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份证原件、复印件。
盖过章的用工证明。
“一寸小彩照,你们有没有?”
罗敷说没有。
季庭柯沉默。
等到日后稍落下、偏斜几个角度,罗敷草草收拾了店。
她擦桌子,给剩下的两条鱼添水。
季庭柯踩着小几拉闸,他揉碎了手里的灰,似乎要说什么,停了停:
“你想走的话,现在还来得及,史铸常不会追究、还乐意少拨一个员工体检的费用。”
罗敷勾着唇,反问他:“去哪儿?”
退租。
辞职。
离开西山。
不再盯着他,不再以一个莫测的、外地人的身份浑水。
罗敷与那双平淡的眼睛对视了一会,她幽幽地转过话题。
“刚刚搜过了,一公里左右的东郊,有家照相馆。”
她无意识地揉了揉手腕:“走吧。”
“不是要拍照吗?”
背对着日头,女人周身一圈淡淡的光晕,她鼻头的绒毛漾着、不耐烦地皱出道褶。
夏季的午后,人被温度吞噬了力气、软绵绵地,走路也没有精神。
她走在前面。
季庭柯跟在后头,低着头、踩她的影子。
*
东郊的照相馆没有门面,仅一间小小的屋子、墙侧用红漆刷了 “东郊摄影” 四个字。
店里只有一个女人,撑着肥胖的身躯、歪靠着刷小视频,手边还有碗吃得只剩个底的烧卖。
嗅得出来,烧卖羊肉馅的,进去就一股葱切的膻臊味。
罗敷闻不惯这个味道,她往后稍了稍。
对方迎上来,渍了油的手直接去掏相机:
零几年的佳能单反,镜头磕碰几个角、撑得上伊拉克成色。
上下打量两眼,估摸着这一男一女的年龄、关系。
女人苗条、高挑,男人肩宽、结实。
若有若无地往一处靠、偶尔撞下肩膀,隐约能察觉到暗涌的、不寻常的氛围。
怪般配的。
老板娘迟疑地开口:
“是拍结婚登记照不?”
“屋里头有白衬衫,要借衣服的、另加二十。”
季庭柯反应慢了几拍,他愣在原地。
“不是。”
男人低声反驳:“拍证件照,一寸蓝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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证件照收不了几个钱。
小店又是机器打印,没有光面的柯达相纸、洗照片来得费用高。
老板娘兴致缺缺,显而易见地掉下脸。还是拖着鞋跟走到里间,拉了块蓝色塑板、亮了一盏灯。
一束光线照得满室灰尘半扬、滞在半空,她咳嗽了两声:
“女的先来吧,女士优先。”
前后不过十分钟,“咔嚓”两声、草草收场。
老板娘收了布。她坐在“大屁股”台式机后面,随意地排版、也不给修,倒是招呼了一声:
“要不要看看?”
罗敷没动,季庭柯无所谓地扫了一眼,注意到其中一张――
他的面中,正好嵌了块黑瘢。
季庭柯伸手指了指。
老板娘瞪圆了眼睛,摸着鼠标的右手抬高,食指、中指并做一处,去剐那块污渍。
“这是屏幕脏了,碍不着照片。”
碍不着、不碍事。
她还在碎碎念,季庭柯“嗯”了一声,刚要站直身体。
他随意地瞥了眼对方的动作。
忽地一下、顿住了。
年过四十的女人,手指爬满了细纹、泛黄的、皱巴的。
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
她的右手中指关节部位,也有一块厚厚的茧子,拦在中间的位置,突兀地、刺痛了季庭柯的眼。
他盯得对方发了毛,罗敷也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望了过来。
日头已经完全落下,一抹灰慢腾腾地爬上来。
季庭柯吐息缓慢,像是随口、不经意的打听。
他问对方,除了经营这家小店以外,是不是还干其他农活、茧子才会埋得这么深。
老板娘乐了,笑得脸上肉都在大幅度地颤。
“现在谁这么富裕,还能有自家的田啊、地的。”
“平常干什么活,茧子能长到这儿?”
她一把薅过相机,标准的姿势拧出来,正好卡到中指关节、茧子处的位置。
“看见没?干这一行――相机拿多了,这块儿就有茧子。”
对方嗤笑一声,按了打印键,机器“嗡嗡”地,刺鼻、呛人的油墨味儿迸出来。
“拿相机的,手劲还得大。别看几秒咔嚓两下,但还有那种专业的、要扛摄影机的。手劲小了,人得活受累。”
季庭柯扶了一下桌子。
他察觉到自己大脑皮层微微地发麻。下意识地稳了一下平衡,抬眼、朝着罗敷的方向。
她欲盖弥彰地,把手藏在了身后:
那只中指关节处、同样埋了深深厚茧的右手。
嘴角是噙着笑意地,满脸坦荡,丝毫没有被揭穿之后的慌张、懊恼。
几乎称得上嚣张地,冲他比了个口型。
没有出声。
但季庭柯分辨得出来,她说的是:
哎呀,被发现了。
第16章 瘾君子
相隔几米,机打的照片热气腾腾地被吐出来,一寸蓝底并列四行、拢共二十张。罗敷的照片镶在季庭柯之上,她黝黑的眼珠子透出死气、补光灯一点亮。
她的眼睛像死去的、某种鱼类的眼睛。
季庭柯在此刻,错觉自己其实是一只鱼鹰。
他的喉咙底部被绑了个圈套,只能吞得下小鱼、虾米,每当他试图贪心、吞下更多的东西,鱼就会卡住他的喉咙里,最终心不甘、情不愿地上交给渔夫。
他的喙已经满得几乎合不上了。
密密麻麻的鱼鳞在他口腔中生出倒刺、扎穿喉咙,在肚中腐烂。
他不应该在这里,他应该生活在 150 英尺的水底。
最终,他会因为无法吐露秘密而被折磨死去。
身后,东郊摄影的老板娘用半人高的木尺比着,锉刀切裁、利落地像在剐木头,寸寸飞屑洒落。
他们谁也没有去接。
倒是对方,满脸诧异地把照片塞到季庭柯手里,
“三十。”
他扫了钱,机械地出门。
罗敷捏住了他的衣裳下摆,像攥住了一把湿漉的羽毛。
季庭柯任由她牵着没有挣脱,如同真正暧昧的恋人一般,他低头看她青色的血管、轻盈的蝴蝶骨头――
那是绞杀猎物的植物脉络。
只有罗敷能听见他的声音,布满了模糊、讥讽的噪点:
“你口中参军入伍、作为郝国平战友的叔叔,现在在哪里?”
在韫城、在西山,还是压根不存在。
答案似乎不重要,季庭柯摸了摸口袋,将照片扔给对方。
世界很空旷,男人的背影被西斜的日光拉长、凭空生出点苍凉感。
罗敷低头看自己的照片,那双凌厉、淡漠的眼里,抿出猜不透的情绪。
*
从“东郊摄影”回公寓的路并不远,后儿坪凝成一颗墨色的点子、藏于其中,形成一道盛满光影的褶皱。
季庭柯路过卷帘门紧闭的“史家鱼加面馆”,他磕开路边的石头,偶尔几碎死鱼腮、日光下闪闪发光的银白鱼鳞。
男人冷漠地抬眼,隔着扇玻璃,对上巷子另一侧、张穗的眼。
她平静而无声地盯着他。
季庭柯伤过的那条腿,瞬间紧了紧。
他隐隐强硬着,没有一寸骨头轻易软下来。
张穗从棚屋里钻出来,眼睛一眨不瞬地,像在欣赏自己错失的猎物,他贲发的肌肉线条、染湿鬓角的汗。
她给自己点了一根女士细烟,呼吸间火光跃动,又摘下、递过季庭柯嘴边。
对方偏头躲过了。
风吹断了烟灰,落回女人的手面,似乎烫得一瑟缩,张穗顿了一下。
她像是想到什么,问他:
“史铸常精打细算惯了,店每关一天,都是生咬他的肉,他有没有,催你们去体检?”
季庭柯皱了一下眉。
张穗了然地瞥了他一眼,五指微微张开:
“季庭柯,你有多久、没敢再去过医院了?”
说话的时候,她的指腹悬于他第一肋的上方,他呼吸时、猛地一抽的位置。
在皮肉、血骨之下,某个脏器骤然绷紧。
住在他胸腔内纵膈两侧,淡红色、质地柔软的肺。
女人笑了,声音像含了口水,温柔、很轻地,一改先前泼辣骂街的模样:
“有些事,罗敷还不知道。对吗?”
她收回目光。
“你觉得,你还能瞒多久?”
季庭柯沉默了片刻,他捏紧了手指。
他听到对方的声音,像一句虔诚的偈语。
“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
这段路走得太久、太辛苦。
回到公寓的第一件事,季庭柯钻进了浴室里。
**
这是自打罗敷搬进来后,第二次撞见季庭柯洗澡。
她还记得第一次撞破时的躁动。
他刻意、有礼地避让。
她曾经躲在门后,晕眩之间窥到过的坚实躯体、精窄腰身。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透过幽暗的手机屏幕:那是张耐心逐渐消散、刻意伪装平静的脸。
她缓缓抽了口气。
夜晚逐渐落下帷幕,耳边,只有放大的水声、和罗敷不平稳的鼻息。
她走到门边,闻到了水清冽的味道,男士沐浴露的薄荷香,幽幽地从门缝里往外钻。
她用指腹轧住了那条门缝、堵不满。
这一次,水声依旧,甚至刻意调大了音量,像是为她即将动手的不轨企图作掩盖,一场盛大、隐晦的邀请。
她带了点力道地推,扑面而来的白雾、深重炙烫的水汽。
季庭柯没有锁门。
罗敷看见他湿漉的黑发捋到耳后,露出面无表情的一张脸,偏铜色的肌肤沾湿、肌肉修长精实、淌出一片暧昧的渍迹,划过背肌、三角区…
再往下――
她的手腕吃痛、被恶狠狠地拽了进去,撞上那双湿润的眼睛。
门“砰”地一声,在身后重重摔上。
季庭柯日常没有裸露在外的部位,比罗敷想象中,更白几分。
他脚踝上的青色血管、小腿上泛紫的淤青,山水画一样绵延。
她摸了上去,季庭柯闷哼一声。
他开大了花洒,热水打湿了罗敷的衣服。
透出底下的肉色、一览无余地。
“我知道你是谁。”
他说,拨开了她微微凌乱的头发。
“你这样的人,我见过很多、很多。”
他们大多数扛着相机,那些空洞、干枯的镜头像审视的眼睛,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一头扎进生活。
不管你愿不愿意,你的回应、表现会被编排为他人谈资。
愈来愈多的人为点击率、流量、博噱头而来。
没有人关注真相。
没有人。
又是喘一声,季庭柯咬上了她的耳朵,他叫她:
“自作聪明的,罗记者。”
罗敷低低地笑了,她反驳:“你见过的那些人。他们都不是我。”
“我跟他们不一样。”
她按住了季庭柯的脑袋,硬而刺的短发扎在手心、贴近了二者之间的距离。
老人都说,生了这样头发的人,是天生的犟种。
“我是为了你而来,季庭柯。”
半个肩膀裸露出来,她的 T 恤被粗暴地撕坏了,露出那件眼熟的、黑色的胸衣肩带。
她伸展开纤细瘦削的肩膀,中指带着茧的关节蹭着男人腰窝的部位。
胸前最柔软的部位,紧箍着对方的肩。
他动弹不得、不敢动。
她攥住了他厚重、宽大的手,引向自己的后背,解开了金属扣子、导向无尽的深渊――
在欲望充盈的小室内,声音还是理智、清醒地:
“你说的对,我是个骗子。”
“三个月前,我收到了一封邮件,落款人的名字,叫郝国平。”
季庭柯顺着她的耳垂厮磨、再向下,在她的肩膀上留下了印痕。
他说:“继续。”
她却打断了他的动作,攀着他的肩往上爬,颊边蹭着男人生着青色胡茬的下巴。
“吻我。”
她下命令,时间亘古停顿在这一秒。
透过水雾对望的双眼、入夜昏黄的灯。
季庭柯的唇是干燥的、皴裂开的,他暗哑的低吼声是磨砂质地,打磨得罗敷一身刺瘪下去。
她看不清他的脸,只知道他性感得让她腿软。
而后,她尝到了季庭柯口腔中的、偷偷藏着的烟味。
痛苦扭曲的瘾君子,抽丝剥茧后还剩什么?
一片轰然倒塌的废墟。
第17章 做“恨”
水是热的。
罗敷身上是滚烫的。
她似乎能听到水洒落在肩,自己是一块烧好的瓷、“呲啦”一声被浇出浓密的白烟。
火势没有一分减小、反而烧得更旺。
她被镇压在这片废墟之下。季庭柯动手铸建根本不存在的高楼,飞扬的尘土、厮磨挤出的液体,几乎淹没罗敷全部的鼻息。
她只能徒劳地仰高了脖颈,被占领高地的唇舌在争夺呼吸间奋力寻找喘息的缝隙,在未被及时吞咽的呼告声迸出之前,唾液拉长成咬不断的银色丝线。
分不清是季庭柯的,还是她的。
淡淡的烟味、交缠的血腥气。
不止是单纯的吻、不止是轻率地用舌尖吮下唇,更是泄愤地、带了个人恩怨地撕咬。
季庭柯,现在会是什么表情?
罗敷一直冷静地睁着眼,她长而密的睫毛更近地贴紧对方高挺的鼻梁,勾勒他的轮廓。
男人察觉到她的企图。
他松开了桎梏,罗敷反被他滚烫的掌心捏住了颈后、一寸犟硬的骨头被软趴趴地按下去,迫使她屈膝、俯撑在了冰冷的瓷砖墙面。
身后,是季庭柯愈发黑沉的眼睛。
他的一只手,轻松笼覆住了她大半张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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