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薇眼前一黑,所有的光亮骤然离她而去,视野里连微弱的蓝光也不复存在。她正奋力挣扎,一缕突如其来的灯光刺得她眯了眯眼睛。
她很快适应了光线,却在看到周遭的情景时不由一愣。
这是一个富丽堂皇的房间。
吊顶上是四盏水晶宫灯,柔和的光从水晶的各个切面折射出来,将整个房间笼在一片朦胧旖-旎的光影中。房间的窗子大开着,窗外是如水的夜色。
房间中央是一张覆着层层幔帐的大床,有隐约的人声从床上传来。
白薇愣怔了一瞬,轻手轻脚地向那张床走去。
她走到床边时,一阵女人的轻笑从幔帐深处传来,接着是男人低沉的闷哼。
白薇脑袋一轰,全身的血液都往脸上涌。
她顿时明白床上的人在干什么了。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就这么直挺挺地僵立在原地。
床幔突然被人哗地拉开,白薇避无可避地对上了床上的人。
她瞪着眼睛,看到了一脸餍-足的摩罗夫人。
眼前的摩罗夫人看上去艳丽极了,带着一抹明媚的娇憨,眼角未生细纹,眸里未含哀伤。
摩罗夫人随手扯了一件长袍裹住身子,婷婷袅袅地往窗台走去。
白薇正挡着摩罗夫人的去路,她还来不及躲避,便见摩罗夫人熟视无睹,穿过她的身体走了过去。
白薇一愣,便见床上的男人跳了下来,也毫不停顿地穿过自己,追向了摩罗夫人。
白薇这才意识到,此刻的自己没有实体。
男人追了过去,从背后环住摩罗夫人。他垂头附在女人耳边不知说了些什么,逗得女人咯咯直笑。
窗外月色正好,窗前男女情意正浓。
虽然此刻二人看不见白薇,但这根本无法减损白薇心里的尴尬。
她用手背贴了贴自己微烫的脸颊,想别开脸,目光却又忍不住往窗台瞟去。
就在白薇内心挣扎的关头,她眼前又是一暗。光倏然退去,世界再度黑暗。
这一次,她等了许久也没有等来亮光。
黑暗中她听见女人痛苦的哭叫声,接着是婴孩的啼哭。
“他是人类。”是裘德的声音。
摩罗夫人气若游丝地说:“让我看看。”
“真的……是人类啊。”摩罗夫人喃喃。
裘德:“冯特大公说他想要这个孩子。”
“我不同意。”摩罗夫人一口回绝。
“他应该像人类一样长大。”裘德说。
这次,摩罗夫人沉默了。
白薇心下震颤。世人都道摩罗夫人孑然一身,但未料摩罗夫人是有过孩子的。
蓝蝶和人类诞下了子嗣。
当白薇的视野中再度有了光,她发现自己站在某个庄园的小庭院里。
摩罗夫人一身得体的绒面套裙,戴着一顶羽毛帽,正对着庭院前那栋小楼的窗口。
窗口里趴着一个八九岁小男孩。
“你下一次什么时候来看我呀?”男孩问。
摩罗夫人伸手摸了摸男孩的脑袋:“那得等到冬天了。等第一场雪落下来的时候,我就来了。”
“你会来接我走吗?”男孩又问。
摩罗夫人沉默了片刻,问:“他们对你不好么?”
男孩闷闷不乐地说:“我想和你在一起。。”
“等今年落雪的时候,我就来接你。”摩罗夫人柔软了眉目。
“真的吗?”孩子一下子高兴起来。
“你不可以骗我哦。”他拉着摩罗夫人的手,“我们拉钩。”
白薇走近窗台,看清了男孩的脸。他有着天使般可爱的容颜,一头蓬松蜷曲的头发,以及一对蓝得像晴空一样的眼睛。
这张脸白薇并不陌生,那个常常流连在马戏团庭院里的雪孩子就有着这样一张脸。
只不过雪孩子的脸是冻雪般的煞白,而眼前这个孩子有着红扑扑的双颊,像一颗熟透的小苹果,柔软而香甜。
白薇的脑子嗡嗡地响。
她蓦地想到了从马戏团帐篷里逃走的雪孩子。他那样迫切地从舞台上跑走,是不是因为感应到了正在松胡广场表演的摩罗夫人?
而摩罗夫人呢?她又为什么突然发狂吞掉了整片街区的灯光,还失控地变回了本体?
那位优雅的蝴蝶夫人,是不是在演出途中,正好撞见了前来找她的雪孩子?
白薇还未想明白,便听到虚空中有人在呼唤。
“薇小姐。”
那是摩罗夫人的声音。
幻境里的摩罗夫人正在和她的孩子说着悄悄话,那么此刻呼唤她的,自然就是现实中的摩罗夫人了。
“薇小姐。”虚空中的摩罗夫人又唤了一声,“请你醒一醒吧。”
白薇也想醒来,可是她不知该怎么办。她只记得她被一颗茧吞了下去,紧接着就来到了这些回忆的幻境里。
摩罗夫人说:“你入侵了我的精神体,或许你可以试着用精神力把自己剥离出来。”
精神力?白薇闻所未闻。
只听摩罗夫人长叹了一口气:“你快醒来吧,再不醒来,千面阁下就要把整座皇家剧院拆干净了。”
诺兰?诺兰!
白薇一个激灵。诺兰还在外面等着她。
她着急起来,闭着眼睛胡乱用力,也不知哪里碰上了好运,她觉得体内有一股力量荡了荡,似乎正扯着她的灵魂往外走。
耳边隆隆的,幻境碎裂了。
第053章 24
Chapter24. 遗弃
白薇再次睁开眼时, 发现自己又回到了蝶巢。她被那颗小茧吐了出来,跌落在绵软的巨茧上。
蝶巢的光蓝幽幽的,笼着白薇面前的摩罗夫人。
摩罗夫人已经恢复了人形。她身着宝蓝色的演出长裙, 站在白薇两步开外处。
“薇小姐。”摩罗夫人目光平静地看着白薇。
白薇站了起来, 看向四面被茧丝粘连在一起的茧群。她的目光落在小麦克和那四个走丢的孩子身上。她早该想到的,那四个蓝眼鬈发的孩子无一例外像极了雪孩子。
除了那四个孩子, 其他包裹在茧里的孩子也大多有着与雪孩子相似的体貌特征。
摩罗夫人以雪孩子为模板收集了这一群孩子。
但也有例外, 并不是所有的孩子都与雪孩子有共同点,还有不少孩子看上去与雪孩子没有半点相似之处,譬如小麦克。
“夫人,”白薇说, “那些走丢的孩子都在这里。”不止如此,连没在警署登记失踪的孩子也在这里。
“您为什么要把他们抓来这里?”白薇终于问出了口。
摩罗夫人并不因罪行被揭露而慌乱,她似乎已经料到白薇会问这个问题, 于是和缓道:“如果不把他们带来这里, 他们也许会和我的孩子一样。”
白薇一愣。和摩罗夫人的孩子一样, 怎么一样?
“变成雪孩子。”摩罗夫人平静地说。
冻死在雪地里,若执念深的, 化为雪孩子;若死时已麻木的, 连做一个雪孩子的机会也没有, 只能腐烂在厚厚的雪地下, 待来年开春时与一地垃圾一起铲入扫雪的铁皮车。
白薇不知道这些孩子来蝶巢之前过着怎样的生活, 她只知道至少此时此刻, 他们都活得好好的。
“这里有二十六个孩子。”摩罗夫人继续说, “但只有五个孩子在警署的失踪人口里备了案。就算是这五个看似幸运的孩子, 你确定把他们送回去就是对他们好么?”
白薇一时无法回答。她想到了霍克里奇街13号人去楼空的屋棚,以及巴克勋爵不为人知的盘算。
如果小麦克离开蝶巢, 哪里又是他的好归宿呢?
“薇小姐,如果你能找到更好的地方安置这些孩子,那么你可以把他们带走,否则就让他们留在这里吧。在这里,至少他们不必遭受冻饿,还能有一个美梦。”
梦里,他们有母亲柔软的怀抱,有热烘烘的壁炉,还有香甜的晚安吻。
白薇看向脚底下的巨茧。
所以并不是茧里的蓝蝶吸收孩子们的养分,而是这些孩子们靠着蓝蝶供应的养分维持生命么?
“夫人,您是在用生命供养这些孩子么?”白薇问。
她想起了幻境里摩罗夫人年轻而明媚的脸,而眼前的摩罗夫人已眼生细纹,这中间不过才几年光景而已。
摩罗夫人不用回答,白薇已知道了答案。
“为什么?”白薇有些茫然。连孩子的至亲都放弃了这些孩子,为何摩罗夫人却将他们带回了蝶巢?哪怕善良正直如卢克,也未必能做得到。
摩罗夫人沉默了一瞬,似有些失神:“因为遗憾。”
就在这时,蝶巢毫无预兆地震了震。
摩罗夫人回了神,目露无奈:“薇小姐,你得快些离开了。千面阁下快要把我的巢捅破了。”
说罢,摩罗夫人如羽化般散开。
白薇恍然。蝶巢里的这位摩罗夫人,竟只是一道虚影。
随着摩罗夫人影像的消失,头顶出现了旋涡状的洞口。白薇连忙提气蕴力,跃上了开启的洞口。
洞口开启片刻后迅速闭合,白薇脱力地滚落在皇家剧院的舞台上。
她还未起身便被搂进了一个怀抱。
“有没有哪里受伤了?”诺兰的语气透着小心翼翼的关切。
“没有。”白薇攀上诺兰的脖子,借力站直了身子。她抬头的刹那愣了愣,皇家剧院的灯光已经回来了,然而灯火通明的演出厅内一片狼藉。观众席被荡平了大半,支撑着二楼包厢的柱子断了半截,整个二楼包厢倾斜着倒了下来,连带着幕布也被拉扯了下来,乱七八糟地挂在台阶上。
在这宛如经历了暴风洗礼的大厅里,裘德脸朝下栽在废墟般的观众席里,一动也不动。
“你打架了?”白薇瞪圆了眼。
诺兰一脸无辜:“我没有。”
所以这里一副末日浩劫的样子都是裘德一个人的功劳?白薇说什么也不信。
“观众呢?”白薇不免紧张起来。演出厅成了这副鬼样子,观众该不会被捶到废墟底下了吧?
诺兰轻咳一声:“鸟居把他们送走了,现在他们应该已经到家了吧。”他自然不会说,千年蜃将那些贵族一口吞下,再把他们丢到了松胡广场。那些贵族老爷虽然看上去蠢了些,但不至于蠢得连家门也找不到,所以眼下他们应当抵达各自的府邸了。
他说的都是实话。没毛病。
白薇将信将疑。
直到被诺兰揽着肩走出皇家大剧院,白薇也没有见到摩罗夫人。摩罗夫人带着白薇离开蝶巢后,就这么消失了。演出厅里唯有裘德人事不省地躺在废墟里,不知何时才会醒来。
灯光回到了整片街区,松胡广场亮堂了起来。人们受了惊吓,不愿再在广场上停留,纷纷打道回府。没了客人,广场上的小摊贩也收了摊,一时间热闹的松胡广场难得地冷寂了下来。
白薇没有忘记自己的任务:她得找到雪孩子。
雪孩子没在摩罗夫人身边,那么他又会去到哪里呢?
松胡广场空旷了起来,正巧方便他们找人。
白薇和诺兰踩着厚厚的雪,一个帐篷一个帐篷地找了起来。白薇以为他们得找上好一会,谁知才转过一个帐篷,白薇便看到了雪孩子。
小小的孩子孤零零地坐在板凳上,呆呆地看着台子上已经落幕的木偶戏。
塞翁蹲在雪孩子面前:“小木偶找妈妈的戏已经演完了,你该回家找自己的妈妈啦。诶,你怎么还哭了呢?”
雪孩子垂着脑袋,默默地抹着眼泪。
木偶戏的老板正急得抓耳挠腮,眼角的余光瞥见了熟人:“薇小姐!”他笑了起来,冲白薇和诺兰招了招手。
白薇走到雪孩子跟前,半蹲下来。
塞翁压低嗓音对白薇道:“这孩子也真古怪,先前我见他雄赳赳气昂昂地冲进了皇家大剧院。”
白薇眼皮一跳:“他进去了?”
“怎么可能?”塞翁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皇家大剧院如果谁都能进,咱们还用得着为《蝴蝶夫人》的门票发愁吗?这孩子大概才跑到演出厅的门口,就被守卫丢了出来。”
“被丢出来了啊。”白薇喃喃。
“可不是么?我看他一个人杵在剧院门口怪可怜的,于是请他来看木偶戏。”塞翁挠了挠头,“结果看了木偶戏,他好像更不开心了。”
白薇伸出手摸了摸雪孩子冰冷的脸颊。
雪孩子的泪珠子一颗一颗地往下掉。
安格鲁说,雪孩子没有思想,他们的大脑里只剩下咽气时的那一抹执念。他们天真浪漫地活着,不问饥饱,不知伤痛。
可是眼前的这个雪孩子,哭得这样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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