗敷下半张脸。
“你跟他,香过嘴了?”
这话问得突然。
罗敷勾了勾唇,张穗也忍不住笑,仿佛昨天特意来幸灾乐祸的人不是她一样:
“这就对么――我们什么仇怨。”
“你睡、我睡,都是给女人争口气,犯得着上门来闹。”
她凑近了些,把烟掐了,似乎是真切地提醒:
“我可听说,季庭柯马上就离开后儿街了。”
对上罗敷平静的眼神,像是看穿一切,又迂回着装不知情。
“去哪儿?”
“回南边呗。”张穗低了低眼帘。
“从哪儿来的,就回哪儿去。”
张穗看了她一会儿:“到时候你哪么办?姓史的苦日子里爬过来的,做人小气,你一个人撑着店,他肯定亏待你。不如来我――”
不如来我这。
她算盘打得噼里啪啦,罗敷却没什么耐心地打断她。
她说:“到时候――从哪儿来的,我也回哪儿去。”
张穗一愣。
罗敷手肘挡着烈日,一路小跑进了红梅小卖部。
她买了足有七节菜花虫电池,再逃回鱼加面馆时,脚踩得门槛啪啪响。
季庭柯背对着她,依旧侧躺在那张长椅上。
世界很安静,她听得见他伪装平缓的呼吸声。
*
与鱼加面馆相隔十里地的老水货批发市场。
汪工打听了一圈儿。
他叼着根牙签,舌尖抵了抵上牙膛,终于找到那辆“运载冰鲜往韫城、车牌号 865”的“依维柯”。
依维柯大金杯,拉完死人拉骨灰。
他插科打诨地叫“哥”,跑去敲了敲车窗。
车里开着冷气,司机摇下了窗户,半是狐疑地盯着汪工。
年轻人散了根烟过去,佯装不知地打听。
“哥,今天跑哪儿啊?”
驾驶座上的男人是个油耳朵。
左耳上已经别了根烟,又顺手接过了汪工递来的、烟屁股咬在嘴里。
他半个身子俯探了出来,示意汪工“借个火”。
“跑韫城。”男人说,“当天一个来回。”
汪工半张脸藏在车窗之下,他踢了一脚脚边的石子。
“哟――大城市!”
司机师傅目光转了一圈儿,似乎没料到他小小年纪、这么没见识,乐了:
“大城市谈不上。这趟跑韫城,走高速也就两个小时。”
汪工抹了把昏沉的脸:“地级市、县级市、县城,到底还是有区别的。”
他耐不住地凑近一点儿,得寸进尺:“也捎上我呗?我也去玩一转。”
说着,又往对方掌心塞了一包烟。
中年男人捏着烟盒在手里转了一圈儿。
他随手丢在了手边,回头睨了汪工一眼。
似乎是生了疑:
“你今天,怎么没去送货?后儿坪那老板芝麻丁点的货量,每次都叫'稍带点'、'稍带点',可一次都没让落下过,还有税西街的美琳酒楼、晌堂路的锦海捞,那都是大客户。捅了天窗,头儿不找你麻烦?”
汪工一看对方的态度,摆明了有戏。
他冲男人微一摆手,从车头绕向另一边。
扭头、麻溜地爬上了副驾驶,没说二话地,给自己系上了安全带。
“那都是小事。头儿媳妇生了,他回去跟着抱窝去了――哪有空管我们。我叫了六神姐,让她今天替我一天。”
六神姐叫“淼淼”,也是水货批发市场的人。
打小,算命的说她“命里缺水”,起这么个名字。汪工总是大着舌头叫她“花六水”,有个外号又叫“六神”。
他帮忙掰好了车镜,又对着、给自己理了把头发。
特意喷了摩丝,用发胶抓过的。
司机一嗅鼻子,呛得“阿嚏”一声。
油门一踩,铁灰色的车身冲出去,掀起一地灰。
热浪拧作股,猛地扎进车里。
送货的中年男人遥上窗,他拧开了空调,冷气簌簌地吹。
一路上,汪工嘴也没闲着。
他四处打电话,一会联系牌友、一会和钓鱼佬絮叨、横七竖八、八杆子打不着的都通了一通气儿,开口就是:
“来韫城了,哥几个有空聚聚。”
手边的人抽空瞥他一眼,乐了。
“跑个韫城大张旗鼓的,又不是去首都。”
为显摆自己跑过的地方多,又说:“这韫城,其实在过去、也不过是改县为市的小地方。常住人口数量比不上咱,早年还扫黑、还抓嫖娼赌博呢。”
汪工一嗦牙花子。
他惯性地附和,又忍不住流出一副痞子样。
“不过,论消息、人脉这方面。韫城哪条街上足浴店妹妹条儿最顺,手活儿最好。那还得数咱三教九流的小人物最灵通。过去江湖跑堂的,如今下乡入荡钓鱼的――”
开黄腔。
胡扯蛋。
中年男人嗤笑一声,话赶着说到这份上了,也忍不住感叹了一句
“你小子,吃喝嫖赌门儿清。”
“市场里数你人脉最活络,听说后儿坪街那老板最近请的丧门星,也是你兄弟?”
汪工乍一听着称呼,神情敛了几分。
他似笑非笑地:“都是哪儿来的谣言?”
“也就是去年那会,到处都在闹水污染的传闻。市场生意没有起色,不少客户都退减了订单。连我们送货的,也要跟着跑业务走南闯北,见谁都是兄弟。”
前车爬得缓,中年男人骂了一句,一按喇叭、震天响。
“我也寻思呢,那姓季的,把身边人都克死了,谁还敢和他来往。”
汪工跟着开了窗,他往外啐了口。
中年男人嫌他不讲究,他却开口,反驳的是上一句。
“那也指不定――那些没了的,没听传闻?”
“一条人命赔了一百多万。”
“一百多万,跑一辈子车也混不到这个数啊。”
“你看那些当初叫得响的那些人,又有跳出来眼红的。”
他觑着司机的脸色,直到对方不自在地摸了摸下巴。
“钱是钱――命没了,要钱有什么用。”
他想起那天夜里烧红天际的大火,依然心有余悸、猛地一脚刹车。
第12章 访韫城
后车车距过近,也跟着捏了一把汗,哆哆嗦嗦地摇下车窗、探半个脑袋,骂了句脏话。
汪工看在眼里。
他没有揭穿对方瞬间的狼狈,只是默不作声地、调大了车载空调的风量。
在第三次拨弄出风口方向时,他开口:“等会下了高速,随便找一个路口把我放下。”
中年人不动声色地捻了把手心的汗。
刚刚那茬话头过了,他才隐约记起来:
汪工,不过也就是去年――收成最不好、生意最难有起色的时候,来的水货市场。
他下意识地从车镜里看对方的眼睛。
“汪工阿――来水货集市前,你在哪发得财?”
汪工依旧嬉皮笑脸地打诨:“家里连读完高中都困难,我能发什么财?”
“给人当二五仔,进厂做流水工人。”
自打认识以来,中年男人还是第一次听他说起过去。
他奇了:“哪个厂?”
汪工摸了摸后脑勺突起的一块疤,他笑:
“南边的厂呗。”
霎时,车内一下子安静下来,只有冷气乱股。
*
木登木登
抵达韫城是在上午十点左右。
中年男人不知在避讳、惧怕什么,后半段路油门踩得几乎飞起来。下了高速,远远地看见条公路,就把汪工扔下了。
汪工打开手机,调出季庭柯拍给他的照片――
罗敷身份证的复印件。
季庭柯用贴纸遮住了女人的脸,余下地址:
幸福里―十三栋、贰零壹。
汪工导航,距离“幸福里”,三十公里。
…
幸福里也是个老小区,筒楼的样式、依着七八十年代常见的水塔而建,多是老年人居住。
他们在楼下遛狗、遛孙子。偶有几个往空了的水塔里堆杂物的,谈自己三十年前在纺织厂时,一月三百的工资。
汪工顺着地址,果然扑了个空。
幸福里―十三栋、贰零壹,怎么都不像住着人的样子。
索性,这也是在意料之中。
汪工因此平静,谈不上失望。
他摸索着、倚着猪肝漆色的扶手往下走,撞上一口装满空塑料瓶的蛇皮袋。
而后,那蛇皮袋后、探出个头发花白的脑袋。
对方往贰零壹对面的方向去。
汪工拦住那老人,他喊了句:
“您――认不认识贰零壹、以前住着个姓罗的女人?”
对方显而易见地耳背,更大声地吼回去。
“什么?!”
汪工忍了忍:“姓罗的――”
于是,对方怒火烧得更旺:“什么新来的?”
…
从幸福里出来后,汪工还是窝在路牙子上打电话。
他联系、拜访了两三个钓友,有做生意发家的年长者,还有跟他一样不成气候的。
朋友,甚至是朋友认识的洗头妹。
寒暄,约见、顺嘴再提一嘴罗敷的事。
有人取笑他:“一个名字,叫的人多了去了,怎么打听?”
汪工也知道。
他除了知道罗敷叫罗敷、是韫城人以外,其他几乎一无所知。
季庭柯也是一样。
汪工被朋友带到酒桌上,他夹了块鲜嫩的鱼籽下酒,忽然一下想开。
他何必跟着季庭柯钻牛角尖?
酒过三巡,醉意上头。坐在主座的东家抹了把脸。
钓鱼佬,不上鱼的时候都是诗人。
“打龟钓友、不空军不打龟。咱们这些天天钻芦苇荡的,遇到美人鱼的几率、都比认识女人的几率要大。”
众人哄笑作一团。那人却板正了烧红的脸,他站起来倒酒,白酒淅沥、落得正好和杯口齐平,又是一口闷――
而后,捏住了汪工的肩。
“要么,是产业不那么见得光的。上哄得了权贵、下搂得住俗人,什么上钟的技师啊――开台的那种。”
他意会地勾勾唇,打了一个巨响的嗝。
“来来往往,捏脚的又管不住嘴,干那一行的,说半个百事通也不为过。”
汪工听着,稍稍顿了一下。
他搁下了筷子。
众人酒杯交错,争执着要比谁的酒杯更低。只有他格格不入,低下头沉思。
旁的问他怎么了,汪工不过笑笑。
“只是突然想起来,韫城当地、是不是有个酒楼,叫――得来鲜?”
“我和他们老板打过一两次交道,做餐饮业的、认识的人海了去了。”
席上的男人,起哄、闹酒的时候,样子像极了某类灵长类动物。
总是捶胸口、无端地吼叫。
汪工找借口溜了――往得来鲜方向。
得来鲜的老板姓赵,汪工找上门来时,他正在对账。
听手底下服务员说,有个姓“汪”的小年轻找上门来,他瞅一眼腕上的表,要到饭点了。
男人顺势找了个包间一苟,留下个逃窜的背影:
“你把他打发了,就说我不在。”
“他要是说吃个便饭,也不准记账、报名头也没用。”
服务生是个小年轻,琢磨过来一点头――
已经晚了。
汪工钻来蹭去的,已经摸到了门口,戏谑地吹了把口哨。
“呦――大忙人。”
说来算去,汪工在韫城也不认识几个靠谱的。最多打几次照面,吃过几次饭、喝过几次散酒,耳听八方的能人更是没有。
就说他和这姓赵的,不过也只有一面之缘,互相通过名号。
用姓赵过去的话说,那叫“他妈的,差点给老子干进牢里。”
对方不敢见他,属于是如今有点身家,想起往事――
臊得慌。
当下,姓赵的挺了啤酒肚,“吧嗒吧嗒”抽着烟,搁雾里、眯眼看着汪工。
汪工叫他“老哥”,搓着前台不要钱的花生米吃、抓一把免费的薄荷糖塞嘴里。
他说,“来找老朋友叙旧。”
晌午,店里人气儿渐旺。赵老板不敢耽误生意、一心只想撵他,翻了一眼:
“叙旧,你也不该找我。该找水园那…”
话吞回去了,满脸警惕。
汪工点了点桌子,淡淡地:“水园上次被扫.黄的事,我听说过。据说老板打点了好久,又搬迁了、还改了名字,不在老地方。”
又似笑非笑:“我一年半载不来一回,往哪找?”
赵老板鼻腔里逸出声。
他凑近了、压低音量:“那也该找你那相好的,约个电话上一钟。我正经做生意的,早不玩野鸡――脏。”
他撇得干干净净。
可这种警告对汪工不起作用,他换了副正经的神色,烟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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