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避开烈日,不少人六七点就买菜、进货,赶最新鲜的一趟。
还是那个角落,汪工躲着人、背着店面,手指不住地在屏幕上滑。
他在玩消消乐。即刻通关前,肩上冷不丁地、挨了一巴掌。
他以为是六神姐作乱,一句脏话从牙缝里挤出来:
“操你妈的,你…”
回头,是罗敷阴沉的面色,毫不客气地回敬:
“操你爹的。”
汪工的手机,“啪”一下落到地上,丢进死鱼的脏腑内。
他张大的嘴来不及收回去,急咻咻地、弯腰去捡:
幸而,只是钢化膜缺了一角。
早市刚开,场上愈发地热闹,不断有主顾搡进各大店面。
年轻人黑发凌乱、遮住眼神,周遭被罗敷困住,陷入死寂。
这是一场死局。
唯一有机会破局的人跑了,把天大的麻烦扔给了他。
汪工心一坠,咬碎了牙。
罗敷眼神里浸了冰、一点一点地侵蚀过来。
她问:“他人呢?”
汪工继续装疯卖傻。
“谁?”
“季庭柯。”
哦,季庭柯。
汪工眼神往下溜。
这是他要扯谎的征兆。
譬如:“在不在附近的快递中转处打零工”、以及“张穗家的床底下”。
罗敷双手交叉,抱臂在前。
她拼命忍住、想要狠狠抽对方一巴掌的欲望。
一根手指拎出来,晃了两下、逼得汪工噤了声。
“他走了。”
女人毒蛇吐信似地,危险已经蔓延到汪工面上。
“我的意思是:他带着所有的东西,从那间出租屋里跑了。”
罗敷的手里,捏着那一包塞满了钞票的信封。
“啪”地一下,尽数丢回了汪工的怀里。
汪工几乎要被钱砸晕了。
女人又一句话,轻飘飘地摔下来。
“你的钱?”
汪工心里猛地一突。
他刚要狡辩,罗敷已经摊开手。
她说:“别急着否认。”
“我连他的档都摸过。季庭柯有几斤几两,我心里清楚。”
这一句,震得汪工眼底的晕眩一览无余。
他站不住了。
脑子里全是季庭柯昨天下楼时,那条显然被蹭开、不正常龇着口儿的裤拉链。
他愣在原地、手里还捏着那包钱。意识清晰、不住地往裤兜里揣。
直到揣不下,有大半尴尬地敞在外面。
汪工在露头的部分信封上,反复捻着手里的汗。
他无声地抖了抖,推翻自己先前荒唐的假设。
在罗敷的逼视下,他咽了口唾沫:
“钱是我借给季哥的。”
话锋一转:
“但我的确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罗敷短暂地放过了他,她将目光投向别处。
话头、却还是朝向汪工:
“你是在哪里认识他的?鱼加面馆?
还是…盛泰工厂?”
汪工的瞳孔,随着对方话落地的一瞬、紧跟着一缩。
他又联想到,一年前、以及再往前延伸的那些日子。
蜷缩在工厂的角落里谋生,挂在脸上、勒出痕迹的口罩。
以及密密麻麻的灰土,压得汪工喘不过气来。
汪工心里清楚:
他和季庭柯。他们都不是那场事故的幸存者。
他们是逃兵。
汪工不确定,罗敷究竟知道多少。
女人轻轻地笑了,微一眯眼:
“新闻播报,通常只聚焦大众舆情最关注的部分。盛泰这样规模的爆炸事故――追责的人数,通常来说、会是死亡人数的一点二倍。”
官方数据通报:三死二失踪。
失踪的两位,推断是在爆炸事故中“高温汽化”、尸骨无存,也在死亡名单之上。
五位工人遇害,即:追究六人责任。
“你猜,谁会是那六个替罪羊之一?”
罗敷往后退了一步。
“我可以救他。
但你这样放任他回去,就是让他去送死。”
**
从水货市场离开后,罗敷再一次回到公寓、是为了取行李。
还是那只黑包。
形单影只地、承载了她全部的行李,外加季庭柯留下的半包汾烟。
东西不多,摆在门口、也是寒酸的一摞。
罗敷看了一眼自己的包。她漫不经心地,在客厅里、吃完一份外卖:
依旧是鱼加面。
汤被香菜浸成寡淡的绿色,比起季庭柯做得、差远了。
吃到一半,门外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罗敷好似一直在等,她擦了嘴、慢条斯理地扔了筷子――
门外立着的,是那天听墙角的老头。
也是这间公寓,真正的主人。
对方一圈儿房钥匙都挂在裤腰上、随意地拖甩着,开门一见她、也跟着一愣。
退回去,确认了一眼门牌号。
没走错。
季庭柯没有交下个月的房租,临了跑了、“不续租了”。
公寓里,居然还给他留了个女人。
看上去,半点也不好惹的女人。
老东西的后面还跟了个国字脸、三角眼的中年人,迅速别到了后面。
逃得远远,小声而急促地:
“喏,就是她!”
“这些天、每天晚上,她都跟着季庭柯后面回来。”
罗敷卷着袖子,她拨了一下散在肩的头发。
“是我。”
老头第一反应,先是里外逛了一圈儿。
在确认罗敷没有拆了他不值钱的家具,偷带走任何财务之后。
男人虚虚地瞄了她一眼,推开窗、散了满屋子的面味。
“叔。”
罗敷叫他。
这是一个女人、一个漂亮的女人。
一个心甘情愿,和季庭柯牵扯不清的笨女人。
姓赵的扯了下嘴角,眼角的纹路堆叠、原本就不大的浑浊眼睛,看上去更小了。
他问:“主顾都走了,你怎么还在?”
罗敷稍微笑了笑。
她拎着那碗吃剩的面,随意地、将背包甩在了肩后。
在和对方擦肩,女人有些恶劣地撞了一下。
“没办法啊,做我们这行的不容易。”
“有些客人喜欢倒d着账做。现在还欠着钞票没还,我总得追回来。”
“那恐怕,你是追不回来了。”
姓赵的嗤笑了一声。
“跟那小子走得近的、身边的人,都倒了大霉。”
罗敷半只脚已经跨了出去,她回头、冷冷地盯着对方。
“那也得追。”
“天涯海角,我都会找到他。”
第23章 工程师
小镇往南,最萧条的一条街拓出郊外,比肩工业园区。
园区口,有一家生意萧条的网吧,名叫“大鲨鱼”。
季庭柯花了四十块钱包夜。他足有半人高的行李箱嵌在电脑主机边上,手拧着纸巾,又是一声“阿嚏”。
旁边打游戏的坐不住了,叼着烟起身、把立式空调的叶子往上转了转。
“哥们,感冒了啊?”
季庭柯含糊地“嗯”了一句。
他道了一声谢,随后拢紧衣服,半张脸埋在外套下,昏沉沉地闭眼。
狭小的网吧里,浓重的烟味弥漫,枕着键盘敲打、摔鼠标的动静,邻座的很快被女朋友揪着耳朵拎走,好不容易陷入一小会儿安静,又不断被椅子拖拽的声音吵醒。
中间几下咳嗽,出自季庭柯。
他憋着喉咙,清晰地尝到一丝腥甜的味道,又默不作声地咽下去。
半梦半醒的间隙,手还紧紧攥着手机、以及行李箱的拉杆。
直熬到天亮,网管换班。咬着根油条,手掌心拍了拍腕子,懒洋洋的一声:“包夜的,都到点下机了啊。”
季庭柯一下被惊醒。
他睁眼,发现自己手里还握着手机。
长长的充电线已经拖到地上、陷在椅子滚轮的缝隙里。
他伸手去拨,弯下腰的功夫,面前多了双藏青色的帆布鞋。
男人顺着那条溅了泥点子的裤腿往上看,一张熟悉的、嬉皮笑脸的脸。
汪工也拽了只拉杆箱,面上布满了灰土,疲惫的眼神一下放出光来。
“我找了你一夜,怎么不接电话、也不回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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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庭柯戳了下屏幕。
“静音了。”他说,来回打量眼前的年轻人。
“你不去水货市场上班,跑这里来干什么?”
汪工嘴角逸出一丝苦笑,他往季庭柯那里凑了凑,终于说出那个许久未敢喊出口的名头:
“投奔你,大工程师。”
年轻人拉了把椅子坐下,在网管近乎逼视地、警告的目光中,比了个“5”的手势。
给他五分钟。
“盛泰复工,不少员工跑了,到处在招人,招聘那样子急赤白脸地,我就想着、要不回来算了。”
季庭柯让他滚。
汪工不怵他,腿并着对方的行李箱,上身抓他的胳膊:
“往哪儿滚?”
“你知不知道,罗敷都找到市场上来了?”
“她把钱拿给我了。还说,要是再找不到你,就把我摊子掀了。”
汪工在来的路上吃过早饭。
喝的是丸子汤,咬的是烙饼。
他从口袋里掏出个纸袋,打开是两只咸麻叶,强硬地塞到季庭柯手里。
“走吧。”
汪工压低了声音,给了对方消化的空间。
“再不走,就迟了。”
跨过网吧的门槛,一路颓废的工厂,烟囱扎堆、煤山绵延。
季庭柯咬了一口麻叶,嘴里钻了一口土,他连吃的带土一起吐了。
话咽不下去,到最后闷闷地化作一句:
“你不该来这里的。”
少年眯着眼,掏出只口罩带着。
他的眼睛眯起来,似乎在笑。
“谁,又是天生就属于这里呢?”
*
园区里有十几家工厂,几十、上百栋楼。
这是爆炸事故发生后,真正意义上,在废墟上重新开工的第一天。
经历过火烧、残败的一期工程遍地黑灰。二期的工友们捏着鼻子走,尽量不去用眼神接触那片焦土。
他们沉默地完成交接工作,去排队领脸盆、口罩等生活用品,私下里偷偷嘀咕。
“这盆,是不是质量变差了?”
旁人捅捅他,用撇撇嘴的动作示意对方少计较――
“说是这一次,保守估计损失这个数。”
那人晃了晃手指,比了个“二”。
“背负了这么多条人命,有心思给你发东西就不错了。”
他们往宿舍楼走,偶尔拿眼尾、瞥向季庭柯。
他站得笔直、旁若无人地走自己的路,似乎没听到他们讲话。
于是,那走成一路的更加猖狂,指头就差戳点到了季庭柯的脸上。
“这么大事,他凭什么不去坐牢?!他一个――”
为首的“嘶”了一声,急咻咻地捂同伴的嘴。
他说:“都别说了,你们不知道人家的来路…”
那些车轱辘话,最终都被风沙吹远了。季庭柯不小心衔一口在嘴里,满嘴的苦涩。
他站在楼道里,数着台阶往上走。
不断有人上楼、下楼。
有刻意避开他的,也有故意往肩上撞的。
零星还有几个,挂着客套笑容的。
季庭柯摊开掌心,那里静静地躺着一支钥匙。上面贴了红色双线框、白底的标签,潦草地写着“401”。
工厂出事、人员调动,宿舍都是重新打乱了排的。
401,是季庭柯的新宿舍。
跟以往一样,依旧是四人宿舍。在宿舍楼四层的最尽头,有隐隐灯光透出来、门虚掩着。
季庭柯犹豫着、慢慢地推开了门。
虽然是白天,但那镶在天花板上一长条的日光灯光亮,几乎刺痛了他的眼:
宿舍里,挤了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右眼还蒙着纱布。
隐隐地,渗出黄色的药液。
他注意到了季庭柯。阴阳怪气地冷笑,用那只独眼、来回地打量他。
那样带着审视的目光,让季庭柯十分地不舒服。
但他不记得,自己和眼前人、有过什么多余的交集。
直到对方耐不住地,捅破那层微妙的窗户纸。
他叫他:
“厂里的环保安全工程师?
――你不去避避风头,怎么、也跟我们挤一个宿舍?”
季庭柯铺床的动作一顿。
他没有理会。
他知道接腔的下场,会让事情无法收场、情况愈演愈烈。
季庭柯并不想惹事。
他拉好拉链,把自己的行李推到宿舍的最里侧。
那“独眼”男人,又顺手把脸盆搁了上来――
他用过的毛巾,甩到季庭柯的床上。
季庭柯一一都忍了。
他沉默地丢回去,没有抬头、但也没给任何好脸色。
直到对方洗了衣服,得寸进尺地又要往他床头挂,水不住地往下滴,溅到钢床上。
噼啪、噼啪、噼啪。
像是宣战的号角。
季庭柯的脸色,终于忍不住、一点一点地冷下来。
他捏紧了拳头,藏在背后。
独眼看不到,还在不知死活地挑衅。
“怎么?你还想动手打人?来打、有本事动手,打残老子另一只眼!”
他仅剩的那只眼睛里,印着刻骨的恨意,怒火熊熊燃烧。
季庭柯对这样的眼神再熟悉不过。
他忽然想起来眼前的人是谁。
一期车间里,负责开叉车的。
他曾经见过他,那时候,对方还是健全的、两双眼睛。
他还不知道,对方叫什么名字。
一旁站着的另一位工友,是原来在车间里混上主任的老员工,不想开工第一天就把事情闹大了,两边稍稍拉了一点,都在低声劝。
他劝季庭柯在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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