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
**
门外,是电子机械过号的声音。
有人在冰冷的长椅上等到起鼾,有幼儿哭闹,有老人蹒跚。
季庭柯低头,看检查报告单上那一行小字:
右上肺野见条索状阴影及小结节灶边缘较清晰。余肺纹理较多,未见明显浸润性病变。两肺门影不浓。心影大小形态正常。两膈面光滑,肋膈角锐利。
诊断意见:
右上肺改变考虑为陈旧性病变,建议结合临床。
他盯着散过热气的油墨,一时无言。
对面的医生按了按圆珠笔,开口问他:“食品从业人员健康证体检?”
季庭柯说:是。
“需要补一个 CT――”医生指了指那一小块阴影,“这里。不查明白了,你的健康证下不来。”
他HH地划动,笔尖撕破纸,季庭柯却忽然打断。
“不用补。”
室内静悄悄地,只听见他的声音。
“办不了,那就不办了。”
眼神冷淡,带一分倔的。
医生拧了拧眉,摘下了眼镜,似乎没见过这么不配合的患者――
他问:“以前有做过相关的检查吗?”
季庭柯说:“没有。”
“肺部…相关的病症呢?有没有咳嗽,这些普通的症状?”
“也没有。”
“在从事食品行业前,你在哪里就职?”
季庭柯一顿,他抿着唇。
这个问题,他选择性地忽略了、并没有回答。
他起身,把胸片塞进塑料袋里,报告叠了,扔进长裤兜里。
“请问,现在我可以走了吗?”
***
门外,罗敷曲腿盘在长椅上。
她身边坐了颗“小萝卜头”,不知道是哪位患者的孩子,脑门上扎了数不清的辫子,露出光秃秃的牙床,叫罗敷“阿咿――”
见季庭柯出来了,粗短的手指指了指他:“阿咿的蓝喷油出来了。”
罗敷拨了拨散在脸颊上的头发。
她没有纠正对方的说辞,顺着那颗萝卜手指的方向,转头看向季庭柯。
他回头等她,攥着胸片的手微微用力。
“走吧――再等五个工作日,就可以下证了。”
第19章 别发骚
季庭柯口齿咬到“下证”的时候,廊道有病人拖着点滴架行走、塑料拖鞋洇了水,“啪嗒、啪嗒”,巡诊的医生、护士来往匆匆。
都在跑、都在争夺。
罗敷胃里是寡的,她舔了舔干燥脱皮的唇,眼神定格在季庭柯掌心捏着的胸片。
那一片幽蓝、寂静,盛着他温热的肺腑。
她抬腿跟着男人的步伐,往外走。
*
回到公寓后的第一件事,季庭柯掀开了自己的被子。
最角落的位置,搪塞着他的黑色 T 恤,罗敷口中“扔在他床上”的胸衣绞缠在男人的 T 恤之下。
他今天穿了件浅色的衬衣、当下卷起袖子、露出流畅的肌肉线条,中指拎着那根细细的带子,丢回她的怀里。
罗敷杵在他的身边,攥着那件胸衣,一手撩起了上衣下摆:
她保持着与季庭柯对视的姿势,他的瞳仁很黑,直到她白而窄的腰身露出来,再接着往上、一点浑圆的边缘。
他舔了一下嘴唇:“回你自己的房间换。”
罗敷瞟他一眼,她的手松开了,握住了床头的杯子。
不顾是昨夜的残水,对方喝过的杯子。
口中含了口水,问:“有什么区别?”
“你不是,都看过了吗?”
季庭柯没再搭理。突然发力,把罗敷推了出去。
门猛地摔上,罗敷鼻子里缓缓呼出一口气。
她反应过来,隔了几秒、没忍住骂:
“季庭柯,老娘日你仙人。”
相间一道门,季庭柯倚着墙,轻嘲似得笑出一声。
“我没有仙人。”
没有一种语言能形容罗敷此刻的心情。她冷冷地吐出一句:“那就日你。”
季庭柯在里面一声冷笑,把带回来的胸片随意踢进床底,也学她说话。
“你不是,都日过了吗?”
难得的休息日,难得的玩笑、拌嘴。
他像块懒得动弹的石头,被逼出拥仄的角落,朝着日出那一面,小小地翻了个身。
罗敷在外面没了动静,或许是被气跑了。
季庭柯枕在床上,偏头捻了根散在枕头上的黑发。
秀丽、丝滑的长发,属于罗敷。
他缠勾在右手食指,随意打了个结、再收紧。
直到那根头发断了,愤恨地在他指节上留了道红痕。
季庭柯捻了捻指腹,动作忽地停下。
他压着动作,拧开了房门。
客厅里空荡荡的,罗敷不在。
大门门锁轻轻晃荡,似乎是有人在钻、夹杂几声粗嘎的男声,像糊了老痰,有一下、没一下地咳嗽。
季庭柯面色冷下来。
他在罗敷含着诧异、愤怒的神情中,撞进了她的房间。
即便她听从了他的话,窝在房间里换衣服。
赤身裸体地,被掀来的风激得汗毛倒立。
“你他妈的――”
“别他妈的了。”季庭柯压低了声音,一手迅速反锁了门、一手捂住了罗敷的嘴。
她这间房间是新换的锁。除了她自己,谁也没有钥匙。
罗敷也听到了大门锁被钥匙拧动的动静,还有布鞋、拖地明显的脚步声。
属于小腿肌肉无力的老人。
她反应过来,指了一下季庭柯的动作,示意他松开手――
她裸露、冰凉的肩扎在对方怀里,比着口型、猜测:“房东?”
她说的房东,是季庭柯原来的房东,姓赵的、七十多岁的老人。
而不是季庭柯这个,冲她微微点着头的冒牌货。
门外,老式手机铃声响起,像更早的时候,充话费送小曲儿的小灵通时期更常听到的旋律,对方接了电话:“喂。”
季庭柯这才注意到罗敷上身赤裸着,手指一瞬变得干涩。
她拽着他的衣服下摆,没有松手。
“你身上,好烫。”
几乎是气声地,被屋外更高一声抱怨压过。
“你从哪儿看来的,姓季的那小子带女人回来?没看见人啊?”
另外一边不知解释了什么,老人不耐烦地嘬了下牙花子。
“屁大点的地方,谁能找他租二手房子?谁不认识他,谁敢跟他牵扯上关系?你他娘的――老眼昏花了吧!”
罗敷抬头看季庭柯的反应,他的右手还死死掐着她的肩膀,力道大得压的她近乎跪立下去。
他的注意力在门外。
在别人身上,在别人对他的、冷嘲热讽式的言语上。
罗敷盯着他,默默躺了回去,原本并起的修长双腿分开于腰间,下三路紧密贴合。
他被拉回来,掐着她的脸过去。
“别发骚。”
回应他的,是罗敷胸腔微微的震动。
她似乎在笑,克制不住地泛开,反捏住了他的手指,声音闷闷地:
“季庭柯,我的鞋还在门口。”
“女鞋。”
那是一双红底、鞋面漆黑的高跟鞋。
鞋跟细长、凿了腥味的泥。
赵姓的房东,在挂断电话、转身的一瞬,也发现了。
老东西调侃地吹了一声口哨,“呦――”
他开始在公寓里翻找起来,怀疑季庭柯将狐狸精藏在了床底、厨房里、淋浴间。
最后,他握上了罗敷房间的门把手。
她挨得季庭柯很近,清晰地察觉到男人周身一僵。
门把手被往下压、拧不动,对方不死心,又“啪啪”两声,砸了门。
足足五秒的寂静,只听到彼此深沉的呼吸声。
罗敷捉住了季庭柯的手指,在他淡淡警告的目光里:
“别动,帮你解围。”
而后,季庭柯的手指被她攥着,划过小腹、耻骨。
她解开了纽扣、牛仔裤的拉链失去支撑力,在她刻意下蹲的姿势里抻开。没有完全褪下,沿着布料的缝隙,她的手指引着他的:
钻进了温热、潮湿、黏腻的丛林。
他忍不住,可耻地曲了曲指节。
罗敷露出得逞的笑意,像一颗被融化的热巧、紧紧裹着他,发出一声甜、俏的呻吟。
“嗯…你轻点――弄疼我了。”
在男人有些错愕的神情中,四下顿时没了声儿。
赵老头七十多了,不碰那档子事也许久,一下愣在原地。
他搜肠刮肚地,半天才挤出一句。
“季庭柯,别他娘的在老子的房子里胡来,糟蹋东西。”
将要走远了,还有一句:
“人是哪里找的,东区亮红灯那儿,街上站着拉客的?”
“周围的邻居可都看着,说你小子,日日往家里领女人。”
半点没有私自留存钥匙、闯进租客家里的心虚,似乎有备而来,带着话:
“你没听说么――盛泰要复工了。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你找一些不三不四的鸡发泄没问题,但身子搞垮了,怎么回厂子?”
明面上是关心,更似讥讽。
季庭柯猛地睁开眼睛。
罗敷充满意味地盯着他,直到门外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大门被“砰”地一声带上。
女人爬起身。
她背对着他,姣好的腰肢曲线微微支着,像一粒白米。
沉默是火上浇油。
罗敷抬起眼皮,意味深长地扭过头:
“你要回去了?”
“那健康证,是不是不需要了?”
季庭柯一声不吭地起身,绕过对方丢了满地的衣服。
他的手指松松垂着,上面沾了一点银亮的水渍。
“或许吧。”
又说,“可惜了。”
第20章 她有病
汪工是昨天夜里,连夜赶回来的。
一早,他宴请帮过忙的六神姐。一人一根赤豆小棒冰,蹲在市场角落里吸溜。
少年额角处、藏在茂密的硬发下,新窜出来的脓包痘尤为明显。
六神姐脸上还溅了片带血的鱼鳞,她用手肘蹭了,嘴叼着冰棍儿,口齿不清地问汪工:
“去韫城一天,鬼混什么了?”
“上火成这样。”
汪工含糊其辞,忍不住去抠那颗毒痘,疼得嘴一咧。
“别瞎几把打听。”
对面恶狠狠地挖他一眼,一口在赤豆棒冰上留下一嘴清晰的牙印、冻得倒抽一口气。
“你以为老娘乐意管你闲事!”
放空的间隙,汪工往车上装箱,慢慢地“哦”一声。
不管最好。
他在清净的早晨抽完半根烟,脑子里还是罗敷那件事乱逛。心不在焉地掐了烟、火光淹在冰棍袋儿里:
他说:“我去后儿坪了啊。”
六神姐撸了把袖套。她嗤笑了一声:
“你去个屁。”
汪工停下手里的动作,他滞在原地。
六神姐折了剩下的木棍,微微抬着眼:“没听说――那家鱼加面馆,歇店了?”
对方指了指市场口的巷子,手里的木棍掷飞出一道抛物线:
“季小哥,昨天在那儿、差点被打残另外一条腿。”
汪工惊异地睁大了眼睛。
他“嘶”地倒抽了一口气,很明显地吓了一跳。
他问:“跟人动手了?”
“跑了。”
六神姐邀功似的,她拍了拍车头、扇得引擎盖哐啷哐啷地响。
“坐这车跑的。你可记着,中午得再请我根绿豆的。”
汪工嘴上答应着,说“行”、说自己不差那两根冷饮钱。
临到晌午,踩着后厢空了的车,却没有再次折返市场。
他急咻咻地给季庭柯去了电话。
通话另一头,憋着声音不吭气儿。
汪工车停在公寓后,老槐树的阴翳下。
试探性地:“风紧,扯呼?”
季庭柯:“……”
晌午,人都窝在店里躲日头。
不过也是片刻后,季庭柯阴着脸色下了楼。
车里开着冷气,烧的不是汪工的油钱。他一个劲儿地压低温度,来来回回地、扫视了季庭柯好几眼。
对方全须全尾地坐着,手肘压着安全带,脸色不太好看。
男人注意到汪工的眼神四处游着,没忍住:
“你往哪儿看?”
年轻人指了指他下身:“哥,小门儿开了。”
是罗敷,刚刚骑在他身上的时候、故意蹭开的。
季庭柯面色更阴,他遮掩着收拾了。
再抬头,对上汪工探寻的目光。
对方的眼睛里,带点震惊、扼腕的意味。
季庭柯冷冷地警告:
“收起你脑子里,那些黄色垃圾。”
他的脸色更黑,翻车上、副驾驶的前储物柜。
扔出几个空瘪的烟盒,好容易淘到一根,塞进汪工嘴里。
汪工的唾液濡湿了烟屁股,对方慢慢地拿下来,别在耳后。
低声问季庭柯:“你试她了?”
季庭柯先是点头,后摇头。
“你猜错了。”
“不是条子?”
“不是。”
“那是什么?”
季庭柯想起罗敷那张被回南天浸湿、又被北风吹皴的脸,轮廓都漉漉地融化。
隔了一会儿,他吐出一句形容:“伥鬼。”
为人仆役,引诱更多的灵魂被吞噬。
汪工一下愣住,顶着季庭柯目光的压力,没有再继续追问。
车里很安静,只有冷气“呼呼”地吹。
直到季庭柯打开了广播,电台调至“FM93”:
女主持人刻意扬起的尾音,调子落不下来地播报天气、交通情况,偶尔插播一两条老人保健品推销广告。
他耐心地等,直到跨过那些琐碎,重播早间新闻:
今日,应急管理部公布盛泰轻合金工厂铸造井区域发生爆炸事故原因,初步原因分析爆炸系违规作业引发。
据初步原因分析,铸造初始阶段,企业作业人员发现引锭盘与模盘粘在一起,无法自然分离,但没有按规定及时停止铸造、紧急排放模盘中的铝液,而是违规使用金属棍撬压。此过程中引锭盘静止,但下方的牵引系统一直匀速下降,距离持续增大。当引锭盘和模盘被撬开后,引锭盘失去支撑突然坠落,模盘中的大量铝液突然随之下泻,与铸造井中的冷却水接触发生爆炸。因事故发生时车间内还有锯切、热处理等工序作业人员,造成多人伤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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