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挣扎着从雪地里爬起来,呸呸吐掉嘴里的雪块和污泥。他踉跄地站起来,抬头看向巷子口的诺兰。
诺兰也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眼前这人穿着花里胡哨的小丑服饰,红色的圆形大鼻头被撞歪了,滑稽地挂在脸上。
在对方那一身仿佛打翻了染缸的形貌中,诺兰很快锁定了某一处——小丑的左脸颊上刻着一个状如时钟的图腾。
那仿佛嵌进肌理的图腾是烧出来的——用烧得通红的铁钳往脸上作画,再擦去多余的血和腐化的皮脂,最后凝固而成。
诺兰对这种烙印手法并不陌生,中古时期的某一支黑魔法就喜欢用这样的方式收纳信徒。
小丑站直了身体,眯着眼望向诺兰:“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说完他又摇头:“不对,这张脸我确实第一次见,但是你的气息我应该在哪里碰见过……在哪里呢?应该不会太久远,就在最近……”
突然,小丑噤了声。
“是你。”小丑缓缓地咧开了嘴,“你是薇身边的那个男人,可是为什么你和当时的样子不一样呢?”
小丑皱着眉头想了半天,突然展眉:“莫非……”
“你是千面?”
小丑竖起一根食指,贴上嘴唇,笑得越发灿烂:“何其有幸,我竟见到了活的千面,我原以为千面早就消亡了。”
诺兰冷眼看着小丑,淡道:“我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活的黑魔法师,我原以为你们在中古时期就一个不剩了。”
“千面阁下,你找我有什么事呢?”小丑揉了揉肩膀,“刚刚那一摔,真疼。”
诺兰面无表情道:“你为什么跟着白薇。”
小丑笑眯眯地说:“看样子千面阁下很喜欢那只小猫呢。”
“为什么跟着她?”
小丑退后了几步,龇了龇牙:“你猜。”话音未落,他整个人腾空而起,拧身跃上旁边的烟囱。
但他没能成功迈出第二步。一股无形却强大的力量将他猛地一推,他失了着力点,直直坠下屋顶,轰地一声又摔回了雪地。
小丑趴倒在地,看着诺兰的脚步越来越近。
“为什么跟着她?”诺兰不失风度地问。他有无限的耐心,等着撬出小丑嘴里的秘密。
小丑干笑两声:“因为我爱上了她……嗷!”那股无形的力量瞬间折断了他的手腕。
“好好好,我不开玩笑,我怎么可能和千面阁下抢人呢?”
眼见他的另一只手腕也要遭殃,小丑连忙道:“我跟着她,因为她来自那个神秘的东国!”
“东国?”
“对,她是这数百年来第四个从东国来到这片大陆的永生者。但据我观察,她的永生似乎与我们这里的永生不太一样,她在不断的死亡中达到永生。”
诺兰眉心一蹙:“你想做什么?”
小丑忽而安静了下来。
半晌,他笑着仰头看向诺兰:“我们想让魔法永存。”
“世界变化得太快了,自然里孕育的魔法在上万年的消磨中已不剩下多少,我要做的就是留住它。”
“这和白薇有什么关系?”诺兰眉头皱得更深。
小丑自暴自弃地躺倒在雪地里,并不打算回答。
诺兰平静地说:“如果你胆敢伤害她,我会赶在那之前杀死你。我的双手已经沾了不少黑魔法师的血,不差你这一个。”
“说,你想做什么?”
突然,小丑无声地笑了。
“不告诉你。”
话的尾音尚在,小ῳ*Ɩ 丑却如炸开的烟雾,陡然四散开。顷刻间雪地上只剩下了一件光秃秃的小丑演出服。
诺兰吐出一口气,时隔多年,他又见到了黑魔法师脱身的惯用伎俩。
此刻那个小丑大概已逃到了千里之外,再追是不可能了。
但好在,到底从他嘴里挖出了一些东西。
巷子外,车夫又坐回了驾驶座,安静地等着诺兰。他见诺兰一脸阴沉地从黑魆魆的小巷里走出来,于是识趣地垂下眼睑。
“回鸟居。”诺兰踏入车厢,唰地一声合上了马车门。
***
白薇与诺兰分别后,回到了塔楼。她踩着塔楼的一级级台阶,步履轻快得仿佛随时可以起舞。
走着走着,她忍不住翘了翘嘴角。噢,诺兰那个木头。
她踏上最后一级台阶,忽然迎面一阵甜腻的烟草味袭来。她还来不及收住嘴角的弧度,就见房门口站着个陌生女人。
那女人一头大-波浪银发,挑染着几绺扎眼的孔雀绿,高挑丰满的身体挤在一条镶满亮片的露肩套裙中,冷艳又性感。她抱着胳膊,百无聊赖地吸着雪茄,尖尖的细跟一下一下踩着塔楼的地板。
女人转过头,看到了白薇。
“你可终于回来了。”女人弹掉雪茄上的碎屑,“我差点以为安格鲁耍我。”
白薇愣了愣,不知怎么回事。
女人突然促狭地眨了眨眼,压低嗓音道:“我现在相信你不是莱昂老大的女人了,刚刚送你回来的那个,比莱昂性感一百倍!”
白薇又是一愣。
“你好,我是杂技组的蓓姬,听安格鲁说,你想找我问问那个孩子走丢的事。”
第039章 10
Chapter10. 马车
塔楼小屋里的壁炉刚刚燃起, 一小团一小团的橘色火苗毕毕剥剥地跳动在柴火上。桌上的水壶嘤嘤地叫嚣着,壶肚里滚着刚刚烧开的热水。
“红茶可以吗?”白薇打开了一个茶包。
蓓姬翘着二郎腿坐在木椅上:“有酒吗?”
白薇无奈地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蓓姬咯咯地笑了起来:“那就一杯水吧。”
白薇将水壶内烧开的水倒入杯子, 递给蓓姬, 自己又倒了一杯热水,将玫瑰茶包放进杯中。
蓓姬托腮看着白薇:“你来这里之前, 应该是一位养尊处优的贵族小姐吧?”
“嗯?”白薇正用茶勺搅拌着杯中的茶水。
“我能嗅得出来, ”蓓姬皱了皱鼻子,喟叹道,“那种藏在骨子里的优雅和矜持。”
眼前的黑发少女脊背挺直,颈项婉转, 举手投足皆是涵养。她并不自知,但蓓姬知道,这样的气质和仪态只有经过长年累月的教导与练习, 才能严丝合缝地融入生活, 成为习惯的一部分。
这是简陋的小屋和磨了边的裙子所无法掩盖的。
更遑论此刻, 少女穿着酒红色的礼裙,肩颈秀丽, 仪态万方。
裙衬人, 人映裙。
“那位送你回来的绅士是你的爱人, 对吗?”蓓姬问。
白薇握着茶勺的手一顿, 杯子里的水溅出来了两滴。
“他是我的朋友。”白薇语气淡淡。
“朋友?”蓓姬挑了挑眉, “为什么我的朋友不会用那样含情脉脉的眼神看我呢?”
白薇眼睫低垂, 并不说话。
“只是单纯朋友?”蓓姬舔了舔嘴唇, “如果你不要, 那我可下手了啊?”
白薇下意识一绷,瞬间抬眸。
蓓姬促狭地笑了起来:“看吧, 舍不得了。”
“你喜欢他。”蓓姬笃定地说。
“别乱说。”
“啧,年轻人。”蓓姬摇了摇头,“如果我是你,和这样英俊的绅士两情相悦,才不会像你这样磨磨唧唧。”
“如果是我,今夜我就不会回来了。”蓓姬笑嘻嘻道,“不管怎么样,先睡了他。”
白薇心尖一跳,不受控制地想到了她在鸟居做过的那个春梦。梦里她胆大妄为、矜持全无,梦里的诺兰温柔克制,好脾气地任她胡闹。
那个梦太过真实,以致于她现在还能记得那个男人滚烫的温度以及他利落的肌理线条。
打住。不能再想了。
白薇别开目光:“你说你是来告诉我孩子走丢那晚的事。那天晚上,你看到什么了?”
“噢……”原本兴致勃勃的蓓姬扫兴地放下了翘着的二郎腿。
“那天晚上我确实是最后走的。”蓓姬说,“但是我离开帐篷的时候没留意周边的情况,也许我看到了什么,但是没放在心上。”
白薇不免失望,却听蓓姬又道:“虽然我没注意到,但是你比我细心,你可以自己来看。”
说罢,蓓姬伸手覆上自己的右眼,毫不费力地抠下了眼珠子。
白薇一抖,杯子里的茶水洒出了大半:“你……”
然而并未出现白薇所预想的血肉模糊的场面。蓓姬的右眼窝里是一块光滑的乳白色肌肉,没有血管、没有肌理,那一小块肌肉缓缓地脉动着,仿佛一张小小的温床,蕴养着这颗眼珠子。
“喏。”蓓姬把眼珠递给白薇。
“怎么?”蓓姬瞥了白薇一眼,“安格鲁没有跟你说吗,我的本体是一颗眼珠。”
白薇愣愣地看着躺在蓓姬掌心的眼珠子。与其说那是一颗眼珠,不如说它更像一颗小小的星星。那颗珠子里,似乎流动着星辰的光彩。
珠子虽然脱离了眼窝,但白薇能感受到它的生命。
它是活的。
白薇强压住心内的震惊,问:“我该怎么看?”
“拿着它。”蓓姬说。
白薇照办。瞬间,那颗星星如有生命般钻入了她的掌心。就在肌肤与眼珠接触的刹那,她感到一股浩瀚而温柔的力量顺着她的掌心,涌入了她的心脏。
仿佛陷入了一张绵软的大网,白薇的视线渐渐模糊,光和影飞速交织。当她的视野再度清晰,眼前已不是狭小的塔楼,而是一片落雪的广场。
白薇一个人站在马戏团的帐篷边,杂技组的其他成员已经率先去往了马车棚,周遭静悄悄的,只有一片又一片的雪花不甘寂寞地陪伴着她。
这是蓓姬的视角。
白薇试着动了动脚,发现她并不能随意走动,她只能遵循蓓姬那晚的活动轨迹。于是她不再尝试控制这具躯体,只用眼睛留意四周的动静。
深夜的松胡广场空荡荡的,除了马戏团的帐子,其他表演的帐篷都已拆空。此刻,就连马戏团的帐篷里也空无一人,想来萨拉的孩子已经被带走了。
从蓓姬的视角能看到整个松胡广场,以及马戏团帐篷的大部分,可是白薇并没有看到萨拉描述的那个行踪诡秘的黑眼女人。
难道来晚了?
这时候,蓓姬动了。她打着呵欠,慢悠悠地往马车棚的方向走去,应是打算和其他马戏团成员一同回查令街58号。
白薇凝神打量着四周。通往马车棚的路上依然没有人,厚厚的雪地上连多余的脚印也没有。就在白薇即将抵达马车棚时,她终于在这一片荒无人烟的雪地上发现了一处不同。
在距离她不远的街边,停着一辆装饰考究的马车。
在这样飘雪的夜里,马车孤零零地停在路边,尤为突兀。驾驶座上,马车夫握着缰绳的手停滞在半空,拉车的马也直挺挺地立在原地,仿佛他们周边的时间凝固了。
因为隔着一段距离,白薇无法看清那车夫的样貌和神态,但她从车厢外的烫金花纹里认出了这辆马车背后的主人——那花纹构成了巴克家族的族徽。
巴克勋爵,正是那位抛弃了萨拉母子的贵族老爷。
卢克说,那位勋爵大人派人尾随萨拉母子,并在当夜诱拐小麦克,把他骗上了马车。
那么眼前这辆马车,极有可能就是载着小麦克的那一辆。
白薇恨不得脱离蓓姬的身体,飞奔向那辆马车,可惜这是蓓姬的记忆,她只能跟着蓓姬的步伐,眼睁睁地看着马车离她越来越远。
雪越下越大,风卷着雪沫刮向那辆载着小麦克的马车。呜呜的风声听起来像女人的哭泣,惊悚又凄凉。
就在马车即将消失在白薇视野内的最后一秒,白薇忽而产生了一个疑惑。
太安静了。车厢里没有孩子的声音。
哪怕一声低低的啜泣也没有。
突然白薇眼前一阵晃动,光和影旋转着抽离而去,她再睁眼,松胡广场和马车不见了,入目的是她熟悉的塔楼卧室。
“有线索了吗?”蓓姬百无聊赖地托着腮,问道。
白薇静默了一瞬,将眼珠子递还给蓓姬:“有些收获。”
“你知道孩子去哪了?”蓓姬熟练地把眼珠子按回去。
“不知道。”白薇摇头,“但我想,我知道接下来我该找谁了。”
蓓姬狐疑地眨了眨眼睛,正要开口说些什么,突然塔楼下的大门口传来熟悉的骂骂咧咧声。
“薇!你自己回来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我在松胡广场等你等到了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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